程耳的電影向來具有濃烈的個人風格。這位并不高産的導演,即便算上被奉為神作的學生作品《犯罪分子》,此前也隻有寥寥四部電影問世。不過僅憑《邊境風雲》《羅曼蒂克消亡史》,他也足夠在中國電影史上留下獨樹一幟的痕迹。非線性叙事、複雜人性、暴力美學、陰郁影調等标志性修辭,令其電影在兼顧商業訴求的同時,流露出非常迷人的作者風格。
因此在今年的春節檔影片裡,我對《無名》抱有格外的期待。看罷,多少有些失望。視覺的極緻追求與叙事的捉襟見肘,讓影片未能形成有機統一的美學風格,反而顯得徒有其表、故弄玄虛。
程耳對于作品似乎有着強烈的控制欲。創作中,他常常身兼導演、編劇、剪輯等數職,以此全盤掌控影像。這種做法瑕瑜互見,好處是可以确保統一的個人風格,壞處是某些方面可能會走向失衡與極端。
相比前作,《無名》的視覺風格就顯得更加極緻化。從對稱式的構圖、鏡像的營造、整潔的場景、考究的食物、精緻的着裝等方面,可見影片對于種種細節的追求幾近“變态”,甚至可稱為一種“潔癖美學”。片中攝影機的調度,例如固定機位與小角度的仰拍,給觀衆提供了凝視的距離感,也營造了一種肅穆的儀式感。對光線的敏銳捕捉,使得畫面在明暗之間呈現出多重的層次感與對比感,堪稱高級。
可以說,《無名》是程耳美學的又一次進階,整部影片體現出克制留白、沉靜優雅、陰郁肅穆的氛圍與質感,帶有一種古典的美感。這樣的影調,美則美矣,卻多少令人感到華麗而空洞。
空洞的重要原因,在于沒有精彩的人物表演與豐滿的故事相匹配。
總體來看,片中梁朝偉的表演依舊沉穩老練,王一博的表演也無功無過,甚至在片尾卡車挑釁等段落裡的表現還讓人眼前一亮。周迅、張婧儀等人的表演則乏善可陳,前者是囿于人物形象本身太單薄,後者則純粹是因為台詞能力不足。影片裡的一衆人物都在忙着裝深沉、凹造型,尤其是後半段,幾乎變成了王一博的擺拍專場。反觀《羅曼蒂克消亡史》,葛優、章子怡、倪大紅、淺野忠信、闫妮、袁泉等一衆老戲骨或實力派的表演各擅勝場,加上人物形象相對較為飽滿,因而絲毫不覺得拿腔捏調,反而與整部影片的格調十分契合。
《無名》的故事,放到諜戰片的譜系裡,并不算精彩。雖然叙事空間縱橫粵滬等地、時間跨越8年、涉及多方陣營,但人物關系并不複雜,格局不算大。故事結局縱然有重大反轉,也基本在預料之中,缺乏意外之喜。試想,王一博這麼帥氣的臉龐,怎麼能去飾演真正的反派呢?
故事不複雜不要緊,問題在于創作者還有意采取非線性叙事,使得影片顯得有些淩亂破碎。非線性叙事是程耳的個人标識,此前他的作品裡都有運用。非線性叙事的要義不隻是打破時空順序、增加故事懸念,更在于提供多重視角、增添叙事張力、豐富故事意涵。《邊境風雲》《羅曼蒂克消亡史》的非線性叙事,用得就較為妥帖。但《無名》裡,非線性叙事的運用更加随意,影片前半段在不同時空中來回跳躍,極其碎片化的叙述讓觀衆如墜雲霧。但随着觀衆不斷拼接出完整的情節鍊條,才發現故事不過爾爾。影片如此依賴非線性叙事,如果不是為了掩蓋故事本身的蒼白無力,那就有故意炫技之嫌。
此外,需要指出的是,程耳電影中的一些獨特叙事技法,在《無名》中也變得有些單一化。例如,利用突轉手法營造黑色幽默效果是其電影中的一大特色。僅舉一例:電影《羅曼蒂克消亡史》中,杜江與王傳君飾演的兩位馬仔在車中滔滔不絕地探讨“童子雞”的問題,一大段冗長無聊的對話之後,鏡頭突轉,車中意外出現一位目瞪口呆的被綁架者。這種處理方式,很像昆汀·塔倫蒂諾的電影:許多無意義的閑聊,實際上是在為接下來的突轉做準備,以此構成叙事的張力。反觀《無名》,雖也有王一博與王傳君飾演的兩位角色為了早餐排骨而大聊特聊的片段,但真的隻是無意義的尬聊,并未能為故事增色多少。
更需要看到的是,《無名》之所以令人感到華麗而空洞,根本的問題或許在于創作者無法再用黑幫片、犯罪片的邏輯來拍一部諜戰片。
程耳的過往作品,對于人性複雜性與人生偶然性的探讨十分成功。《犯罪分子》中,徐峥飾演的主人公掙紮于事業與家庭的困局中,因意外盜取不義之财而遭受通緝,竟博得了周圍人的同情和幫助,最終攜帶巨款逍遙法外。《邊境風雲》中,孫紅雷飾演的寡言少語的毒枭,遊走于正邪之間。《羅曼蒂克消亡史》中的幾位主角更是展現出複雜的人物面向:葛優飾演的陸先生既有心狠手辣的江湖氣概,也有甯折不彎的家國大義;章子怡飾演的小六既是罔顧道德的風流女子,又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脆弱女性;淺野忠信飾演的渡部,既是說着地道上海話的模範丈夫,也是囚禁女性、侵犯他國的罪犯。
可以看出,表現人性的含混、遊移與隐秘,進而探讨個體在大曆史與大時代下的命運遭際,是程耳電影一貫的主題。但諜戰片這一獨特樣式,天然地建構了二元對立的陣營,有着鮮明但略顯單一的價值取向。革命者的崇高信仰與國族情懷是諜戰片的精神底色,以至于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探讨人物複雜性的可能。
《無名》中,何主任與葉秘書兩位主角的性格底色一望而知。大鵬飾演的唐部長,雖然遊走在錯綜複雜的各方勢力之間,但人物性格也不夠立體。影片對于人性複雜的探讨,至多是借黃磊所飾演的變節者兩次說出的自我剖白:“我是一個軟弱的人,無法适應巨變的年代”。整體來看,片中人物的刻畫都較為扁平與漂浮。由于缺少了複雜人性與多樣人生的内在支撐,程耳所擅長的黑幫片模式被移植到諜戰片中之後,也就隻剩下暴虐與優美的表面腔調而已。
作者|不甯唯是 編輯|陳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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