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虛幻境的薄命冊裡,花襲人位居又副冊的第二位,無疑是個薄命人。但是,在第六十三回的“占花名”裡,花襲人占到的卻是代表“武陵别景”的桃花,而且還有一句熱鬧且吉祥的谶語:“桃紅又是一年春。”這都表明,花襲人擁有不錯的結局。結合判詞裡的“堪羨優伶有福”,她應該是與蔣玉菡幸福美滿地過着桃花源般的生活。
于是,疑問便産生了,如果襲人的結局這麼好,又怎麼會進薄命冊成為薄命人呢?
其實,這正是作者曹雪芹先生了不起的地方。他不但寫人物不單一,對事件的描述也不單一。關于薄命,他也打破了世人的單一理解,對不同的紅顔,給出了不同類型的薄命。
花襲人的薄命,屬于命運多舛、曆經波折的類型。
花襲人的兩次命運大轉彎,都是被迫的。經常有人說封建社會如何如何,客觀地來說,封建社會有糟粕也有精華,很多優良傳統被繼承下來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是糟粕:女子沒有自主權,命運經常被他人撥弄。
這一點,在花襲人身上體現得最為典型。
花襲人姓花,這是她本家的姓氏,而她是少數幾個被作者賦予了本家姓氏的丫鬟之一。從作者的命名風格可知,花襲人的家是個溫暖有愛的幸福之家,因為她的哥哥叫花自芳,自帶花之芬芳。
能生長在這樣的家裡,花襲人是幸運的。這個家,雖然不富裕,卻有足夠滋養她的愛與溫暖。正是這些來自原生家庭的愛與溫暖,蘊育了她“溫柔和順、似桂如蘭”的性情。
然而,正當她在這個幸福的小家裡快樂成長時,她的命運被迫轉了個彎。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個家突然陷入了衣食無着的境地。為了度過難關,父母做了一個殘酷的決定:“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着老子娘餓死的理。”
為生活所迫而賣女兒,是當時的風氣。(寫到這裡,想到了劉姥姥。突然覺得王青兒很幸運,家裡出現困境時,有姥姥舍得老臉忍恥含羞去打秋風,沒有把王青兒賣掉。)
花襲人雖然被賣到賈府這個富貴溫柔鄉,“吃穿和主子一樣,也不朝打暮罵”,但畢竟離開了父母家人,身份也變成了侍候人的奴仆。
這種境遇,相當于被父母抛棄,說沒有失落和難過是假的。如果是稍微脆弱的人,或是像黛玉一樣多愁善感之人,也許從此就活在怨天尤人裡了。
花襲人沒有!她擦幹離别的淚水,迅速融入到新的環境中,并通過勤勉踏實,在衆多小丫頭中脫穎而出,成為受賈母倚重的一等丫頭。
賈母倚重她的原因是“心地純良,克盡職任”。
這八個字的評語裡,沒有我們通常聽到的用來誇女孩的漂亮、聰明、伶俐等,隻有形容品性的善良、勤勞和忠誠。
在“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一”的賈府,這種品性何其可貴。所以,賈母把她安排在全府最寶貝的賈寶玉身邊,負責全方位地照顧賈寶玉的飲食起居。
對于這個崗位,花襲人可謂超額完成了崗位職責。她在照顧好寶玉的飲食起居之餘,還像賢妻一樣,對寶玉“每每規谏”,督促他上進,并因“寶玉不聽”而心中着實憂郁“”。
付出總有回報,花襲人對寶玉的用心“規谏”打動了望子成龍的王夫人。于是,王夫人暗中給了她一個名分:寶玉的姨娘。
這就等于把襲人的未來給定下來了。襲人和寶玉感情深厚、兩廂情願,王夫人的這個決定,無疑讓襲人的心安定下來,未來呈現出的是一片坦途。
然而,就在襲人和寶玉都決定“同死同歸”并你侬我侬之時,又一個打擊,讓襲人的命運再次轉彎:賈府衰敗,襲人不得不離開賈府離開寶玉。
這一次的打擊比上次更大,因為這次的美好生活都是自己辛苦奮鬥來的,其慘狀相當于創業做到了上市公司合夥人,卻被迫宣布破産,而且是愛情事業雙雙失去了。
如此沉重的打擊,如果是像晴雯和金钏一樣脆弱,估計都撐不過去了,生命終止在這裡。
這不就是薄命嗎?而且,襲人的薄命與晴雯和金钏不同,晴雯和金钏都是自作孽的結果,襲人卻是完全無辜。
在賈府向下滑坡的同時,襲人一直是上進的,從來沒有懈怠過。她既為自己上進而努力,也為寶玉上進而努力,“每每規谏”。結果呢?一切成空,所有的努力都歸零了。
這一點,襲人和元春探春姐妹很像。在正冊的十二钗裡,隻有元春探春姐妹是為賈府上進做過努力的,結果受家族連累而導緻薄命。在又副冊裡,隻有襲人是為賈府上進做過努力的,結果受賈府連累而導緻薄命。
在逆境中崛起,襲人的柳暗花明,來自她的堅韌不拔。“桃紅又是一年春”,在占花名所占到的谶語裡,這一個“又”字意味深長。讀懂這個“又”字,就能讀懂花襲人為什麼能既入薄命司又得到美好的結局。
又,很容易理解,再一次的意思,說明花襲人的人生,至少有過兩個桃花盛開的春天。
第一個春天,指的是她在第一次受打擊之後,在賈府經營出與寶玉的感情,以及受賈母和王夫人的器重,還有受全府上下的稱贊。在占花名時,襲人得到的陪盞者是最多的,“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大家都說“這一回熱鬧有趣”,正應了桃紅之春,桃花開放,熱鬧非凡。
第二個春天,指的就是她離開賈府之後,嫁給了蔣玉菡,共同經營出了一個桃花盛開的春天。蔣玉菡和襲人一樣,都是有上進心的人,不甘于命運掌控在别人手裡,努力與命運抗争。襲人充分發揮了她的賢妻之才德,夫唱婦随,創造出一片“武陵别景”。
在這兩個春天之間,花襲人經曆了一次死去活來的打擊,就是因賈府敗落而讓一切努力歸零。在這次打擊中,賈府中的人死的死,散的散,絕大多數人以薄命告終。因此,在這場沖擊中,花襲人相當于死過一次了。她的第二個春天,是重生,相當于她的第二次生命。
這就是花襲人了不起的地方。在賈府這個富貴溫柔鄉,她沒有被“安富尊榮”的環境所同化,順境時努力上進,逆境時堅韌不拔。所以,當賈府大多數人與賈府陪葬之時,花襲人憑着堅韌,走出逆境,迎來了柳暗花明。
一直覺得,作者曹雪芹先生對花襲人格外偏愛。他把薛寶钗定位為“山中高士”,把林黛玉定位為“世外仙姝”,隻有花襲人是适合在世俗社會熱熱鬧鬧生活的人。而且,她不像薛寶钗有大智慧,也不像林黛玉有絕世才,她隻是一個勤勉踏實的普通姑娘。就憑着一雙勤勞的雙手,和一顆堅韌的心,便能在一次次跌倒中一次次爬起來,給世俗社會創造出一個又一個“武陵别景”。
這就是花襲人的既薄命又美好。看似彼此沖突,卻又合理地發生在她身上。這不正是我們每一個普通人的人生嗎?挫折會有,但隻要從挫折中走出來,不懼重新再來,便能像花襲人一樣,迎來一個又一個桃花盛開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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