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鄉鎮撤并，鄉鎮原先的學校由兩所或三所合并成一所，好些學生便不得不到其他鄉鎮上學。離家遠了，思想活絡一點的家長就幹脆把孩子送進城裡上學。城裡的學校雖然可以盡可能安插更多的學生，卻一下子無擊解決他們的吃住問題。于是學校附近住宅小區的居民

　　一放學，浩浩蕩蕩的學生便湧進這個小區，不一會兒就三三兩兩地分别進入各自住的地方。

　　我找到的這家主人是焦姨。他們自己的床很小，安排在衛生間旁邊的一個小房間。中間大的客廳擺放着三張大圓桌，有40個孩子來吃中飯。“晚上住下的沒有這麼多。”兩間大卧室，一間是女生的，一間是男生的.鍊自擱着一大長塊鋪闆，每一米的地方，就有一床折疊整齊的被子，一個房間可以睡15個孩子。

　　飯菜早已放在桌上，孩子們開始嘻嘻哈哈往桌上圍攏，焦姨大聲吆喝：“洗手去!”學生看到有陌生人進來，都好奇地張望着。我朝他們笑，問他們出來多長時間了，想不想家。有一個男孩顯然膽子大一些：“我們每一周回家一次，學校放半天假，我們回去拿衣服或者錢，其實家裡多半也沒人，拿了我們需要的東西，就又趕過來。”

　　焦姨夫婦都是下崗工人.下崗時都四十好幾了，找工作不容易.便同鄰居一樣把自己的房間騰出來，作為留守孩子的宿舍。“這碗飯不好吃。”焦姨一跟我們講這些孩子的事就又氣又急，尤其是小麗。

　　有一天，小麗吃飯的時候跟我說.學校要我去一趟。這些孩子的父母都不在身邊，學校要求見家長之類的事情都是我們去。小麗長得特别漂亮，15歲的小人兒，像個洋娃娃似的。她媽媽在張家港理發，據說開了兩家美容店，非常有錢。

　　這個丫頭特别不好管理。孩子比較多，為免男孩女孩住一起有事端，我們就要求他們統一穿校服，小麗不幹，跟她媽說.不讓她穿漂亮衣服，她就不住我們家。我們隻好讓步。這種私人機構為了維持生存，不得不把顧客當上帝。她小小年紀就知道追潮流衣服，一天一個樣式，搞得我們眼花缭亂的。

　　正值初三下學期，中考已經開始倒計時了。我趕到學校，老師遞給我一張紙條，小麗寫的，她的字我一眼就能認出。紙條上是一長串名字，都是男生。“這是我們學校初三六個班級，每個班級的前五名同學，共30個。”老師用筆指點着名單上前面七個同學：“前面這七個.已經逐一被小麗找過了。這個馬可洋現在正跟小麗戀愛。”

　　我簡直不知道跟老師說什麼好。這群孩子每天早出晚歸，除了吃飯的時候回來，其他時問都在學校，直到10點晚自習結束，然後

　　就在我們眼皮底下睡覺，小麗哪來空子做這些事?老師意味深長地跟我說：“其實你們管好他們吃住，還遠遠不夠。你最好盡快跟她的家長取得聯系。”小麗的成績在班上倒數，還穿得花枝招展，常被老師批評，為此，她很不爽，發誓要把六個班所有前五名的同學一一拉下水。都是些半大小夥，有幾個能受得了她的死纏爛打?有的抵不住誘惑，跟小麗好上了。結果小麗不用三天又把人家甩了，讓那些孩子為她吃不好睡不香，成績無一例外地往下棹。

　　事情很快在學生中傳了出來，不少男生的家長找到學校，要學校

　　盡快拿出解決方案，要不，那些尖子生就轉校。老師顯然是被這事搞得頭大了.跟我說話的語氣很不客氣。

　　我立即給小麗的媽媽打電話。小麗五歲的時候，爸媽就離婚了。她媽在電話裡也很着急，說：“焦姨，我把她托給你了，你就當成自己的女兒一樣，該管的一定管，哪怕打也成!”她說得輕巧，我怎麼管?我還沒采取措施，小麗不見了。她見我去過學校，就偷偷逃走。我們責任重大呀，人家一個好好的孩子不見了，我拿什麼跟人家交代?我沒敢告訴小麗媽媽，就踏上了找小麗的路程。

　　茫茫人海，我到哪裡找她?倒是平時跟她睡一塊的另外幾個孩子建議我去網吧看看，說她喜歡上網，有三個QQ号。于是我就一家一家網吧找。看到好多不分晨昏上網的孩子，心揪成一團。這些孩子的父母根本就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呀!

　　四處尋找未果的時候，小麗被她媽媽送回來了。原來她發現自己月經沒來，以為懷孕了，吓得去找她媽媽求助。

　　記得《十六歲的花季》裡面有個情節，也才是大學生，兩個年輕人偷吃禁果，結果女孩懷孕了，男孩逃得不知去向，女孩不敢告訴家人，隻得獨自去流産，卻發生意外，被摘除了子宮。我沒有刻意向小麗講這個故事，隻是找來那本書。書在她們中間傳閱。有一天小麗偷偷問我：“焦姨，那些男生摸過我的胸部，我會不會懷孕呀?”

　　我很高興孩子能夠問我這幺私密的問題。我告訴她，女孩在小的時候千萬不能走錯，等你長大了，一定會有正直的男孩喜歡上你。不過我講的時候有些怕，現在的孩子，教育重不得，輕不得，重了就會出走，輕了就會犯錯。

　　小麗後來還是跟網友出走了。出走時，沒帶多少錢，花完了，小麗居然又投奔她媽。她媽媽再次把她帶回來，我拒絕了。

　　走出焦姨家的時候，她歎息：“這些半大的孩子，腦子裡裝的東西太多，常常有管教不住的感覺。”就在前天中午，焦姨下樓倒垃圾，在小區回廊的頂端，一棵大的龍爪槐下，有兩個孩子抱在一起。羞得她直往後退，可是一看女生的衣服非常眼熟，就又往前走了兩步。

　　“天哪!隔壁托管的那個女生穿着裙子.和一個我不認識的男生居然在裙子的掩護下做成了好事。我這才真正領教了現在年輕人的大膽。”焦姨滿臉的無奈和着急。

　　留守小區裡，每走幾步就能看到一家的窗戶玻璃上貼着全托、住宿的字樣。林嫂的規模要小得多，就帶六個孩子。林嫂長得很高大，也很直率：“我招的都是些好帶的孩子，隻要是有點不好的苗頭，我們就勸回。”

　　林嫂的愛人在一家知名中學做教師。許多家長願意把孩子托在這樣的家庭裡，相當于給孩子請了一個家庭教師。所以，這一家相對其他全托機構.可以選擇學生。林嫂說：“已經被我退回幾個孩子了，其中一個就是海子。”

　　我們家有一個鄰居，孩子剛五歲，對這群小哥哥特别感興趣，吃完飯就到我們家串門。有一天，他又過來了，我正在廚房，突然聽見孩子驚呼。我出來一看，海子正把他倒挂着，孩子的臉都憋青了。我吓壞了，斷喝一聲，小海朝我看了一眼，摔下孩子就進了自己的房間。孩子哭着離開了。這幫孩子，出生于不同的家庭，我們跟他們的家長隻有經濟上的接觸，每個學期，他們把費用交過來，然後就是通過電話詢問情況，很少有正面接觸。海子的反常表現讓我有點緊張。過後不久的事，讓我下決心和他的父母聯系。

　　海子的舅舅在外省工作。一次出差路過我們這裡，摸到我家。舅舅看到已經長得快和自己一樣高的海子，興奮地對着他親昵地來了一拳：“嘿，長得跟大人似的了!”不知道怎麼回事，海子下死勁地對着舅舅的鼻子打了一拳：“煩着呢，一邊去!”舅舅的鼻子頓時血流如注。舅舅望着海子，足足有五分鐘忘了說話，聽任鼻血一直流淌。

　　舅舅臨走時，很誠懇地要我多對海子費心。“這孩子.我一點不怪他，他一定是心理壓抑才這樣的。”舅舅告訴我一個秘密.海子

　　的父親看上了一個比海子隻大三歲的女孩，剛職高畢業，會兩句英語。海子的父親走哪兒談生意都把她帶上。母親看不過去，鬧着要離婚，但财産分割一直沒交涉好，就拖着。有一天夜裡，他父親嫌他母親煩，就掐住她的脖子，要她答應離婚，否則掐死她。是海子一覺醒來，救了自己的母親。海子的父親母親在外地辦了個大企業，海子每次總能收到許多劄物。母親來看他時.會添油加醋地說他父親的不是。父親來看他，又會許諾他很多好處。所以海子就有了這樣的雙重性格，一方面，熱情似火，懂理乖巧，一方面孤僻乖張，時時有不可思議的行為發生。

　　我開始對海子多了一個心眼。海子是學生中最早有手機的，但他隻在我們家時才用手機跟父母聯系，平時很少放在身上。後來，他沒事就一個人躲在一個角落裡發短信。我愛人晚上幫他們輔導作業時，一再提醒海子，要正确對待學習，但海子依然我行我素。

　　一個周末，海子的父親來看他，那個小情人也坐在車上。海子正在我家陽台上發愣，看到他父親的小車就匆匆下樓了。我以為是接他父親去的。哪知，他父親推開我家門，欣喜地喊海子，我和他們四處找尋，也沒找到海子。等了大約一個小時，海子發短信說要他爸去接他。他父親領他回來時，臉色鐵青。原來，這陣子可能聽他父母輪番在他耳邊灌輸對方的不是，讓小小年紀的他産生了活着沒有意思的想法，通過手機交友，和一群父母離異的孩子在一起，約好了集體談戀愛氣死他們的爸爸媽媽。海子短短兩個月裡就換了三個女朋友。他們常在周末組織集體出遊，有合适的地方就住下來。父親找到海子時，正好捉到他和一個女孩在床上，兩個孩子滿不在乎慢吞吞地穿衣。父親揚手欲打，海子不屑地朝父親的女朋友望去，問：“憑什麼她可以，我們就不行?”他父親底氣不足，隻好咬着牙把海子帶回我們這裡。

　　因為其他學生都在，我就委婉地請他們父子出去談話。海子被他父親帶離了我家，其他孩子伸長脖子朝客廳看，臉上有抑制不住的興奮。

　　海子當天就被我勸退了。我們這裡的孩子很集中，有的時候，一個不好的學生起的作用，實在不是我們的力量可以控制的。培養一個孩子是項浩大的工程，父母在孩子成長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是誰也不可以代替的。我這裡有好多學生都知道父母在外打工掙錢不容易，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好好學習，将來升上一所好高中，考上一所好大學，讓父母少出一點錢。所以，我收學生的條件更加苛刻了，父母不和的孩子一律不收。有家長說我歧實他們，其實不是歧視，是我們能力有限，缺乏專業的系統的性知識早熟的孩子隻會越教越亂。但重于言教，中學生的家長自己異性的态度，直接影響孩子呀，我這樣的招生條件又苛刻到哪裡呢?

　　海子現在一個末流高中念書。後來我遇到過他媽一次，說到海子，他媽的眼眶都濕了.可是最後她居然慶幸：“幸好是個男孩，反正也吃不了大虧。要是女兒，我可怎麼辦呀?”這也是現在好些家長的普遍心理，覺得男孩沒有懷孕之憂，沒有人流之苦，似乎隻要發生了性關系，吃虧的總是女方。但家長怎麼不想想，海子的早戀，不也是為自己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誰能保證，他日後就會相信愛情，就能組建一個正常的家庭，他的性格不會因此而扭曲?

　　在我們這個小城市，這樣的留守小區不下十個，每六十個人的班裡就有十五六個這樣的孩子。到目前為止，這種寄養形式還沒有得到任何一方的承認.隻不過學校和社會默認他們的存在。正如林嫂所說：“要不，這批孩子到哪裡去?好歹我們能看着點他們。”随着工作經驗的積累，為防青春期孩子的萌動，許多人開始單招，要麼全是女生，要麼全是男生，實行軍事化統一管理，從起床到吃飯到睡覺，都有嚴明的紀律約束。但這些人本身素質良莠不齊，沒受過專業的教育學、心理學等方面的教育和培訓。應付這些孩子出現的林林總總的問題，總是會心有餘而力不足。而孩子跟他們也因為沒有親情的維系，裡面又包含了經濟成分，他們之間極少溝通，甚至敵對情緒很嚴重。因此，把孩子寄養在這裡，孩子的成長隐患似乎并不能得到徹底解除。留守孩子的青春期教育是亟待補上的一課，可是我們又該用哪種方式進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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