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行李參加高考英語聽說考試的考場外。 (受訪者/圖)
行李(化名)決定接下那所民辦中醫藥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先去學一年,不合适的話,第二年就不續費了”。
行李36歲,人類學碩士,北京人,曾在一家學術出版社當編輯,曾到武當山道觀當義工,這段經曆被一些媒體報道過。
更多關注來自他裸辭後在北京南城的胡同裡開了一家小賣部,并在社交媒體上持續更新小賣部日常。此舉被解讀為某種“躺平”的藝術,盡管他本人并不這樣認為。
一個“躺平”的中年人,怎麼會重新參加高考,又企圖重新讀本科呢?
人生第一個18年,行李按部就班地讀書升學,考入中央民族大學,留給中學老師的印象是“講不完的話”和“理科困難戶”。
第二個18年,行李有7年在大學和研究所度過,服了2年兵役,在出版社做了5年編輯,專注在人類學領域。中間穿插着一些這樣的人生體驗:考研、申博、在邊境種地采茶、遊學、在胡同裡開小賣部、上武當山做義工、在雜志上寫專欄(筆名即為“行李”),以及第二次高考、準備學醫。
行李第一次高考的2004年,北京仍實行文理分科,當年有85073名北京考生,其中文科考生31608人,450分以上的有6601人,中央民大的錄取線是483分。
2022年,北京已實施新高考,有48693名北京考生走入高考考場。他們大多出生于行李第一次高考的2004年,并在新冠肺炎疫情中度過了高中時光。
行李這次的成績是493分,在全市排在27098名。這個闊别高考18年之久的中年人,為此投入時間補習數學和生物。
最終給他發出錄取通知書的是一所位于河北的民辦院校,該校中醫學專業在北京僅有一個招生計劃,學費為每年19500元。學費讓行李有些犯愁,但他打算先去學一年看看。
以下是南方周末記者與行李的對話。
南方周末:你為什麼會想轉學醫科?
行李:2020年初,(受疫情影響)我在武當山上待了大半年,每天大家讨論的都是跟疫情有關的事,我很擔心如果身體不舒服該怎麼看病。
後來整理日記,我發現當時每天都很焦慮。比如有一個師兄咳嗽着來到我屋裡,我就會擔心大半天,這些情緒導緻我有些焦慮症的症狀。
我在山上也反思,過去學的人文社科理論,講起來頭頭是道,但完全不能解決我内心的焦慮和恐懼。我需要一個實實在在的手段去解決軀體的各種病症。
南方周末:但你從武當山下山後并沒有立即決定學醫,而是先申請人類學博士?
行李:對,我碩士畢業後的工作也跟人類學有關,就是扔也扔不掉,上又上不去,卡在中間很尴尬。
2020年下山後本來計劃去南京大學聽人類學的課程,但疫情後大學也不讓随便進了,申請國外的研究生也變得更難。2021年1月,有同學要考中央民大的博士,拉着我一起,我就想如果能考上了,就繼續在這個領域深入學習,如果沒考上,就幹别的去了。
考博折騰到五月,把申訴程序走完都六七月了,這事就徹底結束了,而且對這套學術體系也有些失望。但還是想學點什麼,覺得自己這麼多東西不知道心裡不踏實,于是下決心去學醫。
2020年初,行李在武當山上拍攝的照片。 (受訪者/圖)
南方周末:人類學學了很多年,申博失敗就切換到醫科還是有些突然。
行李:畢業在北京找工作時,隻有兩家單位招人類學畢業生,一個是國家圖書館,一個是我原來的出版社,當時這麼小衆的專業能找到對口的工作,還是挺幸運的。
但事實上,我每天做的工作,95%以上跟專業沒關系,做設計,做文創,運營微信公号,算賬,報銷,給作者算稿費。尤其是轉崗做營銷編輯之後,還有朋友說我市場營銷做得好,但我連市場營銷專業學什麼都不知道。
當編輯時确實有一個舒适圈,這個領域裡老師、同行經常一起開會,知道彼此為人處事的風格,還有每個人的學術能力,在裡面待着會比較舒服。
但我一直有追求新領域的沖動。碩士畢業後,我去中山大學聽了一學期課,在中大旁邊租房,當時被社會學精巧的理論層次吸引,想在中大讀個社會學研究生。
我還一直在準備學習語言學,這也是由人類學派生出來的興趣,但兩者差别很大。另外是現在想學醫。我覺得逃避和追尋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很難界定這是逃避還是追尋,關鍵還是看心态。
南方周末:學醫一定要通過高考嗎?
行李:我舅舅從十幾歲就自學中醫,也拜過一些名師學針灸,他一輩子都受困于沒有學曆,沒有執業資格,不能光明正大地給人看病。
2021年3月,申博之餘我去了解怎麼能合法行醫。有幾條途徑,比如拜師或者報社會上的中醫班,然後找實習,最後考證。從花銷和時間來講,我覺得對我而言,高考其實才是轉入醫學的捷徑。
其他途徑看着可以繞開高考,但不确定性太大,最後可能更麻煩。事關人命的事,我還是比較迷信學院派,想一步一步踏實走。
我已經過了35歲這個坎,也不急在這一兩年。也不是着急學完了出來趕緊找工作養家糊口,随便平時找點什麼小買賣做一做也能養活自己。如果覺得三十多歲已經很老,那等我五十歲再想學,就徹底沒有機會了。
南方周末:你的目标都是中醫類專業嗎?
行李:對,雖然我對醫學還談不上有什麼理解,但我可能對中醫的哲學基礎更感興趣一些。另外我感覺西醫對理科要求更高,我從小到大都是很偏科的那種文科生,數學還不錯,但理化生不管滿分多少,我都能很固定地考20分。即使考上西醫,學起來也會很困難。
南方周末:北京實行了新高考,學中醫需要選哪些科目?
行李:中醫類專業要求在物理和曆史裡選一門,生物和化學至少選一門,也可以生化都選,其他就随意了。我選了曆史、生物和政治,曆史和政治我多少有基礎,備考主要在生物上下功夫。
南方周末:高考報名有遇到困難嗎?
行李:2021年一直拖到10月,我才發現11月截止報名,當時找不到高中畢業證了,報名需要畢業證編号。考試中心的老師特别負責任,周末也在加班,跟我說隻要找到了随時發給他,他都給我補。
我隻好厚着臉皮跑回原來的高中請他們幫忙。到了12月就是英語第一次聽說考試,等那次考完了,我才覺得我真的報上名了。
南方周末:英語聽說考試提前進行,對你來說挺新鮮的吧?
行李:對,就是把以前150分的英語考試分成了100分加50分,聽力和口語就占了50分,還有兩次考試機會,取最高分。
我一開始完全不知道都要考什麼,後來才知道考試中心有一個模拟考試系統,系統裡有例題可以試做,大概就知道題型是什麼樣了,但口語題是複述題,相當于是主觀題,我至今也不知道判分标準和答題技巧是什麼。
第二次考,口語題有兩分鐘複述時間,高中的小朋友們到50秒左右就都安靜地起來了,考場上隻有我一個聲音還在說,我内心就特别慌,一邊覺得丢人,一邊還在想我要說什麼,結果還有兩行沒說完就截止了。
南方周末:當時沒想過去找個補習機構?
行李:考慮過,但一打聽價格就勸退了,現在北京這種一對一學科補習,個把小時的學費就得上千。
剛開始就問了一家補習班,我還沒敢說是我要高考,假借說給朋友的孩子打聽。結果那天接電話的姑娘就認準了是我要考,還把我奚落了一番,意思是你這麼大歲數了,還要跟十七八歲的孩子一起上課丢不丢人。
想想也是,到時我一進教室,大家以為老師來了,确實會有心理壓力。後來慢慢地在每次考試過程中,心理素質也鍛煉出來了。
但當時還挺難過的。
南方周末:考完後你估分怎樣?
行李:完全沒法估分,客觀題還好,我能感覺到老師出題的思路,像英語包括聽力,我能感覺到哪個選項是讓哪些學生去選的,怎麼故意隐藏正确答案,這些我都能感覺到。
但文科主觀題,我不知道我那種答題風格老師能不能給分。因為高中生答題,會先抄兩句材料,然後把課本裡的一個觀點拿出來,再結合一下,雖然這樣不能得高分,但比較穩妥。
但我真的是把材料當成一段文獻,從學術角度分析其内涵,至于材料與課本知識之間的聯系,我就不知道了。
比如,今年大家說政治考試特别難,因為試題是把幾本教材串到一起,會讓你用法律知識解釋經濟學現象,用邏輯學知識去分析飛花令這樣的文學作品,所以高中生很懵。
我根本不知道有什麼教材,也不知道每本教材講什麼,這些知識對我來說是一個整體。但我的答案可能太偏離課本,踩不到點。
南方周末:但聽上去你考試中的體驗還是不錯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得分。
行李:對,而且答題卡給的空間太小了,好多都剛剛開始寫就沒地兒了,不像考研考博都是敞開寫。
南方周末:你在豆瓣上有不少關注者,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行李:自從我(2019年5月)發了條辭職開小賣部的廣播,就開始有陌生友鄰加關注,然後我時常發些小賣部的日常,友鄰越來越多,也開始有媒體約稿,我才開始寫完整一些的文章。
南方周末:小賣部這個點為什麼能戳中大家的情緒呢?
行李:其實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對它本身的興趣不大,辭職搬家,正好親戚有這麼一地方,我就搬來過渡。
當時我寫小賣部的文章發表在一本雜志上,雜志上市當天下午,就有一個讀者從海澱黃莊跑來——搭地鐵要半個多小時。而且我也沒寫小賣部具體在哪兒,他估計是靠圖片摸過來的。
他說他們部門的人今天都不想工作,在辦公室讨論各自想做的事,有人想開書店,有人想開咖啡館,他想開小賣部,正好就看到了這本雜志,說“決定替部門的人來看看你的小賣部是什麼樣子”。
我心想,他這工作得有多閑啊?
2021年5月,行李在北京南城某個胡同裡的小賣部。他在這裡度過了第二次高考備考時光。 (受訪者/圖)
南方周末:開小賣部被不少人解讀為一種“躺平”的行為藝術,再次參加高考又被視為“逆社會時鐘”。這都是近年熱門的概念,但這些概念本身可能是矛盾的。
行李:我剛辭職開店的時候,立馬就有人說這是踐行“躺平”哲學,還有人問我你是不是在模仿李娟,我說李娟是誰。原來是一個作家,在阿勒泰開過小賣部,我這才去看了李娟的書,看了後很喜歡。
很多事就是這樣,我當時并沒想“躺平”,更沒有去模仿或者要貼标簽。很多朋友建議我把小賣部做成網紅打卡點,順勢還可以直播帶貨。這樣确實需要标簽和人設,但這樣很累,我要有這精力幹嘛還辭職呢?
包括去武當山做義工,報名時還問會不會做文創,或者運營公衆号,我就寫什麼都不會,就是來掃地的——到武當山還幹這些,我在單位待着不好嗎?
但說回來,備考遇到瓶頸突破不了,我既沒去找錢補習,也沒有向友鄰尋求幫助,是真的“躺平”:在床上躺會兒,平複一下心情,再爬起來繼續學。
這些概念和解讀對我本身沒什麼影響,我不是按概念和标簽規劃自己人生的。而且很多概念和事件一旦破圈,就不是原來的意思和樣子了。
南方周末:人類學學習對你這些人生選擇有什麼影響?
行李:我不知道其他專業的情況,所以沒辦法比較,但單人類學這個專業來說,我覺得它有一些特性,可能是其他專業沒有的。
人類學考慮的不僅僅是當下的事情,比如說考什麼樣的學校,畢業找什麼樣的工作,賺多少錢,怎樣買車買房。
在人類學的視角裡,買車買房的城市生活從中世紀到現在也就是七八百年曆史,可是人類的進化史有500萬年,人類學關心的是500萬年以内發生了什麼事,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樣的社會和文化形态。放到這個尺度裡,你會發現貨币的曆史、經濟交換的曆史、政治組織的曆史就像滄海一粟。
可是有一些東西卻一路伴随着人類文明,比如說語言,比如說信仰、宗教、藝術、家庭的組織形式,比起沒幾天的當代曆史,我們會覺得整個人類發展史裡重要的事多了去了。
所以可能吸引我們的東西會更多一些,不會完全聚焦在當下,會關注一些更好玩的事,而不是眼下看起來更“實用”的事。
南方周末:但從你準備轉向醫學來看,這些重要并好玩的事沒有解決你的現實焦慮和恐懼?
行李:當我急性驚恐發作的時候,會覺得再去讀更多理論好像也不能讓我變得更有智慧,而學醫的話,我會更多地去理解生命的本質。人類學的學習和研究,如果完全忽略人的生物性,而隻考慮文化社會屬性,會變得很懸(浮),怎麼說都可以。真的要去解決實際問題,還是要先回到生命體本身的基本的生老病死上。
南方周末記者 李玉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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