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以文采風流垂芳千古，也以人格精神光耀青史。東坡去世後，後人用各種方式紀念他，其中之一是在東坡的生日舉行集會，張挂東坡畫像，焚香羅拜，作詩追懷。

古人挂的東坡像形色各異，留存至今的東坡像，也是如此。到底哪一張才更接近東坡本人？中國美術館展覽部負責人邵曉峰教授對此有專門研究，最近在《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雜志第3期上發表專文探讨此事。

9月4日（夏曆七月二十八）是蘇東坡920周年忌日。在此之際，《微史記》周刊邀請到邵曉峰教授，為我們講述蘇東坡畫像的故事。

北宋喬仲常《後赤壁賦圖》中的東坡形象

記者：邵教授，我們現在能見到的蘇東坡畫像有多種，哪一種更接近蘇東坡本人？

邵曉峰：東坡生前身後，為其畫像者不計其數，留存至今的有名的畫像就有多幅：南宋馬和之的《後赤壁賦圖》、馬遠的《西園雅集圖》、元代趙孟頫的《東坡像》、明代朱之蕃的《東坡笠屐圖》等等。這些圖像中，東坡的形貌都不太一緻。

那到底哪一種更接近東坡本人？這個問題，數百年前就有了争議。

要考察東坡畫像哪個更可信，一是要對照史料中的東坡相貌，一是要考察為東坡畫像的畫家及其時代先後。

從這兩個方面考慮，我認為北宋喬仲常畫的《後赤壁賦圖》中的東坡形象最為可信。

這幅畫現藏于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國内學者鮮少有人論及。在這幅《後赤壁賦圖》中，喬仲常根據蘇東坡的《後赤壁賦》文字内容，詳細描繪了東坡的六段活動。畫中東坡形貌大小不一，但筆墨簡練，辨識度很大。

這幅畫的作者喬仲常是和蘇東坡同時代的人，這幅畫卷後也有北宋宣和五年（1123）八月七日趙德麟的題跋。我們知道，蘇東坡是1101年離世，從題跋看，這幅畫最遲作于他逝世22年後。

喬仲常其人，生平不詳，隻知他擅長畫人物道釋故事，其筆法技法均師從李公麟。我們都知道，李公麟是蘇東坡的好朋友，他曾為蘇東坡畫過多幅畫像。有文獻表明，宋時鎮江金山上的東坡畫像即為他所畫。有理由相信，作為同時代人，喬仲常見過李公麟畫的東坡像，甚至見過東坡本人。

馬遠《西園雅集圖》中的“濃須老者”

記者：前些年也有學者發表論文，認為馬遠的《西園雅集圖》中的東坡形象是可信的。

邵曉峰：馬遠（1140-1225）是南宋人，他出生時，蘇轼（1037 -1101）已去世39年。他隻能依據前人留下的描述文字或前人留下的畫像，來臨摹東坡像。以常理推論，他見到李公麟所畫東坡像的機會要比喬仲常小。

另外，在《西園雅集圖》中，很多人認為頭戴高帽、策杖而行者是蘇東坡，但要注意的是，畫中的這個人，颌下長着濃密的胡須，是一位十足的美髯公，和史料中的蘇東坡形貌對不上。

根據宋代文獻，東坡的形貌概括起來，大概有四個特征：

1.胡須不多。一次，秦少遊在東坡家作客。有人戲言秦胡須多。秦以《論語》裡的話回應說：“君子多乎（胡）哉。”東坡聽了，也以《論語》裡的話笑話他：“小人樊（繁）須也。”樊須是孔子的學生。這裡東坡以“樊”諧音“繁”，來笑話秦少遊多髯。由此可知東坡本人少髯，即胡須稀疏。

2.眉清目朗。黃庭堅和孔仲武都見過東坡，他們都有詩寫過東坡相貌。“眉目雲開月靜”“紫瞳烨烨雙秀眉”，都說東坡眼睛不大，眉毛不濃，相貌清秀。

3.臉長而奇。米芾在《蘇東坡挽詩》中寫到：方瞳正碧貌如圭。圭是古代帝王或諸侯手持的一種玉制禮器，造型為長條形，上尖下方。可見東坡臉長。東坡本人寫有《傳神記》，談及自己相貌：吾嘗于燈下顧自見頰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見者皆失笑，知其為吾也。目與顴頰似，餘無不似者。可見，東坡長相是有特色的，映照在牆壁上，從影子也能認出是他來。從這段文字描寫看，他的顴骨還可能比較高。

4.身材修長。東坡個子高這點，可視為外甥随舅。他在給表弟的詩中就寫到：長身自昔傳甥舅。他和弟弟蘇轍個子都很高，蘇轍的詩中寫到：颀然仲與叔。就是說自己和蘇轼個子都很高。在杭州時，蘇轼還作詩給弟弟，戲說學舍太矮，蘇轍個子太高，以至于伸個懶腰都能碰到屋頂，“常時低頭誦經史，忽然欠伸屋打頭”。

所以，用這些史料來對照一下畫作，圖史互證，會發現，《西園雅集圖》中的“蘇東坡”不似本人，而喬仲常畫作中的東坡像卻完全對得上。這也是我認為喬仲常《後赤壁賦圖》中的東坡形貌是可信的原因。

明代朱之蕃《東坡笠屐圖》

記者：不光是《西園雅集圖》，留存後世的多幅東坡畫像都有長髯的特征。

邵曉峰：唐寅、仇英、宋旭、孫克弘等，都畫有大胡子東坡形象。其實這是受到元雜戲的影響。在元雜劇中，有不少刻畫蘇東坡的，如吳昌齡的《花間四友東坡夢》、費唐臣的《蘇子瞻風雪貶黃州》、無名氏的《蘇子瞻醉寫赤壁賦》等。我們知道，戲劇分“生旦淨末醜”五行，其中“末”扮演的是中年以上男子，長髯、大腹，是其一大特征。正是受戲曲形象的影響，元代以後的東坡像，長髯形象便多了起來。

另外，近代的張大千也非常喜歡畫東坡像，他和東坡是同鄉，自己也留有大胡子，所以他筆下許多畫中的東坡也長了大胡子。

除了長髯東坡的形象外，在傳世繪畫中，還有一派畫作和喬仲常筆下的東坡形貌較為接近。如南宋惠州畫家何充《東坡像》、明代朱之蕃《東坡笠屐圖》、明代潘巒《古先君臣圖鑒》、清代朱野雲《蘇東坡像》等等，都是胡須不多，眉清目朗。這些畫作與喬仲常的畫作比較起來，具有鮮明的程式性。這說明，盡管元代以來濃須、大腹的東坡戲曲形象深入人心，但他的真實形貌還是得到了持續有效的傳承。

因為戲曲等大衆文化傳播的原因，長髯東坡的形象更被大家所熟知。明年海南儋州蘇東坡曆史文化藝術館也要為東坡造像，我會提請藝術館方面注意，讓東坡像回歸他原本的樣子。

實習生 希仁古力·吐爾洪

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 臧磊

校對 李海慧

來源：紫牛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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