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本名唐德榮，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當代詩歌導讀》主編，《中國年度優秀詩歌》主編，國際詩歌翻譯研究中心榮譽主席。1985年開始發表詩歌。獲聯合國藝術與文化勳章。出版詩集《走向那棵樹》、《螞蟻之光》（中英對照）、《穿越時間的紙張》。

這一天，春天到了我的手上。十個指頭

都像小鳥，渴望鳴叫。骨節中

露水晶瑩，掌紋的溪流無聲地蕩漾

我在硬的地方，觸摸到愛情的繭

——唐詩

本期圖片：中西醫

古典情緻與現代詩意

——唐詩的詩歌

辛夷（四川）

唐詩的詩富有情感，整體呈現一種薄而透明的質地，像湖面的薄冰，山間的輕霧，詩感就這麼時而清晰跳躍地，時而若影若現地出現在讀者的眼前。詩人楊四五認為“詩歌最終會回歸到情與感的融洽中來”，情與感，才是詩歌往前走下去的終極命門。

按唐詩自己的話講“經常使詩人魂牽夢繞的詩意會随時将詩人擁抱……這種擁抱在詩人的心靈中掀起陣陣波濤，靈魂飛翔的天地間有熠熠生輝的波浪、陽光和精神、物質……詩人的筆尖在加快步伐，許多精彩紛呈的景象在快速地閃現”，唐詩的詩給了讀者一個個擁抱，詩意的情感的擁抱，狡黠的純潔的擁抱，詩歌的美好的擁抱。

寫親情，獨辟蹊徑，哀而不傷，情感适度。以獨有的視覺、獨特的象征呈現，把父親承受的苦難與病痛化為具體可感的藝術形象。寓意獨特，别具詩意。唐詩寫到“父親，你身上有好多種病。/一想到這裡我的淚水就不知不覺地淌了出來。父親，你身上/有紅高粱發燒時的顔色，有水稻灌漿時的脹感/有屋後風中老核桃樹的咳嗽……”發燒的紅高粱，灌漿的水稻，咳嗽的老核桃樹，雖是尋常鄉村景緻，放在這首詩中，寓意父親的病症，就成了别具一格的意象，呈現一幅幅畫面，風燭殘年的悲涼感就出來了，但作者偏偏又不能面對這一事實，所以有了這些奇特的意象，詩意很濃，讓人稱贊。詩中寫到“父親，你身上有松樹常患不愈的關節炎，有筍子/出土的壓抑，有從犁頭那裡得來的弓背走路的姿勢/當我看到你眼中黯淡的燈盞，我就像你身上掉下的/一根骨頭，坐卧不安。”情感隐忍不發，情緒含而不露，詩感清晰，詩情深沉。

同樣是寫親情，寫母親又大不同，寫給母親的詩柔而細膩，淡而溫柔，仿佛帶着母愛天然的、來自發梢的香氣與味道，帶着月色的古典與溫和。詩人寫到“母親，您走了走得像藍天白雲/像谷穗上小小的風/像白鹭飛來時滿村莊的月光/淡淡地亮着”，同樣的隐忍、含蓄，情感悠悠的，淡淡的，優美雅緻，一種竹笛在竹林中響起的清幽。

寫愛情，活潑輕快如小夜曲，纏綿婉轉，悠揚悅耳。詩歌輕盈的形象呈現能夠讓人放松與愉悅，甚而内心激蕩。著名文學翻譯家許淵沖認為：詩歌的特質在于藝術審美與藝術再現。唐詩的愛情詩在形象性、隐喻性、含蓄性的表達上特點較為突出，具有藝術的審美。他寫到“春天當前，一朵花就把我開紅了/一滴鳥鳴，就讓我/渾身震顫。我的眼，猛然湧出了熱淚/水，一下子就溫暖到語言/春天當前，許多事/刻不容緩。”，“許多文字，大步向前/帶着蓬蓬勃勃的心跳。春天當前/猶如大敵當前/那種威脅感、緊迫感、壓抑感/好似大山在肩/獅子和老虎在後面追起”靈動肆意，狡黠不羁，原始萌動，具有天然的、生發的美好，文字的張力與意象的融合恰到好處，表達出對愛情的憧憬，以及愛情降臨後的那種細膩内心感受。他還寫到一隻鳥“小小的紅爪上，提着的故事/也波瀾不驚。它穿過白雲，像送信的人/來了。它随着雨水，偶爾/滴下幾滴相思的苦淚。它見過/高山積雪，大河結冰/它也見過一路的海棠花開敗了/無數的人。”隐喻愛情，愛人，對愛情的态度與堅守。行文簡潔，節奏明快，不拖沓，且具有從古詩傳承來的一脈含蓄與溫柔，最後落腳于自我的認定與固執“我站在家門前的桃樹下迎接它/我堅信：那隻鳥一定是我的愛人”詩情浪漫，令人遐想。

寫人性，靈感迸發，跳躍而詩意地表達出内心的悸動。唐詩在表達人性中包含的欲望，想念等，做到了含蓄而熱烈，意象跳動，詩意波動。拉美拉所言：運用象征最理想的方法就是暗示事物。“我要用向日葵的黃，染黃/我所有的記憶。比黃銅還黃，比黃金/還黃，黃得我的詩句/全部圍攏來，成為向日葵的花瓣”，“因為黃/我的幸福才飽滿。因為黃，我的憂傷/才成熟。懂得在向日葵裡/過夜的人，會黃成第二天的太陽/懂得在向日葵裡/不斷翻卷的人，一定黃得波瀾滔天”，人接觸世界，人性即被吸引，伴随着内心起伏，甚而激蕩，生活就有了大區别，有了它的内在與精彩。這首《用向日葵染黃記憶》使用暗示與隐喻的手法，描摹内心的起伏，贊頌内心的澎湃，享受内心的激動，這就是人性之内裡所在，也是人之所以感到幸福與快樂的内心細膩表達。詩人手法娴熟，表達自然，貼切，有效避開了俗氣、油膩與違和感，如聆聽大自然之林間、草地、田野響起的自然美好樂章。

寫自己，自嘲，揶揄，頗具趣味。唐詩在一首《背誦詩歌的蟬》中寫到“在我的故鄉，有一隻酖詩成瘾的蟬/成天冒着熱汗，在炎熱的陽光下/背詩。”言語揶揄，調侃，聯想豐富，頗具童心之趣味。而在《手上的春天中》中他這樣寫到“這一天，春天到了我的手上。十個指頭/都像小鳥，渴望鳴叫。骨節中/露水晶瑩，掌紋的溪流無聲地蕩漾/我在硬的地方，觸摸到愛情的繭”簡潔明快的節奏，活潑的語調，純粹歸真的自然狀态，讓詩歌萌發出生機與趣味。

唐詩的詩（11首）

◎父親有好多種病

父親，你身上有好多種病。

一想到這裡我的淚水就不知不覺地淌了出來。父親，你身上

有紅高粱發燒時的顔色，有水稻灌漿時的脹感

有屋後風中老核桃樹的咳嗽……當我

看到你發青的臉龐，我感到，遍體的石頭都在疼痛

父親，你身上有松樹常患不愈的關節炎，有筍子

出土的壓抑，有從犁頭那裡得來的弓背走路的姿勢

當我看到你眼中黯淡的燈盞，我就像你身上掉下的

一根骨頭，坐卧不安。父親，你為什麼有病也不想治

你為什麼總是憂愁時抽着煙，坐在郁悶裡

為了替你買藥，瘦弱的弟弟，把痛苦壓低了10公分

變賣了家裡最後那頭老水牛，而我住在白雲飄過

窗口的城裡，偶爾寫點悠閑的小詩，卻常常

忽略了您一拖再拖的病，更沒想到用我的詩句

作你的藥引。父親，您隻想苦熬着把疾病逼走

守着昏迷中的你，母親哭得默不作聲

父親，紅高粱說要治好你的發燒，老核桃樹說

要治好你的咳嗽，水稻揚花的芬芳

會重新回到你的血管。父親，現在，我正流着淚

寫這首詩，我筆下的字，一粒比一粒沉

一個比一個重，像小時候，您在老家彎曲的山道上

背着沉重的柴禾和夕陽，一步一步的回家……

◎那隻鳥一定是我的愛人

那隻鳥起飛時，就朝着我的住址

它渾身雪白，仿佛在玉中

誕生。它飛得不快不慢，悠然從容

臉上全是天空的表情

它從不在飛行中尖叫長鳴，從不誇張，炫耀

小小的紅爪上，提着的故事

也波瀾不驚。它穿過白雲，像送信的人

來了。它随着雨水，偶爾

滴下幾滴相思的苦淚。它見過

高山積雪，大河結冰

它也見過一路的海棠花開敗了

無數的人。它還見過

什麼叫滄海桑田，什麼叫堅貞不渝

它飛過了自己的眼睛

但從不飛過自己的口唇。它飛過了羽毛

但從不飛過内心。即是

電閃雷吼，也阻擋不了它的行程

即使翅膀老了，也不影響

它的滿腔激情。就像它瞭望我時

海水便凝成了晶體

就像它呼喚我時，崇山峻嶺

刹那間便消失得無蹤

無影。我站在家門前的桃樹下迎接它

我堅信：那隻鳥一定是我的愛人

◎春天當前

春天當前，一朵花就把我開紅了

一滴鳥鳴，就讓我

渾身震顫。我的眼，猛然湧出了熱淚

水，一下子就溫暖到語言

春天當前，許多事

刻不容緩。許多人，打開愛情

丢掉“華麗的憂傷”

許多文字，大步向前

帶着蓬蓬勃勃的心跳。春天當前

猶如大敵當前

那種威脅感、緊迫感、壓抑感

好似大山在肩

獅子和老虎在後面追起

歡樂和幸福在前面呼喚。一夜間

就驚化了心上的雪

一秒後，就會撞上拼搏的旗影和烽煙

春天當前，激起呐喊

作為壯士，我有一股豪情。作為詩人

我将從詞語的鞘裡，把快刀

“嚯”然抽出……

◎我在夢中把自己悄悄追趕

趟過詞語湍急的河，翻過表情陡峭的山

我在夢中把自己悄悄追趕。沒有過多

留意睡滿女人和諺語的村莊，也沒有十分在意

積澱在村邊的桐花和月色。我隻悄悄追趕

連蟲聲也不想驚動。就像一匹狼在路上，夢想

嗅到蒼涼的回聲。就像一條魚在跋涉中打濕

于岸邊翻曬身上的重重險灘。而前面的我，跑得

太快。後面的我，提着路在追趕追趕

我呱呱墜地的年代，那是一種何等的清純

何等的雨露。追趕我沿途丢失的錯誤，再把

它撿拾，擦淨，放進新的衣袋。追趕

浪費了的好夢，豐富的睡眠。追趕放在山頂的溪水

追趕孤獨，追趕細小的飛鳥如巨大的馬匹

也許，我悄悄追趕，我暗暗下雨。也許，我緊緊

追趕，我慢慢到達。追趕的我和被追趕的我

會在另一條路上，一同一路高歌地返回

◎柿子紅了

柿子紅了，一些霜讓我平靜下來

樹木裸露，我終于看清了真正的秋天。它們

簡潔、正直、清爽，隻讓若幹柿子

紅在枝頭，挂在風中，像燈籠一樣興奮

像喜悅一樣閃光。這種紅，類似

心血的紅，類似高梁的紅。類似辣椒的紅

紅成圓形，紅成八月，讓過路的鳥

不敢啄食，讓落日落下去時

還要回過頭來望上一望。這種紅，紅得并不

讓人心驚，紅得隻能讓人平穩，像有

火焰在柿子裡沉澱，像有瑪瑙

在柿子裡說話。這種紅，在白日迷人

在夜晚照人，誰要是摸上一摸

十指定會生輝。這種紅，有一股香甜，如同

凜冽的蜜，誰要是嘗上一嘗，舌頭

瞬間便會變成天堂。是啊，是啊

這片三代人經營過的柿子林，是如此的滄桑

如此的明亮。特别是柿子紅了

我剛一伸手，就觸到了無數小小的太陽

◎用向日葵染黃記憶

我要用向日葵的黃，染黃

我所有的記憶。比黃銅還黃，比黃金

還黃，黃得我的詩句

全部圍攏來，成為向日葵的花瓣

黃得我的心願更為閃光

成為向日葵的花盤。黃得我的思考

像銅一樣在向日葵的臉上

微笑。黃得我的日子，像向日葵的籽粒

在花盤中鑲着。因為黃

我的幸福才飽滿。因為黃，我的憂傷

才成熟。懂得在向日葵裡

過夜的人，會黃成第二天的太陽

懂得在向日葵裡

不斷翻卷的人，一定黃得波瀾滔天

我染啊染，把我的頭發染成了金黃

把我的思想染成了金黃

除了向日葵的黃，我已别無其他顔色

從此，我不再

被白驚醒，不再被黑遮擋……

◎背誦詩歌的蟬

在我的故鄉，有一隻酖詩成瘾的蟬

成天冒着熱汗，在炎熱的陽光下

背詩。它背出了李白的句子，杜甫的句子

李商隐的句子，默溫的句子。

狄蘭.托馬斯的句子，埃利蒂斯的句子

特蘭斯特羅默和米沃什的句子

有的句子，被它喊叫的烈火百煉成鋼

有的句子，被它吟唱的月光

熬出白發。有的句子，被它的腹腔之爐

傾進銅汁。有的句子，被它

音波的鋸子，鋸掉多餘的枝丫……

我真想為這一隻蟬出一本厚厚的精裝詩集

讓它的名字響亮，讓它的叫聲傳世

我願永久保存這隻蟬的歌唱

那怕是聲音的餘燼。我願守住它

如同守住一個灼熱的遺址

讓千千萬萬的讀詩人，前來拜訪、瞻仰……

◎手上的春天

這一天，春天到了我的手上。十個指頭

都像小鳥，渴望鳴叫。骨節中

露水晶瑩，掌紋的溪流無聲地蕩漾

我在硬的地方，觸摸到愛情的繭

我在亮的中心，送走指甲的白雲。這一天

我碰上的都是一些細微的事情

然而，它們卻讓我産生巨大的驚喜。我除了

贊美勞動外，更要贊美勞動從雙手開始

暖風吹來，掌上有了花園，指縫

溢出香氣。仿佛我的十個指頭，有花有葉

并肩遠眺，已經成為了春天的兄弟

◎如果蚯蚓被誤傷

如果蚯蚓被誤傷，也就傷着了

泥土中褐色的天空，深處的淚水不再行走

草根急急地趕來問候。如果蚯蚓

被誤傷，就等于傷着了我兄弟的手足

安詳的氣息遭破壞，我的文字豈能不暗暗地

流血？如果蚯蚓被誤傷

鋤頭必然隐隐作痛，并默默地忏悔

我的故鄉會猛烈地顫抖

◎獨自面對黑暗的路燈

你是密不透光的黑暗中

一把獨自與龐大的黑暗

對話的明亮斧頭

簡潔 明了

足以讓那群恐懼的星星

失去聲音

你沉默的時候

是一隻收攏白晝的黑色拳頭

讓亂跑亂奔的夜風

撞掉渾身黑色的喧嚣

悄悄地縮回到夜晚深黑的底部

靜默地回憶

你铿锵的光芒

你一生面對無邊無際的黑暗

仍那麼光彩照人

用手輕輕一撒

瞬間把黑夜抛在遙遠的地方

什麼時候　我能像你

從容面對一生的黑暗

什麼時候　我能像你

從不對自己産生刹那間的失望

哪怕面臨的是遼闊的夜晚

◎母親

母親，您走了走得像藍天白雲

像谷穗上小小的風

像白鹭飛來時滿村莊的月光

淡淡地亮着

走進您住過的屋子

我的心一如蟲蛀，空空地痛

端起您用過的杯子

而今它盛滿的是我盈盈的淚水

您曾用霞光為我縫補書包

用雞蛋為我攢積學費

這些往事像草根藏在地下

母親，您是鐮刀累彎了腰

您是槐花，累白了頭

您是院後竹林的那隻畫眉

天天早上飛來看我

我聽到了您清水一樣幹淨的聲音

感到了銀子一樣純潔的品性

“兒子，當太陽來臨

也不要抖掉身上的星子！”

這教誨讓我記牢了什麼是光明

什麼是感恩

什麼是骨肉情深

當我從夢中出來的時候

我就堅強了，我就長高了

每當我看見大樹

便熱愛上自己

母親，我總覺得您還沒走

因為您撫摸過的桃枝

還在讓我滿懷清香

母親，紙張打開的瞬間

我的許多文字，都帶有您的心跳

辛夷，本名李春蘋，詩人，詩評人。四川省詩歌學會會員，成都市作協會員，廣元市作協會員，都江堰市作協評論部主任，《秦風詩簡》主編。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青年作家》等，獲第八屆《中國作家》劍門關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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