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上海的印象是什麼?摩登?繁華?土豪?
據有關資料,2020年上海平均工資一萬左右。然而,很多人的工資并沒有達到這個水準。在這座寸土寸金的超大城市,月薪幾千元的白領并不在少數。
本期顯微故事就将視線聚焦在一位在魔都打工的廠妹身上。
她的故事,打破了我們對上海的固有印象。
她沒有學曆,家在農村,最樸素的夢想竟然是在寫字樓上班。命運并沒有給予她這份幸運。
她為了生存,走進魔都的工廠。
在這段魔都工作生活的經曆中,她的心靈在這座城市無所适從,帶給她安全感的地方隻有她的宿舍。
以下是關于她的真實故事:
文 | 馬孔多
編輯 | 石甯宇
01
上海,也不過如此。
25歲的吳春豔站在外灘的觀景平台上,看着對面的東方明珠,心裡突然蹦出了這樣一個想法。
然而,她看到周圍的遊客,那些燙着大波浪頭的阿姨們,把圍巾纏在脖子上,然後兩手各拽着一頭,滿懷大笑地試圖讓圍巾飛揚起來。這時候,她心底那股自卑又湧現了上來。
圖 | 吳春豔老家的夕陽
吳春豔是安徽安慶人,念完初二,就辍學了。托家裡關系,在鎮上一家超市當理貨員,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按照老闆的要求,分門别類把貨物按照固定的位置擺放好。
通過長時間的工作,吳春豔發現了一些理貨的小技巧,如果她把小零食和泡面放在門口,能增加購買頻次。她按照自己的想法,把超市裡的小零食和泡面全部放在了門口,這等于是忤逆了老闆的要求。
老闆可不在乎這些,不管是什麼樣的營銷手段,對他而言都是虛頭虛腦的東西。因為小鎮超市幾乎就這一家,不愁客流。
老闆把吳春豔狠狠地罵了一頓,讓她立馬走人,因為他不允許有人違背他的意思。吳春豔突然覺得,自己好像連貨物都不如,貨物都有自己的位置。
也是在這一天,吳春豔決定去上海。
02
吳春豔的決定,吓壞了家裡人,毫無意外地遭到了家裡人的一緻反對,尤其是她的母親。吳春豔所在的這個安慶小村落,年輕人都離開了。
南京,上海,武漢、蕪湖……去哪兒的都有。
聽村裡人說,混的最好的是一個大學生,他在省城合肥買了房子,落了戶口。其他人錢包鼓一點,但是在外面過得苦。
過年回鄉的那幾天是最惬意的幾天,然後他們又要眼淚汪汪地跟自己的孩子告别,猛地紮入城市的鋼鐵森林裡。
正因為如此,家裡人一緻反對吳春豔離鄉打工。他們覺得,在老家找個工作,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比錢包有多鼓重要得多。
但吳春豔的心已經被撼動了。她不覺得去上海是為了錢,開闊眼界是她執意離鄉的目的。
吳春豔終于說服了父母,為此她特地去自己上過班的那家超市買了一隻嶄新的行李箱,仿佛是在跟過去告别。她仔細地收拾自己的衣物,然後買票,上車,下車,找賓館,一氣呵成地完成了這趟旅行。
可是,當吳春豔孤身一人躺在日租賓館的床上時,身邊缺少了媽媽炒菜的聲音,爸爸抽煙的味道,她恍惚間又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個錯誤。
來滬的第二天,吳春豔開始投遞簡曆。她在淘寶買了簡曆模闆,找了家網吧,别人在打遊戲,吳春豔在寫簡曆。
她遲遲不能下筆,鍵盤半天敲不出一個字,她覺得自己這二十多年的人生就如同眼前的這份簡曆模闆,一片空白。
吳春豔投出去無數份簡曆,無一不石沉大海。有家企業,吳春豔很向往,她就每天投一次,HR終于給她打電話了,但卻是告訴她,讓她不要再投遞簡曆,他們最低的學曆要求是本科,更不用說她毫無工作經驗了。
吳春豔用手機搜索附近的人才市場,把簡曆打印出來,去那裡找工作。她很快發現裡面幾乎都是剛畢業的大學生,密密麻麻的一窩蜂,自己在他們面前,沒有任何優勢。
那天,吳春豔一份簡曆也沒投出去,企業雇主看到她簡曆裡學曆那一欄,接都不接,一律退給了她。
回到家,吳春豔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電話。她心裡一驚,猜測可能是自己在網上投遞的簡曆得到回應了,立馬振奮起來。
她接起電話,聽對方講了幾句話,她又喪氣了。原來是社區打電話問她來滬之前有沒有途徑中高風險地區,有沒有核酸檢測報告。吳春豔又花了幾十塊錢去做核酸。
此時,她卡裡的錢已經不多了。
03
錢越花越少,吃飯都将成問題。吳春豔在一個安徽老鄉的介紹下,無奈中隻能先進廠裡上班掙錢。
這家工廠位于上海嘉定,做汽車零部件的。吳春豔搬進免費的宿舍,突然感覺自己還沒上班,就已經省下了一大筆錢。
來上海之前,吳春豔覺得這是一個遍地是機遇的地方,很多人拎着蛇皮袋來,再穿金戴銀地回去。但這些天的遭遇,讓吳春豔深受打擊。
她幻想過自己像職場劇裡白領一樣,早晚穿梭于有着玻璃幕牆的寫字樓,然而自己此時此刻卻身處工廠的流水線。
她想過放棄,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怎麼跟家裡人交代這一切。
爸爸打來電話,讓她寄點錢回家。吳春豔說,等發了工資就寄。媽媽也打過電話,但她從來沒找吳春豔要過錢,隻是告訴她,在外面過得苦,就回來。在吳春豔的印象裡,爸爸除了喝酒抽煙,就是跟媽媽吵架。這大概也是她想離開家的原因之一。
這家工廠每天都很繁忙,送貨車隔半個小時來一趟。對于員工來說,他們的工作很簡單。每個人就像是一顆螺絲,被按進早已被排列好的流水線的孔洞之中。
圖 | 吳春豔工作過的工廠
吳春豔有個舍友,叫陳娟娟,是河南三門峽人,比她晚來幾天。宿舍舍友換了一波又一波,她們倆卻是雷打不動。
有一次,兩人好不容易有了一天共同的休息日,陳娟娟就帶着她在上海到處晃悠。吳春豔在上海街頭,感受到了與自己格格不入的氛圍。
那是她從未看見過的人和事,那些悠閑地坐在街頭喝咖啡的人,那些流光溢彩的商場,那些呼嘯而過的地鐵,還有昂貴的食物。
那次晚飯,她和陳娟娟兩個人AA,也花掉了她兩百多塊錢。這放在老家,相當于他們全家半個多月的菜錢。
所以,她漸漸地不再和陳娟娟出去玩,她要省下錢,寄回老家。陳娟娟是那種及時行樂的人,一有錢,就攢不住,得趕緊花出去。她學那些白領金領打扮自己,但隻能買得起假冒的神仙水和奢侈品包包。每次出去,都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洋娃娃,跟穿着工服的她,完全像是兩個人。
有一天,陳娟娟突然談了個上海本地的男朋友,他家裡在上海郊區,雖然隻有一套房子,但市價也在三四百萬左右。陳娟娟和她男朋友請吳春豔吃飯,去的是一家港式餐廳,三個人吃了六百多,是男方付的錢。
席間,那個男生不斷地給陳娟娟夾菜,還讓吳春豔不要拘謹,喜歡什麼吃什麼。吳春豔看得出,這是一個很善良的男孩子,而且很喜歡陳娟娟。
回到宿舍後,陳娟娟卸完妝,脫掉靓衣,穿上睡衣睡褲,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很直接地跟吳春豔說,她看中的就是她男朋友的那套房子。
吳春豔很驚訝,問她,你不喜歡他?
陳娟娟也很驚訝,回她,喜歡他什麼?牙黃?還是啤酒肚?
吳春豔不再說話,她第一次感覺到,在大都市戀愛可能大多數都是這樣,像是都市劇裡那樣。
04
吳春豔幹活很細心,效率很高。同事大多趁着班長巡視空隙,偷偷玩一玩手機。吳春豔從來不玩,一門心思地做事。
人事行政部門和班長很喜歡她這樣勤奮而又穩定的員工,于是給吳春豔工資加了三百塊錢。
雖然工作不是自己喜歡的,但在這裡吃住不怎麼花錢,每個月攢的錢比在老家的多,吳春豔漸漸安定下來。
可是因為加工資這件事,陳娟娟開始冷落吳春豔。隻要有新舍友入住,陳娟娟就故意籠絡人心,一緻排擠吳春豔。有幾次,她故意偷舍友錢包,然後栽贓給吳春豔。
吳春豔隻好搬出去住,在工廠周邊找了一個房子,80幾平的房子,被房東隔出了5個房間,就連廚房也裝上了一扇門給人住。
房租很便宜,每個月650塊。這個數字在寸土寸金的上海,可以說是白菜價中的白菜價,但這也決定了吳春豔住在這裡并不如意。
吳春豔租的是其中一個隔斷,四周不是實體牆,而是隔闆。有一天,吳春豔下班看到大門上貼着一張通知單,意思是這套房子不符合消防安全規定,請租戶立即搬離,落款是當地綜治辦。
圖 | 吳春豔租的房間
吳春豔沒當回事兒,直到過了幾天,她推開門一看,眼前一片廢墟,廚房裝的那扇門,歪歪倒倒,仿佛經曆了一場地震。她想開燈,但是沒電。她開着手機手電筒,一時半會竟找不到自己的房間。
後來,她通過粉紅色被子找到了自己的房間所在,那是媽媽寄給她的被子。她來上海這麼久,經曆過孤獨,經曆過無助,此時此刻她感覺到驚恐。
她覺得,這座城市千方百計地想趕走她。
吳春豔從廢墟堆裡,撿拾自己的衣物,不知道去哪裡過夜。附近酒店太貴了,吳春豔找了好久,找到一家日租賓館,一晚上68塊。她洗完澡,躺在床上,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原點,兜兜轉轉,還是住在了這樣的小賓館裡。
吳春豔又住回宿舍。陳娟娟已經離職了,聽其他同事說,陳娟娟跟她的小男友結婚去了。吳春豔并不羨慕,反而有點同情那位男生。
住進來後,新舍友基本上一個月換一波人。吳春豔剛和室友熟稔起來,室友可能第二天就離職了。吳春豔不再把心思放在交朋友這件事上,她按時上班,主動加班,拼命地賺錢攢錢。
吳春豔在上海已經呆了将近一年時間,她存了四萬多塊錢,前前後後寄給了媽媽一萬多。雖然在廠裡上班,一年工資都不如市區白領一個月工資,但是吳春豔卻感到滿足,因為這個收入遠比在老家高多了。
吳春豔寄了很多錢回家,爸爸因此學會了賭博。母親讓吳春豔偷偷打給她,不要讓爸爸知道。爸爸賭瘾犯了,沒錢賭,就打電話給吳春豔,讓她趕緊寄錢回來,還讓她在外面好好上班,努力掙錢,卻忘記叮囑她要照顧好自己。
有一次,吳春豔在和爸爸的通話中,不經意間說漏了嘴,爸爸知道了母親藏了錢,還打了母親。吳春豔越來越覺得,錢真是個很神奇的玩意兒。它可以讓爸爸從反對自己離鄉打工到全力支持,還可以讓陳娟娟和不喜歡的人結婚。
05
吳春豔在沒有陳娟娟的帶領下,開始嘗試與上海這座城市接觸。起因是有個同事轉了一條某咖啡品牌的微信鍊接給她,新注冊用戶可以免費喝一杯。
吳春豔搜索附近門店,最遠的要坐幾站地鐵。她為了這杯咖啡,決定鼓足勇氣,深入城市,一探究竟。
她特意借了室友的化妝品,自己在鏡子面前搗鼓起來。化完妝,她走出宿舍,坐上地鐵,跟洶湧的人群擠在一起,聽着中英文夾雜的報站聲,吳春豔這才領略到真實的上海。
咖啡店周邊都是高樓大廈,沒有一家工廠,沒有一個穿灰溜溜的工服的工人。吳春豔領了一杯免費的咖啡,看了一眼價格單,一杯最低的要十幾塊錢,她覺得很貴。
也是在這一天,吳春豔一個人去了外灘,見到了電視裡才會出現的東方明珠,發現也不過如此。路面幹淨一點,人多一點,樓房高一點,除此之外,老家好像也什麼都有。家門口也有一條長長的河,跟這黃浦江差不多。
旁邊有位操着東北方言的遊客,跟他同伴說道,對面的小區十幾萬一平呢,關鍵還買不到。這句話又把吳春豔重新拉回現實中。
吳春豔回到宿舍,臉上油光滿面,粉有點劣質,一下子冒出了好幾個痘。她煮了幾隻餃子,吃完穿上工服,又紮進流水線裡,開始上夜班。
此時,在很遠處,東方明珠也亮起來了。
後記
和吳春豔的這次采訪,是在陝西南路一家烤肉店進行的,我請她。
她沒吃過烤肉,自然也不會烤,所以基本上都是我一邊烤一邊問,她一邊吃一邊說。但是,她吃的很拘謹。有個服務員問我需不需要幫忙烤肉?我說需要。
那位服務員就一邊在我們這桌烤肉,一邊在我們對面那桌烤肉,兩頭忙。
等采訪接近尾聲的時候,吳春豔專門挑了幾塊很幼稚的精肉,遞給服務員,請她吃,感謝她的服務。
服務員婉言拒絕,但是笑得很開心。
我問吳春豔,為什麼這麼做?
吳春豔說,這位服務員有點像是自己的同類。
那天采訪,吳春豔搶在我前面偷偷買了單,她說有一個人陪着吃飯又陪着聊天,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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