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遂良:
朱門池宴狂歌客
歧路風寒獨步人
——慢讀《安德山池宴集》
安德山池宴集
(唐)褚遂良
伏枥丹霞外,遮園煥景舒。
行雲泛層阜,蔽月下清渠。
亭中奏趙瑟,席上舞燕裾。
花落春莺晚,風光夏葉初。
良朋比蘭蕙,雕藻邁瓊琚。
獨有狂歌客,來承歡宴餘。
一倘若隻自顧吟風弄月,沒有同高宗小皇帝綁在一起,正面沖突一個肆無忌憚的女人武曌,那麼,褚遂良的書法就少了橫平豎直的那條筋,或許也就減了作為楷書大師的幾分魅力。
即便面對知己唐太宗,他也從沒客氣過。
一次,太宗問:“我能看看你記的東西嗎?”竟答:“不可以呀。”再問:“我如有不好的地方,一定要記嗎?”又答:“一舉一動都要寫的啊。”
褚遂良這個人的耿介憨直,不懂變通,都能媲美東漢那個硬脖子縣令董宣了——董叫闆大漢公主,褚叫闆大唐皇帝!漢唐再威武,越不過兩個男人去。
皇帝本試探,答案是“休想!”态度很恭敬,拒絕最堅決。
他輔佐太子李治登基,鞠躬盡瘁。然與新君也有了沖突。
永徽六年(655),高宗打算廢黜皇後,立武昭儀。
褚遂良不同意廢後,高宗對他拍桌子瞪眼,他卻摘下官帽,放下笏闆,叩首頭上都碰出血。
如此臣子前後幾百年沒出幾個——誰敢正面杠皇帝啊?且杠一個又一個。摸摸腔子上腦袋還在嗎?
這樣一個人,他離開衆人,獨行在風寒露冷的夜裡,甯死不改初衷。
他與當時官場的風氣如此格格不入,以至漸行漸遠。
狷狂如他,如果提筆寫詩,是不是也會與衆不同呢?
禇遂良寫大字陰符經
二是不同。
正如這首詩的題目中所示,池宴是當時的一種風氣。京城中,大臣們紛紛營建山莊,造山造湖,假裝隐居山林——是仕途感慨和精神所向,在入世和出世間糾結。
他們喜歡彼此宴請。宴請者大都位高權熾,也因為吃了人家的,所以這類詩大都贊美主人:誇他品德高,誇他貢獻大,誇他兒子出息狗可愛,誇他老婆漂亮氣質佳……巴拉巴拉,總之,誇就是了。
潛意識裡的自保和人性中的趨同,都導緻你必須這麼幹,否則就被孤立,後果很嚴重。
褚遂良《大唐皇帝述三藏聖教記》
杭州人在西安,褚遂良入鄉随俗。所以,開頭也是贊美:
“伏枥丹霞外,遮園煥景舒。”
——馬兒在槽頭吃草,霞光在天邊連片,溫柔從容,照着整個園子,真叫好看。
“行雲泛層阜,蔽月下清渠。”
——天色暗下來,雲彩在層疊的土山上,遮蔽了月亮,不讓它映在清澈的水裡。
前四句,寫的是眼前景色。從霞光寫到月亮,是有時間的推移的。隐隐地,也暗含一些事物——馬兒是客人們來時所騎,園子是主人精心打理,主客雙方,友好,寒暄,為盛宴做着準備。
“亭中奏趙瑟,席上舞燕裾。”
——就座的亭子裡,樂師們将瑟鼓起來了;酒酣耳熱的席間,女孩們的舞也跳起來了。
“花落春莺晚,風光夏葉初。”
——夜宴開始了,在這繁花即落、鳥兒啼鳴的暮春,在這春風止吹、葉子長大的初夏。
中四句,說的是聲色。聲是瑟,是音樂;也是鳥鳴。色是舞蹈,也是葉子,是自然風光。
褚遂良草書臨摹王羲之《長風帖》
而後繼續贊美:
“良朋比蘭蕙,雕藻邁瓊琚。”
——好友像蘭草一樣,德馨,溫雅,個個文采飛揚,辭藻比珠寶還要光亮。
至此,作者按律詩“起承轉合”的寫法,分花度柳,安排字句:最初交待記叙的緣起:主人宴賓客,賓客至,皆愉悅;後導入正題,說夜宴熱鬧,主人盛情;接着記錄景緻美,氣氛洽,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如這樣說下去,轉成歎光陰頌聖上之類,也就與其他同題作品沒了分别,沒什麼錯,也沒多少光亮。可他突然變調:“然而”……
“獨有狂歌客,來承歡宴餘。”
——有個客人,他卻突然發聲高唱,那歌聲狂放不羁,承接着與歡宴不太相符的、餘下來的時光。
與衆不同的是這句。在末尾,褚遂良給了我們一個驚奇。
這客人可能确有其人,彼時彼境,的确發生了那件事。更大的可能,壓根沒有那麼個人做那件事,而純屬虛拟,不過作者自比——他面對熱鬧,以及真真假假的情義,更願意做個另類的人——哪怕孤獨,也在所不惜。獨歌人與作者合二為一,虛實合一。
褚遂良小楷千字文
這裡也極符合律詩的作法——“起”也起了,輕音發端;“承”也承了,婉轉深入;到臨近末尾,要在“轉”向另一事、另一角度、發現别有洞天的基礎上,“合”成一個升華的意象,餘韻袅袅。
高明的寫作者總是如此:一方之言,卻得八方之和。如同深谙心理學的星座專家,褚遂良說了個“狂歌客”,多少人都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而今能看到的《安德山池宴集》同題詩有五首,作者有上官儀、許敬宗等,都是特别棒的詩人,詩作整體意思差不多。就像一首歌,大家都唱得挺優美,挺抒情,有人最後突然來了段說唱,節奏強烈,詞也給力,吓着周圍了。
僅此一點,格調就高出了其他人——其實他們的詩名是高出褚遂良的,看《全唐詩》選本數量和重視程度即可知。就本詩而言,褚勝。
褚遂良楷書法帖《倪寬贊》長卷
----------------
網路相遇,江湖難再見,如喜歡我的文章,朋友點個關注,多謝[作揖]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