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有兩個三橋二手車聚集地，一個在天台路上，存在于真實世界中，另一個在互聯網上，存在于各大視頻網站裡。

虛拟二手車車城中，二手車車販子們之間流行一句話，“西安三橋，隻有橋是真的”。他們還有另一句話，“三橋不大，創造神話”。這兩個看似完全語義對立的句子，直白地展現出了三橋二手車城的氣質，這裡流傳着過億車商的神話，也被網友調侃是什麼都不能信的坑人地。

“實體三橋二手車車城”和“虛拟三橋二手車車城”最近被車主維權事件打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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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橋最紅的二手車車販，網上人稱王總。他的視頻留言區，總有人叫他王總，也有人叫他王哥，新綽号是調表王。為此，王總由開始在好聲好氣地回複留言，逐漸暴躁起來。和他齊名的另一個二手車車販楊哥，最近被網友稱呼為漏油楊。楊哥有時候會出現在王總的視頻裡，一行人走在土坡上登高遠望，也會出現在同一張木雕茶桌前喝茶談心，說說兄弟情。

他們的新外号，出自于一場被網友們在線圍觀的維權官司，情節婉轉曲折，網友鐵牙斷案，不同立場的第三方分批加入。

在楊哥還不是漏油楊的時候，一個甘肅小夥趕到三橋二手汽車城，想買一輛二手車。買完車開回甘肅後，他發現這輛二手車的變速箱被維修過，漏油。以上信息他是從維修店得知的，買車的時候一無所知。

這位甘肅買家帶着朋友來陝，多次交涉，賣家說退車可以，退車要扣一萬元，還需要留下兩萬元做押金。買家向另一個專注于帶車友維權的短視頻主播求助。正常發展下去，劇情充其量和普通求助視頻情節一樣，“主播帶着求助者找到商家，溝通過程裡遇到商家或熱情或冷漠接待，終以相關執法部門介入結尾”。

但這位甘肅買家的故事較為坎坷。維權主播的視頻發出後，楊哥的個人賬号裡出現了支線劇情。

一個号稱自己是調解師的西安華哥，沖進楊哥的車行讓他給甘肅小哥解決問題，“就當給兄弟個面子。”第二條視頻裡，西安華哥、楊哥以及甘肅青年出現在一張飯桌上，大家舉起一次性杯子，号稱之前一切都是誤會。第三條視頻中，楊哥他已經把說把車修好了，還給了賠償金，維權主播賬号裡的視頻則被删除。

在看起來皆大歡喜的結局裡，網友們在直播中聽到了事件的另一個版本。

買車人五萬元的購車費，實際退了四萬五千元，沒有所謂的賠償金。他能拿到被扣過的退款，前提是要把之前維權視頻删除，并和楊哥一起拍握手言和的視頻。在甘肅小夥的電話講述裡，他自己也處于懵懂狀态，被一種氣勢所迫，來西安好幾天了，問題不解決，一直很着急。小夥的社會經驗較淺，為了拿到退款，不得已答應了車行要求。和一個在西安本地開了多年的車行比，作為一個來自甘肅的外地人，自然是弱勢。

三橋二手車江湖此時隻初露一角。在楊哥組的飯局上，鏡頭直對着來退款的甘肅小夥，他沉默不語。代他講話的是西安華哥，華哥之前就說過，看他的作品就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大家應該相信他的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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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百萬級網紅打頭陣的三橋二手車線上世界，由豪車、大哥和總裁組成了世界中最精彩和吸引人的部分。

本地抖音上賣車小網紅們，多數粉絲量不大，幾千到萬把不等，偶爾出現一個十萬量級已經算是體量較大的賬号，粉絲量超百萬就算是最大番位的網紅。二手車商們是大魚、小魚和蝦米鍊條。最上層是粉絲量超過百萬的主播，跟随他的是線下熟悉的二手車商家，下層是一些素人二手車主播。

在他們發布的短視頻裡，可以聽到一個區域内垂直品類大網紅們的奮鬥史。故事很有吸引力，依然遵循古早成功學，一個人成功與否靠個人努力和運氣。

他們大多從事二手車行業頗久，生活經曆豐富。有的主播在直播時說起自己的奮鬥史，手上流通過上億元資金，也曾做生意失敗，背上千萬元負債。他們夜晚站在街頭回望過去，“人的一生被兩種事情所困，一是錢，二是情。”悲痛隻是過往，跌倒了就要重新站起來，如今的自己已經是成功的商人。

賣車主播們的賣車視頻分三類，第一種是純粹賣車，有時候會以劇情、豪車型号、購車車主身份開頭，這類視頻即使以劇情開頭，話鋒一轉介紹店裡新到車型。最吸引人的自然是高檔車和豪車，寶馬的受衆也很多。

另一種視頻純粹為情感堆積類，加上配樂，對着鏡頭輸出個人價值觀——努力就有回報，如果現在賺不到錢，隻能說不夠努力。第三種視頻是救助類，給路邊掃地的清潔工買午飯，替清潔工幹活等傳統溫情戲。

粉絲體量沒有那麼大的賬号視頻主題單調一些，新車推薦為主，豪車沒有那麼多，網上最近什麼話題火就跟什麼話題。車主們站在車蓋上，喊出“三橋不大，創造神話”，情緒激昂。

但沒有波瀾，就沒有江湖。在三橋快手車江湖，圈内大哥的動向幾乎影響到了所有車商的行動。

線上三橋二手車車城，不是第一次因為買家維權受到沖擊，總有發生在汽車城的維權事件在短視頻平台上傳播。有賣家去三橋二手車城賣車，從第一家到最後一家，報價竟然都是一樣的，賣家發現車商們已經在二手車車城内共享價格。也有賣家賣完車後，被商家告知，他的車公裡數被調整過，需要退一部分錢。在今年的買車漏油事件外，有網友們還關注到了三橋有人賣調表車事件。

發生于三橋二手車車城的維權事件，讓這裡變成了一個傳說，“三橋隻有橋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狂歡由此開始。和三橋二手車所有相關留言都出現了“你家的車調表嗎”，“車是不是還漏油”等調侃。為了流量，人們一邊狂熱地利用最近三橋汽車城話題，一邊又擔心沒人來三橋買車。帶頭大哥在賬号裡發視頻，呼籲同行們不要參與“黑”三橋的話題；之前發生漏油事件的商家發視頻給同行們道歉；普通車商在鏡頭前說，雖然已經到金九銀十，但來購車的顧客寥寥；粉絲量少的主播趁機想要擴大關注度，拍諷刺視頻，拍三橋立交，證明此地橋是真的。

但就在我發私信給三橋的二手車商們時，無一例外，每個人都或沉默或拒絕溝通。他們與三橋賣車宇宙渾然一體，無須向外界解釋，自己身上究竟發生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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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做二手車生意的武英，也聽聞了三橋最近發生的事情，雖然他不在三橋，但三橋二手車車城俨然是業界熱議話題。

“被黑成這樣也能證明三橋二手車車城的選址和名聲，确實很多人知道。”他自己是做這一行的，身邊朋友和家人買車也會去三橋。作為二手車聚集地三橋還有賣新車的商家，對顧客來說選擇極多。

■ 圖源網絡

不同二手車出售平台的模式不同，比起4S店以舊換新模式、二手車電商主攻的汽車金融，線下二手車車商們的賺錢模式比較簡單，但同時又因為缺少規範、競争大、透明度低而情況複雜。

根據汽車平台「汽車Daily」的文章，二手車車商是二手車産業鍊裡規模龐大的群體。他們往往有自己的收車關系網，有人靠線下路邊收車，靠聚集效應，有的人線上靠拉多人微信群收車。他們更願意直接交易給顧客，比賣給二手車零售商更賺錢。二手車零售商利潤最高，他們從批發商處和自己私人關系網中收車，自己做保養維修、汽車保險以及車務業務。2020年，一個接受采訪的二手車車商說，他主攻江浙滬市場，一輛二手車零售環節的單車利潤在4000-8000元，是批發商利潤的4-6倍。

三橋的二手車市場裡發展出了完備的賣車買車鍊條，線上世界中的蝦米、小魚、大魚的生物鍊也同樣适用于此地。

路邊收車是鍊條中的最底層，他們站在路邊風吹日曬，一輛車雖然賺得不太多，但一天最少能收一輛。收到車後，會直接轉賣給車行。根據車的新舊折損度、品牌型号等不同信息，車行或再次專賣給同行，或選擇自己出售。

賣給消費者的車商無疑是這條鍊的最頂端。他們相比于其他同行，資金更充足，有檔子或展廳，人手充足，前期成本高。高成本同時也帶來高收益， “除了車的轉賣費用，他們還會做汽車金融、保險、上牌等業務。”

■ 圖源網絡

最近幾年市場情況不佳已經是老抱怨。從2018年起，就有車商開始抱怨生意不如從前好做，一輛車收回來壓幾個月賣不出去。三橋的車商主播們也發過類似的視頻内容，一輛車壓大半年沒賣出去。收回來的車賣不出去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在三橋二手車車城，極為依賴資金流動，很多商家貸款收車，利息較高，車壓得越久越不值錢。

武英自己最近生意不好做，2020年以前20萬元以上的車很好出賣，但這幾年買10萬元以下車的人更多。小店在夾縫中左右求生，大店因為有穩定客源，客戶轉介客戶，雖然磕磕絆絆，但并不愁賣。

對于短視頻中的買二手車人的抱怨，他自己也知道這一行情況複雜，“大家收車買車，還是靠同行介紹同行，客戶介紹客戶，人際網靠譜的話，東西就能少點水分。”但如今生意不好做，難免有些人會為了促成單子，把車收回來以後改公裡數賣出去，“我們都知道，三橋市場裡有專門修事故車的師傅，水平很高，修完以後一般師傅都看不出來。”

做二手車買賣的盛明，也聽說過同行的短視頻神話。但這份神話就像是真愛和鬼，總是聽說，也沒見過，“短視頻很火嘛，有些同行就說自己成功了。”他既相信，又不相信。相信的是總會有人站在風口上賺到錢，不相信的是對方到底賺了多少錢。

有短視頻主播說自己一個月賣出上百輛車，“我也不說人家賣得多還是少，就算市場裡有10000個商家，一家有15台車。一個月賣上百台，挺難想象的。”如果是汽車批發商，一輛車倒手賺2000-3000元，确實可以賣得多一些。如果是普通中等規模的零售車行，一個月賣出十幾輛家用車，已經算是生意不錯。

“過億流水的大店也可能每個月售出上百輛二手車，但西安也就2、3家，”盛明不做短視頻，對同行們在短視頻裡說的話語，始終保持着疏離感。一些人在短視頻中塑造出老闆形象，每天來店顧客極多，一天收車賣車十幾輛，可以看作一種人設。他們通過展示自身雄厚的資金，吸引人來放心地買車賣車，加快資金周轉速度，這也是浸淫商場多年得出的生存經驗。

如今二手車車商直播時總出現的某總或老哥稱呼，也算是二手車車商的群體特征。武英認為這一行普遍門檻不高，隻要有熟人帶着入行，即使不開店，多認識一些車行老闆，零成本也行，市場上有專門的公司為這些人提供貸款。

他們也是最現實的一群人，他聽說過認識的人給親戚介紹買一輛路虎，分期付款，賺來的錢可以買一輛高爾夫。“你說收車的人雖然賺得最少，但他們為收車也是不擇手段，隻要你敢透露意向，他可能直接拉開車門坐你車上，來七八個人圍住你賣車。” 作為從業者，他的忠告是不要找朋友買二手車，也不要希望自己的車能賣出高于市場價的價格，“隻要有僥幸心理，就會被宰。”

二手車鍊條裡，收車是最重要一步，依靠的是人脈和對車況、市場的判斷經驗。一個行業不透明，極度依靠人與人的關系，那必然會回到最傳統赤裸的江湖。但從前江湖有俠義精神，如今早就不談這類概念。

線上二手車江湖和線下二手車市場打通，生意好時，互相借力。又因為線上信息傳播快，一旦有買家維權，會迅速在網絡發酵，從前江湖一套辦法就不再管用。

傳統江湖關系，雖然可以複制于網絡，但因為有互聯網介入，一切終究是不一樣了。線下二手車車商當短視頻主播，既是招攬生意擴大影響力的辦法，同時又可能是一把刀。而這把刀，遲早會刺進線下傳統二手車江湖的心髒。

■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作者 | 铛铛 |貞觀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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