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克·貝裡(Chuck Berry)在90歲生日這一天宣布自己即将于2017年發行一張新專輯《Chuck》。這位傳奇搖滾巨星已經有近40年沒有發行過作品了,新專輯自然讓人期待萬分。不料,歌迷們沒有等到新專輯發行,卻先等來了貝裡逝世的消息。
查克·貝裡
作為搖滾樂最重要的奠基人之一,貝裡在他生命的90年裡,目睹了他開創的搖滾樂是如何從一種族群文化成長為席卷全球的流行文化,看見了搖滾風格是如何發展、分裂,甚至揚棄自身的。這一切都與他離不開幹系——正如披頭士的靈魂人物約翰·列侬(John Lennon)所說:“如果搖滾樂有一個别名,那一定是查克·貝裡。”
兩位貴人
搖滾樂的起源,是音樂學者、記者、樂迷們最樂意打嘴仗的話題。抛開各種争議和偏見,這一領域的基本共識是,搖滾樂出現在鄉村音樂、布魯斯音樂、流行口水歌最興盛的時期之後,大緻是以這三種音樂風格為主的多種音樂風格糅雜在一起的産物。尤其在早期的搖滾樂中,可以比較明顯地聽出鄉村音樂和布魯斯音樂的影響,不同的搖滾樂手也有不同的傾向。
1972年,查克·貝裡在拉斯維加斯表演。東方IC 資料
和其他許多南方出身的早期搖滾明星不一樣,貝裡出生于美國中部密蘇裡州的聖路易斯(St. Louis)。因此,相比南方那些受到鄉村音樂影響較深的搖滾樂手,貝裡的搖滾樂中根深蒂固的黑人節奏布魯斯味道,成為了他在那個時代的标志。這意味着,橫向比較起來,貝裡的音樂中,更強調激烈的節奏,恣意的唱腔,以及帶有黑人文化特征的布魯斯12小節音樂結構。
吊詭的是,貝裡最初卻是以一首有明顯鄉村音樂風格的歌曲走紅的。1955年,29歲的貝裡發行了第一首原創單曲《美寶蓮》(Maybellene),幾周内銷量就過百萬,在單曲排行榜上爬到了第5的位置。與他之後的作品相比,這首歌在編配和表現形式上可謂“保守”,鄉村風格的節奏型和弱化的節奏樂器似乎是為了讨好當時白人聽衆的口味。
但這首歌曲讓貝裡賺足了名聲,給未來的發展留出了空間。而這必須要感謝馬迪·沃特斯(Muddy Waters),這位當時如日中天的布魯斯音樂人和制作人看到了黑人音樂進入白人市場的契機。當貝裡和他的樂隊去芝加哥演出時,光臨現場的沃特斯被深深打動,便把他推薦給了自己的東家、切斯唱片(Chess Records)的老闆萊昂納德·切斯(Leonard Chess)。這家唱片公司以沃特斯的成功為借鑒,成功打造了大量的黑人搖滾明星。于是,在切斯,貝裡迎來了自己的人生巅峰。
如果說《美寶蓮》隻是小試牛刀,貝裡在接下來的創作中,展現了自己作為一名黑人音樂人和吉他手的個性。《校園時光》(School Day)、《搖滾樂》(Rock and Roll Music)等暢銷單曲不僅回歸了更為醇正的布魯斯風格搖滾樂,更展現出貝裡精彩絕倫的吉他技術。這些歌曲中的吉他段落很容易讓人聯想起T骨沃克(T-Bone Walker)——這位布魯斯吉他大師在40年代革新了布魯斯音樂中電吉他的演奏方式,他如歌如泣的吉他重複段落幾乎完全被貝裡學去了。沒錯,如果不是早年間癡迷于模仿T骨沃克的吉他演奏,貝裡恐怕不容易在同質化越來越嚴重的早期搖滾音樂人中脫穎而出。
在創作上的貴人T骨沃克和職業上的貴人沃特斯的引領下,貝裡逐漸走到了流行音樂的舞台中央。在此之後,他所需要做的就是開創屬于自己的風格,在舞台上站穩腳跟。
三個創新
對一名藝人的刻闆印象往往代表着他最有開拓性的創舉,比如《雙截棍》之于周傑倫,《忐忑》之于龔琳娜。如今我們談起貝裡,眼前大概會浮現出他搖着屁股、跺着鴨子步、彈着《約翰尼·B·古德》(Johnny B Goode)吉他獨奏段的形象。
《約翰尼·B·古德》,這首于1958年發表的歌曲是貝裡音樂生涯中最有的影響力的作品之一,集中地體現了貝裡對搖滾樂極具個性的創新。
任何一個聽過這首作品的人,都會從歌曲開頭的吉他段落起,為貫穿整首歌曲的吉他演奏所驚豔。沒錯,不同于小理查德(Little Richard)、胖子多米諾(Fats Domino)等約摸同時代以鋼琴為主要樂器的黑人搖滾樂手,貝裡擅于使用吉他,并深深地發掘了吉他的潛力。
由于電聲吉他和擴音技術的快速發展,吉他已經能夠制造出令人震耳欲聾的聲響效果,它在音量上的感染力已非鋼琴能比——而在過去,吉他和鋼琴在音量上的關系往往是颠倒過來的。由于年輕的消費者對大音量越來越深的癡迷,使用吉他的貝裡無疑占得了便宜。
此外,正如上文所說,貝裡從T骨沃克等老一代布魯斯演奏者那裡,繼承了電吉他的演奏技巧,從而拓展了電吉他在搖滾樂中的表達。在更早期的搖滾樂那裡,深受鄉村音樂影響的搖滾樂手充其量隻是把吉他當做一種用來伴奏的輔助樂器。而貝裡的歌曲裡,吉他演奏占據了幾乎和演唱同樣重要的地位,甚至往往是歌曲的引子段落和吉他riff定義了一首歌曲。可以說,從貝裡開始,吉他成為了搖滾樂中的核心樂器,其影響力一直綿延至今。
從貝裡開始,吉他成為了搖滾樂中的核心樂器。東方IC 資料
除了奠定了吉他在搖滾樂中的地位,貝裡更為人所知的是他的舞台表演。他的鴨子步如此有名,以至于大家都以為他是第一位模仿鴨子走路的歌手——實際上,這也是他偷師T骨沃克的,後者不時地會在舞台上表演一邊橫背(或者用“頂”字更合适)吉他一邊前後晃胯的舞步,可謂腰力十足。
而貝裡則發展了沃克的舞步,除了更大幅度的跳舞扭胯以外,他還能一邊半蹲,一邊用單腳支撐,跳躍前行。他在紐約的一次演出中首次展示了這獨門絕技,被媒體貼上了“鴨子步”的标簽。考慮到同時代貓王的扭胯舞,小理查德的腳彈鋼琴,我們可以大緻推測一下那是個看腰的世界——可能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當下的韓國樂壇。
貝裡給搖滾樂帶來的另一股清流,是演唱内容的豐富性。從上述搖滾樂的三個重要來源,我們大緻可以推測出早期搖滾樂的演唱内容:有的來自鄉村音樂的碎碎念,如卡爾·帕金斯(Carl Perkins)的《藍色羊皮鞋》(Blue Suede Shoes);有的來自流行音樂的小情小愛,如貓王(Elvis Presley)的《溫柔愛我》(Love Me Tender);還有的隻是不斷重複極其簡單的内容,或者壓根不知道是啥意思,如小理查德的《雜味水果》(Tutti Frutti)和《哎喲我去,茉莉小姐》(Good Golly,Miss Molly)。這些内容大多重複地講述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或者是無關痛癢的成人愛情,意思簡短而又直接。
3月19日,人們在星光大道上屬于貝裡的地方為其獻上鮮花。東方IC 圖
而貝裡的許多歌曲則有所區别,他往往通過一首歌講述一個具體的故事,尤其是與年輕人有關的故事,來抽絲剝繭地表達自己的感情,這一點似乎更多繼承了鄉村音樂和歐洲文化中的叙事傳統。例如,他在《學生時代》(School Days)中講述了校園生活,在《甜蜜的十六歲》(Sweet Little Sixteen)中吟唱年輕人的向往和困擾,在《約翰尼·B·古德》塑造了一個追尋音樂夢想的少年。在年輕人逐漸成為音樂消費主力軍之時,貝裡的這些話題緊扣年輕消費者的生活,取得了共鳴。此外,貝裡還在如《回到美國》(Back in the USA)這樣的歌曲裡贊頌祖國,思想境界來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在那個年代的黑人音樂人裡實屬罕見。
融合時代
搖滾樂誕生的50年代是一個文化融合的時代。在此之前,主流流行音樂人、鄉村音樂人、布魯斯音樂人各玩各的,各有各的排行榜和消費群體,可謂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搖滾樂的誕生打破了這一切:從比爾·黑利(Bill Haley)和貓王開始,吊絲白人音樂人開始系統地把屬于黑人的傳統布魯斯文化帶入白人群體的音樂消費市場;而貝裡和同時代的其他黑人開拓者一道,沿着貓王們開辟的道路進入白人主流音樂市場,并闖出了一片廣闊的天空。
可以說,自貝裡起,黑人傳統音樂文化正式進入了美國主流文化,成為了接下來指引美國流行文化走向的風向标。搖滾樂逐漸成為了風靡全國各族人民的大衆消費品,甚至流傳海外,影響了文化上屬于自己先輩的英國的一大批白人聽衆。這些聽衆受到搖滾樂的影響,發展出有英國特色的搖滾樂,并在60年代以披頭士樂隊、滾石樂隊、動物樂隊、僵屍樂隊為首,重新殺回了美國,再度引爆了快要沉寂下來的美國搖滾市場,可謂出口轉内銷再轉出口的典範。
事實上,正是寬泛意義上的黑人文化和白人文化如此大規模的融合,給了美國流行文化在世界範圍内的一個獨一無二的身份标志。這種融合隻有在美國特殊的曆史地理背景下才得以完成。美國白人和黑人、少數族裔之間的張力由來已久,盡管同出一片土地,但在美國幾百年的曆史裡,似乎一直屬于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搖滾樂将這股張力釋放出來,開啟了黑人系統性地進入主流世界的進程,也稀釋了白人在曆史積累中高高在上、已無台階可下的驕傲。
在貝裡們進入曆史舞台的過程中,一個極其重要的群體便是年輕人。美國在二戰後憑借着巨大的優勢進入到飛速發展的時期,經濟繁榮了,人們一高興,生的孩子也就多了。生于四五十年代的這批白人年輕人,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精神上的叛逆也在逐漸萌芽。他們難以在父輩們聽的叮砰巷音樂中找到共鳴,沒有經曆過戰争創傷的他們急需一些刺激。正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們找到了能夠滿足他們需求搖滾樂,于是順着搖滾樂,把黑人文化一并接受了過來,甚至以模仿黑人為傲。子輩對父輩的叛逆體現為了邊緣文化對主流文化的侵蝕,這在曆史上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查克·貝裡是這一曆史進程中的幸運兒。他雖然音樂天賦異禀,但也做過不少荒唐事,在道德上留下過污點。如果沒有生在那個時代,他可能也不會成為享譽全球的音樂明星,但機會隻有在你做好了準備之後才有可能悄悄到來。
如今,全球經濟的降速正在引誘地方保守主義的擡頭,但科技發展卻在同一時刻引領全球文化進入新一輪的融合,這兩股相反的勢力正在同一個屋檐下較量,誰勝誰負還難以斷言。貝裡所代表的搖滾樂的發生史告訴我們,沒準有一天,你眼中的邊緣文化就成為了主流文化。當然,被後浪拍死在沙灘上實屬正常,就像貝裡恐怕也難以想象,搖滾樂如今的發展以早已脫離了他那個年代的形式。我們隻能寄希望于在過去的錄音影像,以及即将發行的新專輯中,回溯屬于貝裡們的光榮時刻,并讓這榮光,照耀着人類曆史眼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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