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起來，王小二的确有驕傲的本錢。人有一技傍身，的确值得驕傲。

世間有兩件難事，一是事事通，各樣本領都懂，二是一樣技能拔尖，就會這一樣，但隻這一樣，在人堆裡卻能“會當淩絕頂”。這兩樣都很難做到。大多數人處于通一部分本領，但又都不精通的狀态。

王小二便做成了這兩件難事中的一件，他别的本事稀松平常，剃頭本領一絕。

要說這剃頭，在老輩子那得是下九流。古代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特别是占據社會話語權的士大夫們，對頭發、胡須一類，更是珍愛無比。古代不少名人，如漢高祖、霍光、關羽等，都有一幅美須髯，并且這是被史學家認為值得寫進史書中的事情。由此可見古代人對須發的珍愛。

所以，王小二剃頭技能最主要的服務對象并不是成年人，而是剛滿月的小孩兒。剛滿月的小孩需要剃掉胎發，新生兒嬌嫩，又是父母的心肝兒，父母自然要找最好的剃頭匠來為自家滿月孩兒剃發。

王小二的剃頭本領繼承自其父，王小二剛接過父親衣缽的時候，人家對他并不信服，可王小二剃了幾次後，名聲就出來了。王小二一拿起剃刀，手安然不動，斂氣凝神，氣度如山，一下一下，被剃的小孩兒竟不哭不鬧，有的還發出笑聲。這樣的技藝，短時間内就傳遍十裡八鄉，以緻于鎮子上家家戶戶小孩兒滿月剃頭都找他。

王小二在鎮子上是有一個店面的，這天天黑以後，王小二便舒服地坐在自己的店中喝茶。正是寒冬，又是晚上，這時候哪還有人來。這是王小二最愛的休憩時光，他自己燒水，自己沏茶，自己品茶，好不惬意。外面寒風呼嘯，屋裡卻被火爐烘得滿是暖意，王小二端起茶杯，品一口熱茶，嘿！這滋味！别提了！神仙都不換！

笃笃笃！

敲門聲響起，未等王小二答應，一個人帶着寒風闖進了屋子。

王小二站起，看這人，見認識，正是鄰村的老李頭。王小二雖被打擾了興緻，也不惱，站起身應道：“李大爺，你來潔面剃須？”

李大爺冷言冷語應道：“剃發！”

王小二怕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是頭發太長，稍微理一下嗎？”

李大爺擲地有聲地道：“這頭發墜人，剃，全剃光！”

王小二心裡一驚。剃光！一般人可不會選擇這麼做！敢剃光頭發的，除了小孩兒就是和尚，極少見中老年人來剃頭。

王小二看看李大爺頭發，黑發中摻着白絲，十分淩亂。李大爺這輩子是個辛苦命，養育五個兒女，窮苦人家，自然不講究什麼栉發。

王小二讓李大爺坐下，用溫水洗了洗毛巾，先為李大爺擦了擦臉，然後拿起剃刀，站定，一下一下，開始為李大爺剃了起來。

說也怪，王小二這把剃刀十分快，平常他為人或削發或剃發，做起來都行雲流水，可今日，為李大爺剃發，王小二卻感覺到了一種晦澀之難。平常為他人剃發，于王小二都是一種享受，可今日，他才感到剃發之難。

可王小二的确技藝高超，一會兒功夫，還是剃完了。

王小二圍着李大爺轉兩圈，心中暗歎：好一個秃瓢！

李大爺給了錢，滿意地走了，王小二站在門口望着李大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忙回過身關上店門，将寒氣逼退回屋外。

王小二跺跺腳，走向屋角火爐旁，準備重新燒水沏茶，可走到屋中間，王小二定住了。他看看地上，難以置信，剛才李大爺剃下的頭發怎麼不見了！

王小二低下頭，擦擦眼睛，唯恐自己眼花，可是地上的确幹淨的很。

王小二有個習慣，每為一位顧客理完發須就清掃一遍地面，可李大爺剃下的發絲還沒掃啊！

王小二摸摸口袋，錢還在，他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隻能帶着滿腹疑惑睡下了。翌日，天還沒亮，王小二就起來了，他穿上棉衣，強忍冷風割面，往鄰村李大爺家走去。他這一夜輾轉難眠，得去親口問問李大爺昨晚到底咋回事。

鄰村不遠，走兩刻鐘便到，路上，王小二看到路邊多了一座新墳，墳茔上散滿紙錢，他沒在意，繼續走，等到了鄰村，一走近李大爺家門口，他呆住了，李大爺家門上貼了兩張白紙。王小二呆呆看着這兩張貼在門上的白紙，腦中一時亂了起來。恰巧這時，鄰村有個鄉人也早起遛彎，王小二攔下人家，問李大爺家這是怎麼了。鄉人搖搖頭，道：“老李頭勞碌命，一天福沒享，好幾天前人就沒了！就埋在那路邊。”說完，鄉人一指。此時天已微亮，王小二往那個方向看去，隐約間，正是來路上看到的那座新墳。

王小二失魂落魄地回到店裡，燒水，坐下，水開，沏茶。一口熱茶下肚，王小二心又暖了過來，腦子也開始活泛起來，心裡也不害怕了。飲茶間，他想明白了，管你是人是鬼，我就是個剃發的，在我店裡，不分鬼神，來者不拒。想通這個關節，他又啜了口熱茶，感歎一聲：生活如此美妙，為何昨晚今朝我卻如此暴躁？

一般晚上來理發剃須的人很少，可自從王小二為李大爺剃了這次頭，晚上的客人便多了起來。來的這些客人打扮各異，有讀書人打扮，有窮苦人打扮，有官大人打扮，有嬌小姐打扮。他們雖形貌各異，可都有一個要求：剃光頭！王小二對晚上的客人要求剃光頭，并且剃完的頭發會鴻飛冥冥已經見怪不怪了。隻要這些客人給錢，那咱這祖傳的手藝就得為人家服務。

這天晚上，窗外依然寒風呼嘯，王小二熱茶沒喝兩口，一個人推門進來了。

得！又來剃頭的了！

“來剃頭的嗎？”問完，王小二方站起身，回過身去看來人，看到來人，他不禁呆了一呆，來的是一個大和尚。

王小二忙道：“大師，我這是理發剃須的店，你沒走錯吧？”

大和尚雙掌合十，呼了聲佛号，不急不緩道：“我是為故人而來。”

王小二道：“大師，這裡就我俗人一個，哪裡有你的故人……”

大和尚道：“有，便是你。”

王小二滿頭霧水，問道：“大師，你我恐怕不認識吧……”

大和尚卻沒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道：“最近晚上，你為很多人剃過發吧，你可察覺到什麼？”

王小二心中一突，察覺到什麼了嗎？當然！他期期艾艾開口道：“這個……是有點不對勁，來我這剃頭的好像都是……”王小二定了定神，方才說出那個字：“鬼？”

大和尚哈哈一笑，道：“發現了就好。那我再問你，你不怕嗎？還為他們剃。”

王小二道：“怕什麼，我行的正，坐的端，堂堂正正真手藝，管你來的是人是鬼……”說到這，王小二心裡畢竟有點打鼓，話音一轉，不複剛才豪放，問道：“大師，我不能給他們剃？”

大和尚雙手合十，又呼佛号，肯定道：“當然可以。你可知，你為群鬼剃下的是什麼？”

王小二道：“頭發啊……”

大和尚道：“那的确是頭發，也是三千煩惱絲。”

王小二問道：“大師此話怎講？”

大和尚道：“人活一世，赤條條來，到最後，活出一頭煩惱絲。這頭煩惱絲活着的時候壓心，死了後墜頭。人死之後，凡胎的心沒了，便幻化成了一頭煩惱絲壓在魂魄頭上。這一生執念愈多，怒、哀、懼、愛、惡愈多，煩惱愈多，死後煩惱絲愈多，愈壓頭。煩惱絲難斷，哪成想，我于地府中，聞聽近日人間出了個有本事的人，竟能剃鬼煩惱絲，當真不凡。我知此人非凡人，于地府開法眼一觀，我道誰有這樣的本事，原來是故人在此。”

王小二被大和尚說得滿頭霧水，恍惚道：“大師，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我怎麼聽不懂……”

大和尚繼續娓娓道來：“唐朝時候，有一位得道高僧，名為神秀，屬禅宗，曾作過偈語：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他心屬漸進修行，與心屬頓悟修行的禅宗六祖惠能南北而分，各自度人。他死之後，本該升往佛國，卻主動來到地獄，助我度地獄惡鬼。不知多少時日，神秀又憫人間衆生之苦，主動要再投人間度人……我早就想來點化他，可世間迷途歧路不知幾多，就算我也不能應知盡知，遂難尋他的今生。最近地府出了‘煩惱絲’的事情，我才借着這個機緣，找到他，今日來此，我特來點化于他……”

王小二聽到這，有些明白了事情始末，隻感神魂如墜夢幻，恍惚問道：“那……你是？”

大和尚道：“衆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說完，呼了聲佛号。

佛号溫柔，王小二聽了卻如晴天霹靂！倏然之間，王小二便感覺天昏地轉，頭腦一黑，暈了過去。

……

王小二醒來，窗外朝陽已經照進了屋子，初醒之時，王小二腦中還滿是混沌，頭腦中不斷蹦出三千煩惱絲、剃發、神秀、禅宗、度人、度鬼這些詞，等腦子清醒了，才逐漸回憶起昨晚的事情。

王小二看看屋子裡，一切桌椅火爐茶杯家具各就其位，多而不亂。昨晚似乎發生過什麼，但又仿佛無事發生，細想昨夜之事，恍然若夢。

夢耶？非夢耶？王小二真的有些糊塗了。

不過王小二很快就想開了。王小二想，佛法嘛，他也不會去強修，萬法皆通，誰說剃頭匠不能度人。王小二想起了鎮上劉大善人經常挂在嘴邊嘟囔的幾句佛經，什麼無所住而生其心，什麼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如今他對這幾句佛經的确有了點其他認識，何必執着夢真假，剃刀在手，人鬼神孰來皆可剃。真煩惱絲也罷，假煩惱絲也罷，都保證我過手的腦袋，根發不留！

想到這，王小二又輕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心中暗道：根發不留也不行，那世上豈不人人都成一個大秃瓢！看來什麼時候人鬼神有發不來剃，我這店關門大吉時，也就是那位發大宏願的大和尚成佛之日。

PS：最近本來先寫的另一篇“王小二鬼系列”故事，但看别的書，看出了點其他靈感，于是動筆開始寫這篇，哪成想，後發者先至，這篇先寫出來了。諸位看完覺得不錯，别忘了點贊、收藏、關注。我呢，再繼續去寫完那篇“先發者”。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