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因母親病重返回湘西的沈從文,與夫人張兆和臨别之際,約定每天為她寫信。全程所寫34篇書信被悉數帶回,再加工整理便成了散文集《湘行散記》。
《湘西散記》與《邊城》,都是沈從文同時期而作。如果說《邊城》為我們展現了宛若桃源的桐城愛情故事,那《湘行散記》則順着小舟飄蕩在沅水上的印記,為我們描繪出了更完整、也更真實的湘西。
這裡不再有翠翠的懵懂,也不再有天保傩送的癡情。在回鄉途中,沈從文以極其細膩的筆,将普通的湘西人事生動地勾勒于紙上,呈現出一幅有血有肉、凄美悠揚的天然畫卷,潑灑着更深、更濃的情與義,亘古不變的生活方式、仁義道德與純樸風俗。
沈從文眼裡的湘西淳樸民風
即使之後很少回到湘西,那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但從重巒疊嶂中走出來的沈從文,始終都未曾忘卻湘西這塊故地的人與事。從很多作品中,都能發現他十分熱衷于對家鄉民風的刻畫,這不僅是對故鄉人事綿久的眷戀,也讓讀者能夠深度、具化地了解湘西人由内而外散發出的人性美。
《邊城》中便有着這樣一段描寫:“渡頭為公家所有,故過渡人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闆上時,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裡去。”
過渡人在無需解囊時,依然内心裡覺得不舒服,難以接受平白無故的幫助,純真的人民總會在心中記着看似不必要的恩情,即使擺渡者收了也良心難安,必會用難以拒絕的方式饋贈出去,相比于城市裡的繁華冷漠,樸實的鄉下人更懂得人的情義。
而沈從文筆法的細膩便從“一把錢”的抓、擲、撿中流露。過渡人唯恐被拒收的不安與躊躇,擺渡者執意不收卻悉心一一拾起的樣子,沒有着任何的做作與遲疑。在這一隅,他們不在乎地位的高低,不惜财如命,沒有刻意的讨好與奉承,簡簡單單,純真自然。即使最終拗不過收下了錢,也變作茶葉和煙草再奉贈出去,絕不藏私。
《月下小景》他寫愛情:“兩人意思仍然寫在一種微笑裡,用得是那麼暧昧神秘的符号,卻使對面一個從這微笑裡明明白白,毫不含糊。遠處那條長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條帶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霧,增加了兩人心上的溫暖。”似乎朦胧的月光将癡戀男女的愛情籠罩于長河之上,久久不能散去,而恰如其分的微笑,在水光薄霧裡滲透着戀人的心房,使人震顫。
《湘行散記》裡,“大約走了三裡路,卻聽得岸上有人喊我的名字,沿岸追來,原來是他從熱被裡脫出趕來送我的行的。”彼時正值冬季,作者的朋友清晨趕來送行,天氣十分寒冷。作者僅用了“從熱被裡脫出來”這一個動作描寫,就将朋友的情深意重渲染而出,這裡面既包含着對朋友的理解,也有着對生活最細微的感知。湘西人的情真意切在他的筆下與生活交融,卻又躍然紙上,滌蕩人心。
沈從文的文字裡,無時無刻不在挂念着湘西那塊土地,那山水,以及那裡的人們。他很樂衷于深入地描寫那淳樸的民風,欲待通過這種深情的吟唱,為人們在精神上找尋出一塊淨地來。 沅水上的情人、水手,沅水上的一切曾經,無不在訴說生活,普通人的生活秘谛。
沅水上的情人,懷揣着彼此的許諾堅強的“活着”
從桃源逆流而上的沈從文,如何也躲不開撐船的水手與吊腳樓上的婦人,恰巧他們之間最容易萌生愛情,或者說是情人間擁有的片刻溫存更貼切些,可要命的是這片刻卻激蕩着彼此内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水手牛保便是其一。徹夜的溫情并未能消除泛舟江上的疲憊,也未能平息飄零無依的孤獨。同伴粗鄙的叫罵催促着前行,但哪怕能多一刻溫存,都是難以奢求的境遇。
一邊是必須遠去的責任與生計,另一邊是溫軟如玉的胴體與耳語,抉擇的結果必定是難分難離。婦人難掩内心的凄涼,與他訂立了短暫的十日之約,将幹果與魚幹傾囊相送,拖着未及着衣身軀隔着窗戶大聲囑托着。像極了熱戀中的情侶,卻帶着更多的無助與哀傷。
所幸這個水手也多情,認定了那個盟約,似乎這樣便不再孤獨。再次折返,僅為了讓這一晚的愛人,能吃到用核桃換回的蘋果。可天有不測風雲,他最終都沒來得及履行,她也未曾等到。
作者并未對牛保的逝去停留關心,或許這才是湘西最正常不過的事情:每個人都明白明天隻是一個夢,卻誰也不去戳破這世間最美好的幻想。
沈從文也曾陷入一場美麗的邂逅。心儀者是位有夫之婦,見面的瞬間便試圖眉目傳情于書生,可悲的是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她隻不過是想要借位離開水深火熱的生活,為自己謀求更好的歸宿,獲得新生和自由。雖然這種對未知的探索,在老邁煙鬼丈夫的聲聲叫喊中,頃刻偃旗息鼓,但誰都明白她依然會試圖走得更遠更遠。
沅水上的水手,不止會尋歡作樂,也懂得仁義道德沅水邊上的清晨,飄無定所的水手們将會從吊腳樓中溫軟恬香的被窩中鑽出來,迎風飄擺的身軀踉跄着奔往碼頭停泊的船上。這似乎已經成為了約定俗成的生活儀式與衆所周知的生活方式,可他們也會另類地過活。
湘行返家,同行的水手有掌舵、攔頭和小夥計,工資按天算分别為八分、一角三分、一分二厘。起早貪黑、灘險灘急,幾十年如一日地做着,即使收入拮據,也并未阻攔他們生活下去的勇氣。
掌舵的做了37年水手,七百裡的河道,無處不知,無處不曉,至今孤身一人,幾十年如一日地在水上出賣者經驗與氣力。固執卻又樸實。
攔頭的當過兵也當過匪,盡管平日裡兇悍異常,不近人情,但卻也成熟老練,在危急關頭挽救過小夥計的生命。易怒卻也可愛。
在灘湍浪急時,他憑借着勇武與強壯,奮起挽救了小船與小夥計的命運。在光腚與河水較量之前,早已脫下棉衣單褲給了驚魂未定的小夥計;嬉笑怒罵間,便在河中在船上施展着十八般武藝,毫不矯揉造作。
小夥計才15歲,剛入行,險些跌入險灘的恐慌,讓他語無倫次地口頭上報複着,可掌舵和攔頭的都是笑笑。
過來人都懂,守着水手的營生,保不齊哪天就會在水中沉眠。可誰又來得及畏懼,因為這是保命的生計,亂世之中誰又容易?沒有人不想活下去。沅水上的水手、婦人,都以其樂觀積極的心态,迎接着未知的明天,不曾有過絲毫的畏懼與惶恐,在心底裡留存更多的是質樸勇敢與知恩圖報。
他們承擔着該承受的一切,并非隻知道尋歡作樂。帶着險中求生所得的賞金,他們并未如以往一般在吊腳樓中尋找片刻的歡愉,反是在岸邊的鋪子裡買了橘子與作者分享,那一刻,他們很開心,笑得像個孩子。
正如多情水手牛保不願将情人送來的核桃出賣一般,在水手的心底裡,真正的歡愉并不是交易得來的。在質樸勇敢的背後,他們懂得什麼是真正的情義:不是自己掙來的錢,絕不會花在自己身上;你若投桃,我便報李;你若行善,我必物償。
沅水上的曾經,在山水之間留存刻印着普通人的生活
“水面劃船人,愚蠢質樸勇敢耐勞處,也還相去不遠。”作者用竹林鳥雀在戰亂紛飛之中并未有任何改變的從容,比拟水手數十年如一日的質樸勤勞。似乎在重山疊水中,即使是鳥雀、竹林都不會忘記這裡生活着如此可愛質樸的人們。而他們也愛着賴以生存的山川河流,熱愛着生活。
在箱子岩,作者憶起大端午節(農曆五月十五)的繁榮景象:穿梭的龍舟,轟隆的鑼鼓,霹靂的鞭炮,震耳的吆喝,人山人海,晝夜不息,似乎将他又拉回到15年前那個夏天。“日頭落盡雲影無光時,兩岸漸漸消失在溫柔暮色裡。”回憶都變得無比溫柔,待到月色初起,朦胧月光下,劃船的人兒依舊在水面穿梭,何等歡鬧,何等愉悅,同比屈子被放逐時所觀所見。
那一刻,似乎曆史早已脫離了這桃源之地,人們依然繼承着遠古時期的生存方法和娛樂方式,亘古未曾改變。但在曆史滾動的車輪之下,依然有着一雙看不見的黑手将邪惡與腐爛帶給了這片土地。
如今的故土,早已不複昔日景象,龍舟鬧市被破爛不堪的房屋替代,質樸孩童長成了煙土販子,這裡處在一團迷霧之中。在古今對比之中,作者直抒着對心中聖地桃源的無比擔憂,恐懼着那些勤勞勇敢的人兒在新的未知的世界中又如何保留淳樸的生活。
在《湘行散記》中,作者對桃源的眷戀以一種無以複加的形式展現在讀者眼前,欲從這方他生活過的土地中真正警醒世人:應該以一種人與自然極端和諧的生活方式與世界融為一體,而非在改造世界的欲望與滿足中逐漸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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