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龍小說《邊城浪子》原著中第一章裡這樣寫道：

“一朵殘菊在風沙中打着滾，既不知是從哪裡吹來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裡去。

世人豈非也都正如這瓣殘菊一樣，又有誰能預知自己的命運？

菊花若有知，也不會埋怨的，因為它已經有過它自己的輝煌歲月，已受過人們的贊美和珍惜。”

人若殘菊，在故事的開頭，已然預示了結尾。傅紅雪，來時正值年少，一刀一騎，滿腔仇恨；去時腿殘心傷，一身疲憊，了無挂礙。

二

大漠連天，龍卷風襲來，路過的商隊停下避風，卻見一人策馬奔進狂風裡。

那人一身黑衣，眼神明亮，卻如冰冷，如石堅，有着刀劍加身血染江湖亦不為所動的堅定和疏離。

龍卷風攪天動地，風沙撲面，光線昏暗，前路渺茫。路經此地數次的商隊知道下一城在哪裡，需要多少時辰能到，尚需停下避風以防不測。沙漠是個需要經驗才能安全通行的地方。那人卻是初初入世的少年，江湖是母親說給他的江湖，仇恨是母親說給他的仇恨，武功是母親傳授給他的武功，他拿着母親給的兵器，憑着母親說的路線，去尋找母親說的仇人，複一段母親說的殺父滅門之仇。過程再坎坷曲折，結局不會有任何意外，他會幫母親了卻心願。

隻是這大漠迢遙，走石飛沙；隻是這江湖險惡，暗象環生，他身單衣薄，如何憑一己之力撼動這從不缺仇恨的冷漠世間？

他是複仇之神。但，他不知仇恨之外，還有情；他不知報複之外，還有愛；他不知神之外，還有女人。

他以為自己是有備而來，卻不知一頭紮進的，是血染玫瑰的江湖。

這注定是條不歸路。片甲不留或許才是最好的結局。

三

不得不承認，朱一龍版《新邊城浪子》攝影很良心，實地取景，色彩明麗，視野遼闊。

第一集第一個鏡頭，太陽半隐在烏雲裡，射出萬道金光。藍天，烏雲，金光，黃沙，色彩絢爛，對比鮮明。

第二個鏡頭，一個逆光的沙丘的一邊，太陽隐在沙丘後面，開始起風。

第三個鏡頭，一個駱駝商隊走來，正經過一個凹處的綠洲。還是藍天——這個藍天的藍貫穿整部劇作始終，就像沙漠的黃貫穿整部劇作始終一樣，形成對比，好像理想與現實的遙遙對望——與黃沙連接處天色變淡，再往下幾叢綠植。按說如此清新的顔色，對應的不應該是一個喘不上氣的壓抑故事。可見，美好的自然有時不但不能拯救一個人的命運，反而更像一種襯托和嘲弄：我大漠千年不變萬年不移，人生須臾幾十載，卻有數不清的變故和意外，景色如畫，也難抵你悲慘人生的半點無奈。

四

古龍原著《邊城浪子》小說第四十六回，也是最後一章，關于傅紅雪的最後一段描寫是這樣的：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他已轉過身，走下樓去，走路的姿态看來還是那麼奇特，那麼笨拙，他這人本身就像是個悲劇。但當他走下樓之後，他的身子已挺直。他走路的姿态雖然奇特而笨拙，但他卻一直在不停地走。他并沒有倒下去。有幾次甚至連他自己都以為自己要倒下去，可是他并沒有倒下去。”

自此，傅紅雪消失在小說《邊城浪子》裡。他的離開就像一個沒有結尾的故事，直到在《天涯明月刀》中再次出現。

五

朱一龍版《新邊城浪子》，傅紅雪經曆了更多不着邏輯的苦難。當人死的死散的散，當事了的了結的結，當所有情愛恩仇都不得善終之後，傅紅雪守在馬芳鈴死去的蝴蝶泊前，不知幾載，隻見草枯了，草綠了，下雪了，結冰了，傅紅雪盯着那片水域，不曾離開。

在那個被仇恨壓頂的年紀，傅紅雪的眼睛有少年的明亮和未涉世的純真，恨，并未使他喪失為人的根本。如今，當一切喧嚣浩蕩歸于沉寂，傅紅雪的眼睛無波無光，如枯草，如幹漠，如死如灰，滄桑粗砺。

他承載了太多不易為人察覺的經曆，每一件都足以使人垮塌。他就像一塊黑色的石頭，被砸碎，被重捏，剛剛骨肉長在一起，又被砸碎。傅紅雪低頭看着一地的血肉模糊，這次沒有人幫他，甚至沒人關心和安慰，他要在這詭異瑰麗的大漠，在這天沙一色的地方，一點點拾起那些殘碎，忍痛拼捏成一個想要的自己。他要自己捏一個新的自己，帶着那些舊的傷和疤，孤獨地負重逆行。

一切都如沒發生過一樣，他仍是孑然一身，湖水依舊平靜，沙漠連天千裡，不移不變。

龍卷風又起，走石飛沙，吹亂了他的頭發。傅紅雪看一眼風來的方向，又看一眼面前的這片承載了他太多喜怒哀樂的湖泊，低頭，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傅紅雪起身離開。

電視劇的結尾，是一個長鏡頭，風沙漫卷了整個畫面，有凄厲的風聲，有低沉的古琴和嗚咽的弦樂，悲涼，沉重。傅紅雪用他特有的奇特而笨拙的姿勢，一步一步，慢慢走向沙漠深處。

六

來時，整裝待發，狂沙無阻。面對完全陌生的世界，心無悲喜，何懼？

去時，風沙連天，蹒跚離去。面對完全未知的餘生，心無悲喜，何懼？

朱一龍很好地诠釋了傅紅雪這個悲情人物，尤其第一集出現和最後一集離開，人物情緒首尾呼應，雖然仍是一身清冽氣質，但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第一集，他眉目清晰豐潤，是少年之姿；最後一集，他臉色憔悴呆滞，目光平和卻滄桑，俨然老者形态。

朱一龍擅長用微表情和小細節表達人物情感和情緒，眼神、動作會随着人物和情節的變化不斷調整，以貼合人物内心。朱一龍版傅紅雪在人物塑造上更是煞費苦心，為了使後期傅紅雪瘸腿走路逼真，他在鞋裡放小石子；實地拍攝風沙大，眼睛發炎了，但他覺得紅眼睛更切合人物内心，就一直沒有治療；前幾集有一個被馬芳鈴埋在沙漠裡的情節，當時氣溫近40度，沙表溫度60多度，他真讓工作人員挖了個坑把自己齊胸埋進去……

有心人天不負，朱一龍憑借《新邊城浪子》傅紅雪一角，獲得第14屆電視劇南方盛典年度男主角榮譽。

文/别處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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