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恕是魏朝名臣杜畿之子,西晉名将杜預之父。其人在《魏書 卷十六》中占據了極長的列傳篇幅,比同卷的其餘四位傳主(任峻、蘇則、鄭渾、倉慈)的篇幅總量還長,然而他受到的關注卻相對較小。
近年關于杜氏家族的相關研究,有劉靜夫的《京兆杜氏研究》、文慧科的《杜預研究》以及黃兆豐的《杜恕研究》。在杜恕的問題上,文氏側重于論證杜恕與司馬懿的個人矛盾;黃氏則側重分析杜恕的學術理念與著述校勘。
本文想就杜恕在魏朝的政治立場問題,論述他與曹爽、司馬懿的矛盾起源,以及杜恕死後其子杜預再度發迹的曆史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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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恕的立場問題杜恕出身京兆杜氏,來自當時望族。這一宗族可以追溯至西漢禦史大夫杜周(籍貫南陽),杜周之子杜延年舉宗遷至關中,遂成京兆杜氏之祖。
京兆杜氏在關中影響力極大,自兩漢至隋唐長盛不衰,杜甫、杜牧均出自這一宗族(杜甫籍貫已經改易)。
杜甫在詩歌《贈韋七贊善》中有“鄉裡衣冠不乏賢,杜陵韋曲未央前”之句,注解則引用當時俚語,稱“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側面佐證了京兆杜氏的地位。
由于杜恕之父杜畿因公殉職,因此杜恕不僅是士族子弟,還是勳烈後裔,在魏朝理所當然享受到特殊待遇。明帝初年,杜恕以散騎、黃門侍郎出仕。
(杜畿)受诏作禦樓船,于陶河試船,遇風沒。--《魏書 杜畿傳》
(杜)恕字務伯,太和中為散騎黃門侍郎。--《魏書 杜畿傳-附傳》
黃、散官職,是曹丕欽定的曆練職務,屬于魏晉時期的“清途”,一般作為出任尚書、郡守的跳闆。
天下之士,欲使皆先曆散騎,然後出據州郡,是吾(指曹丕)本意也。”--《魏名臣奏》
曹丕:欲使先曆散騎,然後出據州郡
然而杜恕之後的仕途卻十分坎坷,長期在郡守任上平級調動,得不到任何升遷機會,前後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升任幽州刺史,又在任上被征北将軍程喜彈劾,貶為庶人,郁郁而終。
這便不得不談一談杜恕的立場問題。
由于杜恕“不結交援,專心向公”,因此他既不被士族認可,也不被寒門接納,隻有極少數臣僚、類似“性剛而專”的辛毗與杜恕友善。
(杜恕)不結交援,專心向公。每政有得失,常引綱維以正言,于是侍中辛毗等器重之。--《魏書 杜畿傳-附傳》
(辛)毗實亮直,然性剛而專。--《魏書 辛毗傳》
與此同時,杜恕又特别熱衷于議論時政,發表個人見解,而且指名道姓,毫無避諱。
有鑒于此,杜恕在明帝一朝,同時得罪了浮華黨人與地方督軍、還兼帶得罪了曹爽與司馬懿,最終為自己的悲劇埋下禍根。
杜恕與浮華黨人的矛盾杜恕年少時曾與衛尉李義之子李豐友善,後來分道揚镳。時論認為李豐“名過其實”而杜恕“被褐懷玉”,即李豐高調張揚,杜恕低調内斂。
(杜)恕少與馮翊李豐俱為父任,總角相善。及各成人……當路者或以豐名過其實,而恕被褐懷玉也。--《杜氏新書》
實際這番記載存在立場傾向。因為李豐在嘉平年間(249-254)曾謀劃廢黜司馬師,因此被司馬師所誅(見《夏侯玄傳》)。換言之,李豐的負面記載,很大程度上受到魏晉曆史背景的影響。
不過李豐“名過其實,能用少也”的記載,卻确實符合當時勳戚子弟的普遍特征。
(明)帝崩後,(李豐)為永甯太仆,以名過其實,能用少也。--《魏略》
魏明帝太和(227-233)、青龍年間(233-237),以何晏、李勝、鄧飏、夏侯玄、諸葛誕為首的一個青年貴戚團體,相互标榜,邀取聲望,被冠以“浮華”之名。
南陽何晏、鄧飏、李勝、沛國丁谧、東平畢軌鹹有聲名,進趣于時,明帝以其浮華,皆抑黜之。--《魏書 曹爽傳》
明帝以其浮華,皆抑黜之
所謂浮華,便類似東漢的清談,指士人通過議論時政來博取名譽,即曹丕口中的“位成乎私門,名定于橫巷”。
浮華黨人聲勢浩大,連司馬師也參與其中。杜恕的好友李豐“砥砺名行,以要(邀)世譽”,從描述推斷,無疑也是浮華黨人的一員。
初,夏侯玄、何晏等名盛于時,司馬景王(司馬師)亦預焉。--《魏氏春秋》
(李)豐砥砺名行以要世譽,而(杜)恕誕節直意,與豐殊趣。--《杜氏新書》
杜恕當時“誕節直意”,因此“為李豐所不善”,也由此與浮華子弟結下了梁子。
(杜恕)由此為(李)豐所不善。恕亦任其自然,不力行以合時。--《杜氏新書》
雖然在曹叡的訓誡之下,浮華黨人很快便被一網打盡;不過曹叡死後(239),他們再度粉墨登場,并相繼依附于曹爽、司馬懿,把持了齊王時代的權柄。這也預示着杜恕未來的悲劇。
杜恕與地方督軍的矛盾曹魏在州郡實行一種較特殊的制度,即由重号将軍兼領地方,而本負有監察權的州刺史,反而受到督軍的牽制。
比如《崔林傳》便記載,崔林出任幽州刺史時,涿郡太守勸說幽州别駕(高級州吏)主動拜見北中郎将吳質(吳質後升任鎮北将軍,見《晉書 後妃傳》),因為吳質“仗節統事,州郡莫不奉箋緻敬”。
涿郡太守王雄謂(崔)林别駕曰:“吳中郎将,上所親重,國之貴臣也。仗節統事,州郡莫不奉箋緻敬。”--《魏書 崔林傳》
杜恕當時針對這一現象,上書進谏,稱鎮北将軍呂昭兼領冀州,權勢既重,又可能因為軍務而耽誤農事,不利于發展經濟。
俄而鎮北将軍呂昭又領冀州,(杜恕)乃上疏曰:“……陛下複以冀州寵秩呂昭。冀州戶口最多,田多墾辟,又有桑棗之饒,國家征求之府,誠不當複任以兵事也。”--《魏書 杜畿傳-附傳》
不僅如此,杜恕還着重強調,呂昭能力有限,類似他這樣的人才不難獲得,如果“中朝苟乏人,兼才者勢不獨多”,近似于指名道姓地辱罵對方。
然(呂)昭于人才尚複易(即相對容易獲得);中朝苟乏人,兼才者勢不獨多。--《魏書 杜畿傳-附傳》
杜恕:呂昭于人才尚複易
雖然《魏書》沒有記載呂昭的反應,但他必然懷恨在心。同時,明帝也并未因為杜恕的上疏而改變督軍兼領地方的制度,可知杜恕這封奏疏,不僅沒有獲得任何正面回應,反而替自己廣樹仇敵。
杜恕晚年在幽州刺史任上,被征北将軍程喜彈劾緻死,這與他昔日彈劾鎮北将軍呂昭存在明顯的因果聯系(得罪了地方實力派),基本可以視作自掘墳墓。關于程喜的問題,後文還會詳細談到。
杜恕與曹爽、司馬懿的矛盾杜恕的性格非常頑固,雖然屢樹強敵,卻孜孜不倦地上書言事,而且毫無避諱,得罪了一批又一批的同僚。
(1)曹爽
當時有一個與杜恕性格相似的大臣廉昭,“以才能拔擢,頗好言事”。廉昭得罪了曹爽的叔叔曹璠,因此受到處罰。
樂安廉昭,以才能拔擢,頗好言事。(杜)恕上疏極谏曰:伏見尚書郎廉昭奏左丞曹璠以罰當關不依诏,坐判問。--《魏書 杜畿傳-附傳》
杜恕遂奔走疾呼,替廉昭申冤。
廉昭得罪的人既然是曹爽家族,那替廉昭申冤的杜恕,也理所當然地被曹爽所憎惡。齊王時代杜恕長期不得升遷,恐怕與他和曹爽的矛盾脫不開幹系。
曹爽的心胸十分狹隘,昔日吳質曾在宴席上公開侮辱曹真(爽父),曹爽遂懷恨在心。
上将軍曹真性肥,中領軍朱铄性瘦,(吳)質召優(即倡優),使說肥瘦。(曹)真負貴,恥見戲,怒謂(吳)質曰:“卿欲以部曲将遇我邪?”--《吳質别傳》
吳質死後(230),被上谥号曰“醜”。曹爽掌權的十年間(240-249),吳質之子吳應多次上書申冤,要求改變谥号,均被駁回。直到曹爽死後,吳質的谥号才被改為“威”。
(吳)質先以怙威肆行,谥曰醜侯。質子(吳)應仍上書論枉,至正元中乃改谥威侯。--《吳質别傳》
不難想象,得罪了曹爽的杜恕,勢必沒有好果子可吃。
(2)司馬懿
杜恕不僅得罪了曹爽,還得罪了司馬懿。
在替廉昭申冤的奏疏中,杜恕提到了“選舉不得人”的問題,即任人唯親的弊端。結果不知出于何種原因,杜恕竟然選擇了司馬懿的同胞兄弟作為負面案例。
當時司隸校尉孔羨,征辟司馬懿的弟弟司馬通為從事,而司馬通的能力、性格均不達标。
當然,有司馬懿的關系撐腰,有關部門對司馬通走後門的行為均保持沉默态度,甚至“望風希指,甚于受屬”。
近司隸校尉孔羨,辟大将軍(指司馬懿)狂悖之弟(指司馬通),而有司嘿(默)爾,望風希指(揣摩上級心意),甚于受屬!選舉不以實,人事之大者也。--《魏書 杜畿傳-附傳》
司隸校尉孔羨,辟司馬懿狂悖之弟
杜恕看不下去,遂指責有司“選舉不以實”,還大罵司馬通“狂悖”,狠狠彈劾了司馬家族。
大将軍,司馬宣王也。《晉書》雲:“宣王第五弟名通,為司隸從事。”疑(杜)恕所雲狂悖者。--裴松之
司馬懿其人,在《晉書》中被稱作“外寬内忌”,他對杜恕的行為無疑極端不滿,不過當時尚處于明帝之世,因此司馬懿也便隐忍未發。
當然,司馬懿未對杜恕施加報複行為,還有一層關系在。這就是杜恕是司馬懿的親家,杜恕之子杜預娶了司馬懿之女。
文帝(司馬昭)嗣立,(杜)預尚帝妹高陸公主。--《晉書 杜預傳》
不過考慮到兩家的聯姻關系,杜恕如此不留情面地指責司馬懿,便顯得更加不近情理,可知其“不結交援,專心向公”的記載應該完全屬實。
杜恕的覆敗杜恕在明帝一朝把滿朝文武得罪了個遍,因此到了齊王時代,便隻好蹲冷闆凳,長期在郡守任上平級調動,蹉跎歲月。
杜恕晚年,終于得到出任幽州刺史的機會,不過這也正是他悲劇的開始。
(杜)恕在朝廷,以不得當世之和,故屢在外任。複出為幽州刺史。--《魏書 杜畿傳-附傳》
杜恕早年曾彈劾過鎮北将軍呂昭“都督河北”的問題,因此他還沒來及上任,便被同僚提醒,讓他小心被征北将軍程喜彈劾。
時征北将軍程喜屯薊,尚書袁侃等戒(杜)恕曰:“程申伯(程喜字申伯)處先帝(指魏明帝)之世,傾田國讓(田豫字國讓)于青州。足下今俱杖節,使共屯一城,宜深有以待之。”--《魏書 杜畿傳-附傳》
當時程喜負責都督河北,他在青州曾經構陷過田豫,導緻對方“功不見列”,是個十分險惡的人物。
(田)豫以太守督青州,青州刺史程喜内懷不服,軍事之際,多相違錯。--《魏書 田豫傳》
杜恕既然曾經針對“重号将軍都督州郡”的問題感到不滿,那他此時擔任幽州刺史,恰好處在程喜的管轄範圍,便顯得尤其危險。相當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果不其然,杜恕上任未久便被程喜彈劾。程喜稱杜恕擅殺鮮卑大人之子,破壞了統戰工作。
至官未期,有鮮卑大人兒,不由關塞,徑将數十騎詣(幽)州,州斬所從來小子一人,無表言上。(程)喜于是劾奏(杜)恕。--《魏書 杜畿傳-附傳》
程喜劾奏杜恕
朝中政敵抓住機會,如獲至寶,立刻将杜恕的案件作為大案要案,從嚴從重處理,于是杜恕“下廷尉,當死”。
恰逢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之變(249),曹爽倒台。司馬懿念及兩家的聯姻關系,便把杜恕的判決從死刑改為流刑,“免為庶人,徙章武郡”。
(杜恕)下廷尉,當死。以父(杜)畿勤事水死,免為庶人,徙章武郡,是歲嘉平元年(即高平陵之變同年)。--《魏書 杜畿傳-附傳》
章武郡靠近冀州渤海,雖然不是極端苦寒之地,但相比于杜恕之前養尊處優的生活,也不啻為天上地下了。杜恕在此度過了人生的最後四年,“卒于徙所”。
注:按《晉書 地理志》,章武郡始置于西晉泰始元年(265),杜恕被流放時(249),章武郡尚不存在,陳壽大約是指渤海郡章武縣。
杜恕死于司馬懿去世(251)的翌年(252),可知終身未被赦免。
從司馬懿的處理手段看,他對杜恕應該是極端憎恨的,甚至連兩家的通家之好也不顧。
實際杜恕被流放時(249),司馬懿已經年過七旬,其女婿杜預也已經年近三旬,司馬懿連這層情面都不顧及,可見他對杜恕有多麼失望、多麼痛恨。
《晉書 杜預傳》稱杜恕“與宣帝不相能”,也是在隐喻這一問題。
其父(杜恕)與宣帝(司馬懿)不相能,遂以幽死,故(杜)預久不得調。--《晉書 杜預傳》
小結在三國史上,杜恕是個相對冷僻的人物,不過在陳壽筆下,杜恕卻是個篇幅占比極重的人物。
陳壽素來以惜墨如金著稱,但他在《杜畿傳-附杜恕傳》中,卻連篇累牍地記載了杜恕的三篇奏疏,前後三千餘字,是《出師表》篇幅的四倍有餘。
不難看出,在陳壽眼中,杜恕的三篇奏疏,完整、客觀、全面地反映出曹魏的政治風氣及相關弊端,是研究當時社會制度的寶貴材料。
不過也恰恰是因為杜恕的直言敢谏,讓他得罪了魏朝的上下臣僚,就連“總角相善”的李豐,最終也與他分道揚镳。
憑借一己之力,杜恕不僅先後得罪了李豐、呂昭、程喜、曹爽、司馬懿,甚至在晚年仍不知收斂,最終“思不防患,終緻此敗”。
(杜)恕倜傥任意,而思不防患,終緻此敗。--《魏書 杜畿傳-附傳》
退一步說,如果沒有京兆杜氏的族望依托、沒有杜畿“死于國事”的餘蔭庇佑、沒有與司馬懿通家往來的聯姻關系,以杜恕的頑固性格來看,他很有可能活不到齊王時代便死于非命了。
從一個封建士大夫的角度來看,杜恕可謂一把好牌打得稀爛的範例;但從曆史的宏觀層面來看,杜恕的“論議亢直”卻為後世提供了研究當時社會制度的一手材料。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大概便是如此吧!
我是胖咪,頭條号曆史原創作者。漫談曆史趣聞,專注三國史。從史海沉鈎中的蛛絲馬迹、吉光片羽,來剖析展開背後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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