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賈平凹有兩個家:陝西丹鳳縣棣花鎮東街有他的老家;西安南院門市委家屬院有他的新家。
老家是一座小院落,依山傍水,座落在這個鎮子的東頭。賈平凹父親弟兄四個,平凹輩十男七女,兄弟妯娌,滿堂子孫一大戶,共二十幾口人。分家後,平凹和父親背石頭,拉磚運瓦,蓋起一所宅院,雖非雕梁畫棟、玉砌朱欄,卻也青堂瓦舍,幽雅宜人。石砌圍牆的小院内,植有牡丹、月季、秋菊,紫葡萄嘟噜嘟噜挂滿一架,圓鼓鼓的蘋果拽得果樹枝倒垂下來。院内石徑直通大廳,廳房左右作卧室。左居平凹,右居其弟再娃。廳中懸畫家李庚年所作的中堂,左右挂賈平凹所書對聯:“天時地利人和,福滿名盛壽高”又懸兩幅巨照,那是賈平凹和領導人的合影。
賈平凹
賈平凹的青少年生活,就是在這裡度過的。他的女兒小淺淺,也是在這裡出生的。
八零年七月,賈平凹有了新家,租住在方新村老黨家的一間民房裡。
“總算有了家。”賈平凹站在嗦嗦落土的屋中央,一邊環顧那土洋結合樣式的大衣櫃,五元錢買的竹書架,屬他獨用而不時遭受妻子韓俊芳“侵略”的三鬥桌,一邊咕哝着。小小的廈房,吃喝屙睡全在這裡。妻子、兒女諸侯割據,三國鼎立,各有領土。隻有北窗下一張大床,和平共處,至親至善。那房頂不住噗啦落下泥土“陣雨”,床上也就一年四季都得撐着蚊帳了。
可惜光線太暗了,他刮胡子要到門外,妻子梳頭要開燈對鏡。夜裡看書,常有夜蛾從窗縫鑽入,蛐蛐在台階下鳴叫。半夜小解,燈繩一拉,滿地濕濕蟲亂跑。
那是一個淫雨霏霏的秋夜,我們幾個相約到方新村。巷深路泥,泥漿、污水淹沒腳踝,人隻好被車子騎了。繞到方新村小學,讓平凹從圍牆豁口才把車子遞進院裡。我們沒有怨天,倒抱怨平凹偏偏找這麼個偏僻深巷住。而在平凹眼裡,這一切皆可入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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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年二月,賈平凹搬進了西安南院門市委家屬樓。房子雖不大,畢竟有了自己的廚房、廁所。自來水通到家裡,還有了可以曬太陽的屬于自個兒獨用的一片小天地。特别是有了一個小小的寫作室—“靜虛村”。
在“靜虛村”不到八平米的領地内,擺了三個滿裝的書櫥。書櫥上下堆滿了稀奇古怪的東西:盤曲糾扭的樹根,長頸大肚的陶器,玲珑奇異的河光卵石。書和櫃門的玻璃間,山峰一樣,高高低低聳立的是他的幾枚印章。另有古銅鏡、漢瓦當片,出土唐俑。櫃頂站着高低胖瘦不一的化石,祭紅大瓶、香爐、古酒具和西漢瓦罐。沙發後牆上懸着文友贈他的蘇州龍鳳洞箫和定軍山諸葛鵝毛扇。寫字台上書、刊、稿子積案盈尺,置文房四寶、首屆黃河筆會給他的牛頭端硯、《羊城晚報》獎給他的鍍金山羊、《鐘山》文學獎的烏黑獎杯。沙發對面牆上,挂着臉譜、民間制作的小娃娃和裝在鏡框裡的古畫殘片—-那是他從小時念書的廟堂裡揭下來的。
這是賈平凹的創作室,是他的家。
家裡人
這就是賈平凹麼?
一個皮膚黝黑,身材瘦小的年輕人,身高一米六二,體重可能剛過百斤,腰圍的尺寸在二尺以内。從那厚重的嘴唇和拙笨的言詞中,很難相信他肚裡會有清秀的文字。表情木讷的面孔和一身土著衣着,也會使人懷疑:他怎麼會是大名鼎鼎的賈平凹。
翩翩走來的是賈平凹的愛妻韓俊芳。
不用介紹長相,人如其名,其俊俏自不必言出。讀者從照片上那一汪湖水似清澈明亮的傳神大眼睛就可窺出:她是一個精明伶俐又極善良文靜的賢妻良母。
她原是丹鳳縣劇團的名演員,平凹的同鄉。後調入西安市文聯工作,現在西北大學中文系作家班深造。
平凹是最了解妻子韓俊芳的,題愛妻俊芳“清影靜石”的條幅懸于室内,便是極有權威的評價了。
剛在竹椅上落坐,平凹的小女兒就跳坐在我腿上,纏着要給她講故事,一個講完了,還要講。不知講了多少,她還要聽。我問她:“你長大幹啥?”“當作家!”她的回答是極快的,也是很肯定的。“我爸小時候就愛聽故事。”他告訴我:在全國性的小學生“寶葫蘆杯作文比賽”中,他的短詩《黑闆擦》獲得二等獎。在我的要求下,她朗誦起來:“黑闆擦:老師在黑闆上寫了一個字,黑闆擦吃掉一個字,老師寫完了,黑闆擦也吃飽了……”“你爸沒給你改一下?”答曰:“我寫完就交給老師了。”
老子英雄兒好漢!這個十歲的小女孩,就是賈平凹的獨生女兒賈淺淺。
家裡人的生活
牆上醒目地挂着一個鏡框,内裝一副家庭合影。那是淺淺周歲時照的。俊芳抱着孩子,甜甜地笑。平凹閑閑地立在她們身後。照片周圍的襯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賈平凹,三字,其形,其音、其意,不規不則,不倫不類。名如人,文名醜惡可見也。生于一九五二年二月二十一日,少時于商山下不出,後入長安。曾懷以濟天下之雄志,然無翻江倒海之奇才,落拓入文道,魔入蝕骨髓不自拔;作書之蟲,作筆之鬼。二十二歲,奇遇鄉親韓俊芳,各自相見鐘情,三年後遂成夫妻。其生于舊門,淑賢如靜水,豁達似春水。又年後得一小女,起名淺淺,性極靈惠,添入無限樂氣。又一年後入城合家,客居城北方新村,茅屋蘆舍,然順其自然,求得天成。為人為文,作夫作婦,絕權欲,棄浮華,歸其天籁,必怡然平和;家巢平和,則處煩嚣塵世而自立也。”
這照片照得自然,照出了小家庭的味兒。平凹落寞的注解詞也順水行舟,自然天成。一個幸福和睦的小家庭,被這幅照片集中地形象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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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凹無虛架,俊芳實在,小淺淺也彌着土氣;在方新村,村民吃攪團,他們吃攪團;村民吃漏魚,他們吃漏魚;村民拿破襯衣給孩子當尿布,他們也一樣。住進市委家屬院,他們仍隔三差五包“扁食”,打“攪團”,搓“麻食”,下“漿水面”,煮“老鸹蛋”……享受不了西餐大菜,可十天半月不來一頓“洋芋糊湯”不吃一頓“糁子面”,便會有誰使性子。
什麼都可以滿足,隻是時間總覺不夠。白日十二個小時,掰成幾瓣:要吃喝,要工作,要看書,要寫作,要給女兒。早晨俊芳為孩子穿戴,平凹去巷口挑水,吃罷飯,俊芳單位遠先走了,平凹洗鍋涮碗,送孩子到幼兒園。孩子不肯去,橫說豎勸,軟硬兼施,末了還得打屁股。一路鈴聲不停,一路哭聲不絕。晚上回來,車後捎了菜。飯他是不做的,衣服也是不洗的,進門就坐在桌前寫。紙是一張一張地揭,煙是一根一根地抽,文章無根,全憑煙熏。這真理他是信的。他的眼泡常是紅腫的,那是熬夜熬得;他的嘴唇常是黃的,那是煙抽的。
韓俊芳帶着丹江姑娘家的羞澀,帶着少女一樣的柔情,闖入平凹的生活;同時也順着他的筆尖走進了他的文章。生活,人生,多麼美好,多麼動人心弦。難怪一個時期賈平凹泉水般湧現的文章,主人公盡是少女:東家的妹妹在學外語,西家的姐姐在搞科研;坡上有個牧羊姑娘,溝裡頭有個洗衣少女。這個嘴一張,笑了;那個眉頭一低,哭了。笑着的,笑着笑着禁不住唱起歌來;哭着的,哭着哭着“撲哧”一聲又笑了。有許許多多的少女,在他的文章中穿梭往來,仿佛中間有個領頭的,那就是俊芳。
他愛俊芳,寫俊芳。俊芳也是他文章的第一個忠實讀者。他寫出文章,總是喜歡念給俊芳聽。用帶有竄了調的陝西丹鳳話,有聲有色朗讀。用莊重的神色豐富的感情,象彙報演出。讀到要緊的地方,常常連标點符号也一起念出來。手舞足蹈地表演完了,他也耗盡了全身精力,軟坐在沙發上,兩眼直直地盯着俊芳,聽候她的評判。隻要俊芳道一聲“可以,”他便心滿意足了。但常常得到的是反诘、疑問或者補充。每逢這時,他便用“嗯”表示聽明白了,偶而便說個“對”字;一但連說三個“對”,這意思便是擊中了要害。寫完一篇稿子,他的情緒便興奮而輕松,而每經一次“評判”,不滿足感便萦系于心靈,促使他重新埋頭伏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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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凹說:“我是個呆人,隻是偶而弄點文學。訂婚時,俊芳已是劇團裡的名演員了。她頭發裡,袖領裡,時常飄出一股淡淡的指甲花味兒的甜香。結婚前我同她去一個朋友家,那家孩子才過周歲。她在房裡隻呆了五分鐘,出來說‘一股尿騷味兒!’可有了淺淺以後,她便常常用手去擰孩子濕尿布。她的褲子上常可見尿的白印兒。但是,孩子的褲子上,她是不允許有一點濕的。高高挑起晾曬在外面的尿布,在她的眼裡,都是幸福的旗子。”
平凹和俊芳大吵了一場。風波很快平息了,可俊芳卻還在生着悶氣:
“我倆結婚這麼多年,他隻陪我上過一次街,還是半路丢下我,自個又回家了。禮拜天,我領着孩子上街。放假了,我帶孩子上公園。國慶節放三天假,說好了帶孩子轉轉。可他今天推明天,明天又推到後天。最後一天假了,早上說出去,他又忙開他的事。我等了一個小時,不見他動身。又等了一個小時,他還沒挪窩兒。催一次,他‘嗯’一聲。再催,他還是嗯。嗯過多少聲,就是不動,你看把人急得死?催得緊了,他還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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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就是這樣,在寫作的“分娩期”内,他是一個反常的人。這時候,他便沒有了人世間的愛,沒有了朋友的友誼,成為最固執、最不近人情的人;一旦作品完成了,欣喜若狂起來,便又舍棄了小說裡的人物,人的一切感情又都回到了他身邊,他便又是最富有,最能體貼别人,最會賠情下氣的人了。這些俊芳都了解。但她的要求,也是過常人生活最低的乞求了。
我曾勸俊芳:“你多諒解平凹,就會多有幾篇《滿月兒》、《醜石》,就會又有《野山》、《小月》這樣的電影供大家看。一家辛苦萬家樂嘛!”俊芳笑了。
平凹回來,俊芳忍不住數落道:“你問他在家裡幫我幹啥,跟親戚一樣,光會掃地。”
平凹在對門房裡立即大聲反駁:“還抹桌子哩!”
俊芳就說:“他這人做家務心不在焉,他隻知道埋頭寫作。啥時候他把寫作忘了才美哩!我上班走時叫他管好火,可他聽見我回來了才去看爐子,爐子滅了,他先把門扣上再去生火,弄得煙塵霧罩的,我回來一看,天爺!爐子裡隻一張報紙,他把煙烘起來哄我哩!”
大家都被逗樂了,平凹也笑着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家裡的一個小故事
有這樣一個小故事,輯為本文的結尾:
有客人來訪。他在平凹的門上有禮貌地叩了三下。屋裡無人應。是作家不在?可是,門卻虛掩着。客人硬着頭皮進來,看清屋裡的燈下有三個孩子頭擠頭地在一起玩跳棋。客人便自己在外間坐下,掏出随手攜帶的《西安晚報》來讀。晚報上,正連載賈平凹的《陝西風味小吃小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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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一邊讀報,一邊漫不經心地望望那三個貪玩的孩子。三個,一個側影,是半大小子;一個背影,是梳着鳳尾辮的女子;一個小丫頭,端端正正地跪在藤椅上。可是不幾分鐘,他們争吵開了!
小丫頭指着半大小子說:“你耍賴!你耍賴!”鳳尾發的女子也斥責他:“你咋隔兩個子兒也跳過去?”
半大小子生了氣,唿啦一下搖散棋盤,發脾氣:“不來了!不來了!你倆相互搭橋讓路,還故意堵我,不來了!堅決不來了!”
她倆也喊起來:“不來你得鑽桌子!”
客人覺得有趣,便湊過去看熱鬧。梳鳳尾發的女子問小丫頭:“你說他不鑽行不行?”小丫頭不回答,隻是歪頭看那不速之客。不速之客講話了:“你們玩,你們玩,我是等你家大人的。”鳳尾發扭頭一瞥,回身以手掩嘴,笑出聲來。那半大小子怔了一下,澀澀地一笑,長長地伸出手去:“噢,你是?——坐,請坐。”
“我找賈平凹同志,你是他的——?”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大家都樂了,屋裡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鳳尾發的女子端來茶水,嗔怪道“他從來都撐不起架子,誰看他都不象作家。”小丫頭也歪頭撅嘴:“他光會賴我!”客人也被逗樂了。
本文原刊于《女友》1989第8期《賈平凹的家庭生活》
作者簡介:幽默,原名王正學。1957年生于長安,陝西師大研究生學曆,高級政工師職稱,曾擔任行政辦公室主任,黨委辦公室主任和秘書科科長等職。現為某高校副處級調研員。先後任中國機電報等報特約記者,企業周報記者、編輯部主任、記者部主任和副總編等職。西安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現代硬筆書法研究會會員、陝西省職業教育學會管理委員會委員、全國思想政治工作科學委員會特約研究員、陝西秦風書畫院常務理事、院士,發表小說、散文、論文等一百餘篇,獲征文小說一等獎和書畫比賽等各類獎十餘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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