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詹丹
鄭闆橋作為揚州八怪群體中的一員,其詩歌寫作一如其書法,也是有怪異的藝術特征。這種藝術特征,在《竹石》題畫詩的第一句中凸顯了出來。為讨論方便計,筆者先把全詩轉引如下: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一般認為第一句有“先聲奪人”的效果是對的,而且因為形象感強,後來作為名句被人引用在各種場合。問題是,為何這一句可以有“先聲奪人”的效果?難道僅僅因為是處在第一句的位置,是最早發出的聲音,才有了“奪人”的效果嗎?顯然不能這樣認為。其實,這裡的關鍵還在于這第一句出現得沒頭沒腦,在不交代行為主體時,就突然抛出一個執着堅定的行為動作,從而給人設置了巨大懸念。此外,要把“青山”“咬定”,而與之關聯的行為主體居然是竹子,這與青山又是多麼不匹配、不相稱,所以讓人在本來的有關動作的懸念中,添加了一份主體與對象不對稱的奇崛感。我們當然可以把“咬定”視為拟人化的修辭手法,也因為是拟人而不是比喻,所以隻描寫一個動作的同時,無需交代行為主體的名稱。這樣,因為主體的缺席,就暗含了一種召喚結構,将寫作者乃至讀者召喚進去,進入一種與描寫對象共情的體驗中。
相對來說,第二句“立根原在破岩中”,是讓描寫的奇崛回落到平實中,通過更寫實的筆法,把第一句的懸念加以消解、加以解釋。第一句中,不但“咬定”的拟人修辭用寫實的“立根”來代替,讓想象中的人回到了寫實中的物,而且,既穿越漫漫時間又占據巨大空間的“青山”,也被“破岩”代替了。換言之,開頭那種飛揚的想象,那種“咬定”透出的強大意志力,是以第二句寫實中“立根”的自然現象為依托的。“破岩”一詞中的“破”,既可以理解為形容詞,因為根總是生長在岩石開裂的縫隙中,但也可以作動詞理解,是立根的巨大力量,從岩石中擠出裂縫,深深插入其中,最終讓竹根和岩石,彼此緊緊地纏繞在一起、咬合在一起。
如果說竹子生根的岩石是其依托的、咬合的、乃至融為一體的對象,那麼竹子周邊也有對立的與之較量的對象。第三句“千磨萬擊還堅勁”,就是在寫一種惡劣環境中的自我保持和堅韌。一方面說,竹子自身的堅韌品性,可以應付“千磨萬擊”;另一方面,因為從岩石、從青山中獲得的支撐力量,也使得打擊并不能讓竹子有所屈服或萎靡不振。這裡,作者再次引發了讀者的一個懸念,讓讀者陷入迷惑中,因為它與第一句極為相似,在描寫“千磨萬擊”時,同樣沒有交代行為的主體。
而在最後一句“任爾東西南北風”中,第三句的懸念得到基本消解,因為在這裡,作者交代了,在山上,對竹子“千磨萬擊”的行為主體,主要就是東西南北風,可能還有風所攜帶的飛沙走石或者雨雪冰雹等。但這兩句,又不僅僅是懸念和釋念的簡單關系,而且,這裡還有對象呈現或者說視角的深刻轉變。當竹子經曆了風的千磨萬擊後,有了一個對竹子自身品質的回顧或者自我審視的“還堅勁”,猶如在驗看中得到了确證,于是把眼光從竹子自身轉向外部世界,轉向對方,“任爾”不但極其鄙視對方,而且帶有相當的挑戰性質,猶如說,既然“我”經曆了千磨萬擊還這麼“堅勁”,那麼“爾”有什麼招數就盡量使出來吧。如果這樣的理解大緻不誤的話,前一句貌似的自我驗看,其實更應該是在向對方示威。
總起來看,雖然作者以竹子和岩石為主要描寫對象,但恰恰在首句引入青山這一較為高遠的名物,結句又帶出開闊的東西南北方位,使得這首本可能是比較局促的詠物詩,有了較為開闊的意境。即便東西南北的方位是作為風的存在、作為竹子的對立面出現的,但不僅僅是其依托的青山,也是其對抗的風所在的開闊世界,才把竹子帶向了一個廣大高遠的世界中。
因為是題畫詩,也有人從詩與畫的關系來分析其結構特征:
這首題畫詩,前兩句交代了畫面内容,有整體有局部,展現了畫之形。後兩句“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是畫筆無法繪出的内容,而這兩句揭示的恰是畫之“神”。這個“神”也正是作者之畫、之詩都要表達的主旨所在。
這樣的分析雖意在揭示詩畫間的相同或者差異所産生的互補性,但仔細推敲,又覺得其結論是有待完善的。
當初,大畫家顧恺之提出“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的著名觀點,似乎給繪畫表達的“神”,留下了一個有待克服的難題,也啟發詩人從文字角度來迂回彌補繪畫的可能缺憾。但如果據此認為,繪畫隻是在表現“神”這方面無能為力,而在表現“形”這方面可以大顯身手、沒有障礙,其實也是想當然的。
即以前兩句言,說前後有一種整體到局部的關系,僅僅是就詩歌本身而言的整體與局部的關系,與所謂的“畫面内容”的整體和局部其實是不對應的。因為就作者所要表現的物象而言,竹子和青山的大小比例實在太不相稱。盡管傳統國畫中的空間透視關系并不像現代寫實畫那樣嚴格,但大意還是需要體現出來的。所以,如果畫面要讓人依稀感到青山的整體,就必須無限縮小竹子,而如果要畫出竹子的主體物象,則青山的壯觀和氣勢就難以進入畫面中,最多也就是畫出竹子依托的一片岩石或者青山一角的大概。事實上,鄭闆橋的畫作,就是這麼處理的。筆者看到兩幅題寫了“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竹石圖,其中一幅,在畫面右側邊緣,垂直抹幾筆像懸崖的一角就示意了青山,然後從右下角伸展到畫面中央的是竹枝和竹葉,占據了整幅畫面的主要位置,左側留下較多的空白,在左上角有題畫詩。這樣,無論是整體意義上的青山,還是局部意義的與岩石咬合的竹子根部,都沒出現在畫面中。另一幅,石頭從下邊往上延伸一部分,也很難看出山的樣子。換句話說,單單就物象的形來說,前二句恰恰是通過詩句,補充了在畫面很難呈現的内容,因為畫面呈現的是物象的“中觀”之景象,而詩中第一句力圖展現的宏觀與第二句深入下去的微觀,其實都超越了畫面可能呈現的格局。所以,以為詩歌表達了畫面已然呈現的物象之“形”,又進一步表達了畫面難以形容的物象之“神”,這樣的分析判斷,是失之簡單粗糙的。
更進一步說,即使畫面中表現出了竹對山石的一種依托,但諸如“咬定”這樣的拟人化手法,其實也已經把畫面中“形”的取向轉成了“神”。而“千磨萬擊”“東西南北風”,這樣的數量詞使用和方位疊加,似乎又讓人看到了具體的形。或者說,詩歌表達,是在形的描寫中,讓人感受了神,而在神的表現中,又讓人聯想到形。在充分呈現的語言魅力中,也讓人清楚看到了對繪畫固有藝術特征的超越。(詹丹)
來源: 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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