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介二月初春,莫名一股倒春寒襲來,森森寒氣好似一面玻璃罩生生蓋在京城上空,明明日頭還在當頭,寒意卻依舊從腳底往上滲。賀奶奶站在門口望向天際,跺跺腳甩脫寒意,吩咐婆趕緊去燒地龍,“哥兒姐兒們的屋裡再多燒兩個熏籠,叫丫頭們都瞧着,仔細着涼了。”想了想,又多吩咐一句,“那邊也是,别叫冷着病着,又折騰幺蛾了。”
那婆笑着答應,又誇了幾句主母仁德雲雲,方才下去,這時一個比甲束身打扮的媳婦興沖沖跑到廊下,笑着朝屋裡回道:“回奶奶,馬房的老安叔趕早一步回來,說老爺已到城門口了,隻等将幾車藥貨卸到鋪裡就回。”
賀奶奶面露欣喜:“這回出遠門倒回得快,去,跟哥兒姐兒們說爹要回來了,快把往日練的那些字兒畫兒呀的拿出來,叫老爺瞧了高興高興。”
那媳婦很是伶俐,笑着應聲下去。
遠行的男人要回來,賀奶奶自是一陣忙活,先預備幾大桶熱水,纾困解乏的藥草泡浴,幹淨的裡衣和罩袍,将炕鋪熱熱地燒起來,想着這時辰他定還未用午飯,便又叫廚上備幾個男人愛吃的菜,孩們蹦蹦跳跳地來了,就先叫裡屋炕上等着……
團團忙了半天,眼看已至傍晚,門外奔來一個滿頭大汗的婆,臉上又惱怒又鄙夷,嘴裡道:“奶奶,老爺回來了,可那不消停的又鬧上了!叫個小丫頭在門口堵着呢,一見了老爺就又哭又嚎地叫去瞧瞧,說什麼曹姨娘快病死了!”
這種把戲那邊也不是頭一回耍了,賀奶奶本懶得理睬,反正丈夫也不待見那邊的,可此時眼見一雙兒女都眼巴巴等着父親回來,她不由得怒從心頭起。
賀奶奶娘家是行伍人家,她自小跟着父兄耳濡目染,養出一副刀劍般暴烈的脾氣,當下不發二話,轉身就往門外大步走去,跨出門檻時還大力甩了下,厚厚的夾棉錦緞簾甩在門框上,發出一聲沉沉的‘砰’。
賀宅小小巧巧的,統共隻進半,不過幾步賀奶奶就走到西廂小院,不待院中仆婦傳報,她就大步流星地一腳踏進屋裡,剛将裡屋的簾掀開一半,隻見一個素色亵衣打扮的女半靠在床榻上。
曹姨娘形容楚楚,一手緊緊拉着床邊的男子,哀哀道:“表哥,表哥,你好狠的心,這些日子來竟沒來瞧我一眼……”
男一身風塵仆仆,聲音裡也帶着疲憊:“我外出辦貨去了,如何來瞧你。”
曹姨娘一雙淚眼汪汪盯在男身上,聲音愈發嬌柔:“那之前呢,若非我厚着臉皮,表哥怕是連瞧都不願瞧我一眼罷!便是我死了,怕都沒人知道!”
男一手扣在她脈門上,心不在焉道:“你身沒什麼不妥的,有些郁結,開些發散的藥就是了。”死不死的,這些年來他也聽得多了,早麻木了。
曹姨娘心中暗恨,若是尋常男也就罷了,偏他是一流高明的大夫,想裝病也無從裝起,眼見男要起身離開,她連忙扯住男人的衣袖,哭叫道:“表哥憐惜我!”
戚戚婉轉:“……自從年前姨母過世,表哥就不愛見我了,我知道我有錯,這些年來我拖累表哥了,不是吃藥就是進補,想來也早就厭棄我了。偏我這口氣又斷不了,隻盼着能和表哥長長久久的,姐姐又不許我踏進她處一步……”
賀奶奶再也聽不下去,用力一扯簾,唰地沖了進去,一把把曹姨娘從男身上拖開,用力掼在地上,罵道:“賤人!你要臉不要?婆母過世才幾個月?!相公還守着孝呢,你就這般下作地來勾男人了!這麼饑荒地厲害,何必累及相公不孝!”
曹姨娘素來怕這位拳腳有力的主母,尤其姨母過世後她已領教過主母親自操持的一頓闆,她臉漲通紅,嗚嗚趴在地上哭着:“……奶奶說話怎……怎這麼難聽!我……我不活了……”
賀奶奶可沒半分憐香惜玉的心,當即啐了一口在她身上,鄙夷道:“你趁早死了才好呢!隻怕不肯死,獐頭鼠目地伺機害人!婆母待你多慈厚,可你這死不要臉的,趁着婆母病重幹出什麼勾當來了?!你還好意思舔着臉哭呢!
曹姨娘捂着臉隻是哭個不停:“奶奶若厭惡我,打我罵我都依,就是别冤枉我!我也是為賀家着想,表哥至今隻一女,不若廣納妾侍,開枝散葉!我自己是個不中用的,便找個好生養的,誰知那丫頭居心叵測,我也不知呀……”
賀奶奶大怒,一腳踢過去把曹氏踹了個半翻,罵道:“我呸,你哄哪個呢!若非婆祖母提早防備着,還真叫你得了逞,隻為這一樣,我活剮了你都沒人替你出頭!你這種腌臜東西,踩到我的地界上都嫌髒了!”
曹氏被主母掐得生疼,想要撲到男腳邊,卻被賀奶奶又一腳踢翻了,曹氏在地上滾着哭道:“表哥,你就看着我這麼受打罵麼?”
那男站在門邊,依舊神色淡淡的,好似眼前這兩個女的扭打跟他全無關系,“她是主母,你是妾侍,她要教誨于你,你好好受着便是了。……我累了,先回去了。”
說完,便轉身出了屋。
賀奶奶心中得意,高聲喚婆和外面的丫鬟們都進來,曹氏見無人能幫她,心中也一時慌了,跪在主母身邊剛想求兩句,卻見兩個婆叉着一個被掌嘴至兩頰腫破流血的小丫鬟進來,她失聲道:“秋兒,她們怎麼把你打成這樣了?!”
這是曹氏目前唯一僅剩的心腹丫鬟了,适才去門口堵男過來的就是她。
賀奶奶一腳踢開曹氏,走到窗邊坐下,對着一屋的仆婦巡視一圈,緩緩道:“年前我就說過了,我眼裡不揉沙,别打量着有便宜可撿……”她一指地上癱軟的秋兒,冷聲道,“……貪圖幾個散碎銀,非要跟我作對!來人,既這丫頭跟曹姨娘好,就把她的身契送到曹家去!”
秋兒頓時渾身抖動起來,她跟曹姨娘這麼久,如何不知曹家情形,破落得連日常燒柴做飯都要曹家媳婦自己動手,吃不飽穿不暖,曹家幾個爺兒們又多五毒俱全,自己一個清白的姑娘家過去,豈非羊入虎口?!怕是一朝被玩膩了,就會被賣進窯裡去!
她吓得驚恐至,欲想求饒,發覺自己抖得厲害,竟連話也說不出來了,随即被兩個婆拖了出去。
四周仆婦們靜悄悄的,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給我提溜上來!”賀奶奶威風凜凜地大喝一聲,兩個媳婦把曹氏制住手臂拖到跟前。
賀奶奶兩下撩起袖,高高揚起厚實的手掌,隻聽啪啪啪啪的皮肉擊打聲,曹氏被正正反反扇了十幾個嘴巴,直打得臉破唇裂,含糊不清地連連告饒。
“……當初我還當你是個好的,大家小姐遭災受貶,到那窮鄉僻壤受足了罪,我還想好好待你,好吃好喝,客客氣氣的……”賀奶奶打痛快了,緩緩放下袖,冷聲譏諷道,“誰知你貪心不足,根本就是個臭不要臉,給臉不要臉!那賤丫頭七八日前才爬的炕,怎麼就診出兩個月身孕啦?”
賀姨娘有意在衆人面前折辱曹家,說話愈發不客氣:“哼,你别裝傻充愣,相公和我早查清了,那賤丫頭天兩頭去曹家給你遞消息傳東西,和你幾個兄弟勾勾搭搭的,肚裡的野種不計是誰的,總之都姓曹罷。哈哈,你們曹家打量的好主意,竟想這樣來謀算賀家家産!我告訴你,做夢!婆祖母早就察覺了,隻等着你自尋死呢!”
賀家老夫人自打兒媳顯出油盡燈枯之态來,就知道曹家等不及要鬧出些事來了,便叫孫媳婦冷眼等着瞧,來個人贓并獲,順帶防備兒媳臨終前提出不合理的要求。
結果賀咽氣前隻夠力氣替外甥女求情,旁的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念及精明通透的婆祖母,賀奶奶心中既感激又敬佩。
計策被拆穿後,曹氏很是消停了一陣,躲着不敢見人,沒想才過了幾個月又故态複萌,賀奶奶憋着這口氣就等今日這個由頭來收拾她!
“你給我老老實實的待着,婆母臨終前囑咐要好好照顧你!我和相公都記着呢,不會短你吃穿的,可你若再敢弄歪腦筋,城外庵堂多了去了,厲害的主持也多了去了,我有的是法收拾你!”
一陣威吓痛罵,賀奶奶心中舒坦多了。又給她重新指派了兩個‘得用’的丫鬟,另幾個‘懂規矩’的婆。
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屋裡,隻見丈夫已沐浴畢,正坐在炕上和兒女說笑,稚淘氣,舉着一張歪歪扭扭的大字非要父親說好,還嘻嘻哈哈地爬到父親肩膀頑鬧,長女靜,翹着兩隻小腳坐在炕邊與父親一問一答剛讀完的《黃帝内經》,父親一邊抱着亂扭的兒子,望向女兒的目中滿是驕傲。
賀奶奶心中滿是溫暖喜悅。
“好了,你們兩個猴兒還不下來!”賀奶奶嗔笑道,“你們父親還沒用飯呢!”
她才一靠近炕邊,幼已順藤蔓攀到自己身上,奶聲奶氣道:“娘,我和姐姐陪爹爹吃罷,我給爹爹布菜倒酒。”
“呸,有你在,你老還能安生吃飯?……好了,淑姐兒,領你的小潑猴兒兄弟回去罷!”
淑姐兒轉身捂嘴輕笑,然後捏住弟弟的耳朵,連拖帶拽地拉走了。
夫妻倆笑吟吟地望着一雙兒女出門,然後賀奶奶趕緊張羅婆在炕上架桌上菜,自己則親自拎着燙好的黃酒給丈夫斟上一杯。
“相公這回外行可順當?”賀奶奶适才已吃了些點心,是以并不用食,隻在對面坐着相陪,“保安堂的黃大夫來過兩回了,說有個方要和相公一道斟酌;嚴國公府來人了,說上回吃相公開的那味丸藥很好,老和老爺很是受用,叫再開幾丸,若相公得便,以後要常請相公過府診脈;哦,還有雙花胡同的林醫,他已經決心告老了,叫相公再想想,真不用他舉薦相公入醫院麼?雖說醫院裡頭彎彎繞繞的多,可也有好些失傳古早的方醫書,相公若不願進去,可先挂個牌……”
賀奶奶理事是一把好手,不論對内管家,還是對外應酬,幾乎能當半個家。
賀大夫淺淺抿了口酒放下,由衷感激道:“這些日辛苦你了,裡裡外外都要你操持,你自己也要保重身子,這回我給家裡進了些阿膠和燕窩,是給你自己吃的,别再送人了。”
賀奶奶笑了起來:“自己夫妻說什麼謝的,我身子好的很。”
賀大夫微微一笑,也不多說什麼,低頭用飯。
賀大夫如今才二十出頭,生得眉眼清俊,又兼素日淡泊,歲月在他臉上并未留下多少痕迹,隻那一雙眼睛卻已蒼老了,無論何時都帶着一種疲憊和木然。
賀奶奶望了丈夫一會兒,忽記許多年前的事來。自己和丈夫成婚時都已歲數不小了。
賀奶奶的父親本是低階的駐京武官,待她及笄後,就給賀奶奶定了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對方那家既是多年鄰舍,又是同僚,真正的通家之好。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也不知算好還是壞。
由先帝仁宗皇帝晚年開始,幾個王爺藩王先後謀逆,當今天登基,然後是平亂,幾年後再有謀逆,然後再平亂,京畿内外一片混亂。
賀奶奶的父兄在這一連串的變亂中屢建功勳,既辦對了事,也站對了隊,幾年内飛速升遷,她也從不起眼的小小低階武官之女,成了有頭有臉的五城兵馬司南門副指揮使的千金,幾位兄長也都有了不錯的前程——可是,她的未婚夫卻死在戰亂中了。
這一耽擱,她就拖到了二十多歲,直到賀家來提親。
夫婿人不錯,年紀輕輕就習得一手好醫術,賀家也堪稱名門。雖早風聞賀大夫身邊有個表妹為貴妾(曹家鬧過好幾回),可賀奶奶早過了能挑挑揀揀的年紀,于是父母就答應了。
嫁人後的日并不難過,那曹姨娘并不難應付,尤其重要的是,賀家的第一把手賀老夫人還精神矍铄,嗓門洪亮,早早定下一個鐵的規矩——兒媳賀和曹氏中,必得有一個陪她住到老家白石潭去。
沒有婆母在旁撐腰,彪悍的賀奶奶收拾妾侍曹氏綽綽有餘,而沒有曹氏在身邊,婆母賀再長籲短歎也沒用。隻每年回白石潭過年,曹氏和婆母同時存在讨厭了些,不過好在夫婿是個明白人,對母親也多是敷衍,對這位曹表妹也不如傳聞中的那麼憐惜,不過瞧在母親的面上,時不時去曹氏屋裡坐坐。
日久了,賀奶奶甚至覺得丈夫内心深處其實有些厭惡曹家——為着挑撥他們夫妻,曹氏還若有若無地透露過,夫婿最初曾有過一門好的親事雲雲。
曹氏錯了,賀奶奶壓根不在乎,她自己就定過親;而且知道這事更好,她愈發确定夫婿心中其實是很厭惡曹氏的,于是動手收拾起曹氏來愈發不留情面。
該罵罵,該打打,她自小在市井長大,家中隻兩個粗使下人,有時還得跟着母親上街買這買那,多少難聽話她張嘴就能罵出來,曹氏哪是對手。
何況隻要自己師出有名,無論如何收拾妾侍,賀老夫人全部贊成,賀隻能在一旁抹抹淚,什麼都不敢說。
賀奶奶這時才明白賀老夫人為何要聘自己做孫媳婦,面對這樣死皮賴臉的表妹兼貴妾,這樣牛皮糖一般見天來打秋風的曹家,這樣不着調不靠譜的婆母——若是那種端着身段,或斯或怯弱或端莊的小姐進門,怕家中不但雞飛狗跳,夫妻也早鬧翻了。
也隻有自家這樣,既門第過得去,嶽家能給女婿一定的依仗,自己又性粗糙強悍,前頭收拾完妾侍,後頭擠兌好婆母,轉身還能跟丈夫作出恩愛夫妻的模樣。
到了年前,賀奶奶那總說快要死了卻總也不死的婆母終于死了。
在洋蔥的幫助下,她在人前狠狠做了一把孝婦,哭得那叫一個感人至深——實則,鬼才傷心,若非這種糊塗的母親,以賀大夫的人和才幹,早早能娶上名門貴女,振興自己的小家門了,還輪得到自己麼?
而夫婿對寡母的過世,似乎也沒多麼傷心。
賀奶奶能理解,這麼多年耗下來,傷感情緒早用完了。至于那曹氏……以後就在她掌心裡扣着了,若是曹氏老實,她也不會為難,若是敢鬧騰,哼哼……
想到這裡,賀奶奶心情大好,一邊笑着幫丈夫布菜,間或說兩句最近的京城見聞。
“……下個月開春了,京城又有數樁喜事。其中最要緊的,自是甯遠侯府的大姑娘出閣……”她話還沒說完,賀大夫忽插嘴道,“顧家大姑娘不是前兩年剛出閣麼,怎麼又一個大姑娘?”
賀奶奶心中略奇,丈夫素性悠緩,說難聽點就是磨磨唧唧,居然也會打斷别人說話。
她笑道:“相公不知,前兩年出閣的是顧侯的親生閨女,現下要出閣的是顧侯過世的兄長的姑娘,說起來,也是侯爺的嫡出姑娘。這位顧大小姐許婚的是永昌侯府的世爺,當真是門當戶對,富貴雙全!”
賀大夫拄箸片刻,才點點頭。
賀奶奶接着笑道:“咱家不是一直供着梁家的醫藥麼,這回可得好好送份禮才是。哎呀,要說還是梁老夫人本事,親自跟那位孀居的顧家大夫人求來這門親事。梁侯爺是老實人,不會來事兒,梁家大房這些年卻混得愈發紅火。梁侯夫人多斯和善呀,幾次跟我道難處都快哭了,呵呵,這下可好了,攀上了顧家……”
她說得高興,未曾發覺對面的賀大夫微微不悅,隻聽他道:“若是梁家存着這樣的心思,顧家豈非叫拖下水了?”
賀奶奶一愣,又笑道:“相公說什麼呢?若非是門好親事,顧侯豈肯。是那梁世好,全不似父母老實,是個出息的。不過呀……”
她頓了頓,放低聲音道,“照我說,還是兩年前顧大小姐的親事好。”
賀大夫人擡起頭來,遲疑道:“一個是世襲罔替的侯爵世,一個是新科進士,雖說新貴,可到底單薄了些。”頓了頓,又道,“不過顧大小姐是庶出,也差不多了。”
賀奶奶笑道:“相公這就不懂了。梁家雖有爵位,可這些年内囊早空了大半,家裡人口多,五房六妯娌的,且兄弟不睦,有嫡庶之争,天兩頭不平,梁侯夫人熬得頭發都快白了。瞧着吧,顧家姑娘進門,且有的忙了。常家就不同了,常早逝,家中隻一個祖母和出嫁了的姐姐,顧大小姐進門就是當家奶奶。這些年來常大人官運亨通,女眷們應酬起來,哪個又敢小瞧了顧侯的大姑娘了?!……啧啧啧,都說顧侯夫人疼這位庶女,開始我還不信,眼下瞧來倒不假,難得,難得。”
賀大夫沉默片刻,再次拿起筷,緩緩撥弄碗中菜肴。
“顧侯在外戍邊,顧大夫人是個寡婦人家,這回親事該怎麼辦?……兩年前,顧侯夫人從南邊趕回來,親自操辦的婚事。”
見素來寡言的丈夫對此事有興趣,賀奶奶也來了勁兒,絮叨着把所知的說了個遍。
“這回顧侯夫人不來,由顧小世兄弟倆代父發嫁堂姐。啧啧,相公沒瞧見,顧小世子倒還罷了,小小年紀已是滿身氣派,那顧二公子,才多大的人呀,真跟畫裡的一樣。那日他沒坐車,驅馬從得勝門過,大姑娘小媳婦瘋了似的招呼香囊帕和旁的物件!都說顧侯夫人當年是一等一的美人兒,顧二公肖母,才長得這般俊美秀氣。也不知哪家姑娘有這福氣配為夫婿,怕是睡在枕頭邊上,半夜都能笑醒過來。聽說沈國舅和英國公翁婿倆就對顧家兄弟倆喜歡得很,想一邊一個分了招婿……”
……
晚飯後,用過清茶,賀奶奶坐在炕幾邊做針線,賀大夫靜靜站在窗前,過了片刻,他忽道:“下雪了。”然後推門出去。
庭院中有棵老梅,枝頭上朵朵黃梅柔柔而顫,紛紛揚揚的雪花細細碎碎地自天空飄下,賀大夫背朝門口地站在樹下,仰頭看那梅瓣積雪。
賀奶奶推開針線籠,緩緩站到門邊賞雪,隻見淡淡柔柔的月光下,細細的雪瓣在空中反射出銀色的熒光,朦朦胧胧好似一面薄紗。
她怔怔站了一會兒,恍惚間,想起那年,也是這樣一個細雪飄飛月色皎潔的夜裡,俊朗豪邁的少年趴在牆頭,癡癡望着自己,她也是這樣站在自家的老梅樹下,仰頭對望。
少年的眉毛那樣濃黑挺拔,眼神那樣熾烈,明亮漆黑的眸裡隻有自己的倒影,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臉上,她也渾然不覺,她的心已被少年熾熱的目光熨得火燙火燙,覺得可以把全世界的雪花融化。
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終得兩家父母許以鴛定生,多麼幸福的日子呀……
“……明兒一早,我就跟爹爹和哥哥們出發,待我回來,咱們就辦喜事,以後,咱們……咱們……永遠不分開,哪怕掉光了牙齒,白了頭發,也一直一直在一起!”
“妹,我,我……心裡隻有你……從來,隻有你。”
“你放心,我一定平平安安的回來,為了你,我也要平安回來。”
——言猶在耳,春閨夢裡人已成冢中冰涼的屍首,再也沒有那樣火熱的眼神,再也沒有那樣爽朗的笑聲,火熱強健的臂膀……
眼眶忽湧上一陣濕熱,賀奶奶趕緊低頭去拭。
她花了很多很多年,才慢慢走出悲傷,父兄尋來的婚事不知被她推掉多少,錯過了标梅之齡,錯過了更好的親事,可她從不後悔。
忽有一日,她望着庭院中玩耍的侄兒侄女們,驚覺自己還是想要一個家的,想要兒女繞膝的幸福,也為着不再給父母兄嫂添麻煩,于是她答應了出嫁。
丈夫是個好人,盡管并不愛她——這她很清楚,但待自己和孩體貼溫柔,夫妻倆相敬如賓,互相敬重,日過得富裕平靜而忙碌,她已經很滿足了。
一個女子,這輩子曾有過那樣真摯的情意,她值了,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
賀奶奶微微凝神,望向庭院中樹下站立的丈夫,心中忽起了一絲愧疚和好奇——
這個平靜淡泊的男人,是否在心上,也曾有過那麼一個人,讓他銘記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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