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她喝了藥躺在榻上,任由血從下身流出來。君王有多期待一個嫡長子,作為皇後的她,心裡比誰都清楚。
他出征回來,聽聞孩子沒了,大怒将她打入冷宮。
五年來,縱是後宮佳麗無數,他也沒有一分一秒停止過對她的思念。
第一怨 後宮妃嫔不争寵會落得什麼下場
「廢後長孫秋水接旨。」
文德十一年夏,前來宣旨的小黃門尖厲的嗓音劃破長門宮沉悶的天空,生生将一宮的人從無邊死寂的生活裡驚醒,讓一向冷清得仿佛荒野的長門宮,難得有了些許動靜。
長孫秋水亦是無聲驚醒,聽着遠處傳來的聲音,恍惚如在夢中。
五年了,她在長門宮幽禁五年,一直等着聖旨下來,而今,終于等到宣判的時候了嗎?
茫然丢下洗了一半的舊衣衫,長孫秋水擦了擦手,便要站起身來。
一側裡,曾是她身邊最得力的侍兒如意,早已先她一步站起,神色張皇,攔住了她的去路:「娘娘,不要去,不要去接旨。」
長孫秋水歎一口氣,望着如意盈滿淚水的眼眸,倒是意外的心平氣和:「早晚都有一死,何必執着于這一時?這聖旨可比我想象的,足足晚了五年呢。」
如意輕搖着頭,看着眼前她跟了十年的女子,心裡除了不忍,更多的卻是難過:「娘娘,你何嘗有錯,為什麼他廢了你的後位,貶你至長門宮卻還不放過你呢?」
長孫秋水默然無言。
如意嘴裡的「他」,于她而言,再熟悉不過——那就是漢文一朝有史以來最被世人稱贊的少年天子——劉昶。
若非來人提及廢後,她長孫秋水幾乎都要忘了,自己曾是這個王朝最為尊貴的皇後,是少年天子明媒正娶的妻。
可也隻是曾經罷了。
就在五年前,她的父親,原當朝宰輔、太子太傅長孫琰,就因封國賄賂之罪,被下了诏獄,累及全族。皇姑母無力轉圜,命她去哀求皇上,保長孫一族無恙。
她去了,用一生中最大的賭注,去換回長孫一族的性命,卻隻賠進了自己的餘生。
此後的五年時光,她忍辱在冷宮,洗盡鉛華,褪盡錦繡,做着最為下等的宮娥才做的事,也不過是為了長孫一脈能夠活得更長久。
即便後來那個人食言,将她三族親屬盡皆流放,她亦是不曾後悔當初的決定。
隻要父母雙親和兄長能活着就好。
便是要她死,都微不足道。
緩緩拍一拍如意的手背,盡管對于前路一無所知,長孫秋水仍是決定坦然面對。
擡手推開如意,長孫秋水長呼口氣,提起曲裾下擺,行将幾步遠便跪在了小黃門面前。
小黃門受之泰然,展開聖旨道:「受命承天,大皇帝诏:廢後長孫氏,因無關雎之德,而有呂霍之風,失序背德,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罷退居長門宮于今五年矣。今有皇太後長孫氏,思慮廢後而病入膏肓,卧榻不起,遺懿旨雲廢後長孫氏悔過改新,特赦廢後長孫氏徙居掖庭,盡心宮闱,以贖其大不敬之罪,欽此!」
嗡!
長孫秋水隻覺得腦中一蒙,好似被人當頭打了一棒。
她接了聖旨,将那三尺竹牍看了一遍又一遍,仍是不相信地問小黃門:「皇姑母當真駕崩了?」
小黃門極不耐煩地瞥她一眼:「聖旨上可都寫着呢,長孫秋水,還不速速去收拾了東西,跟咱家去掖庭應卯。」
如意跟着跪過來,她知道這滿皇宮的人都是踩低捧高的,以前長孫秋水貴為皇後,這起子人巴結都巴結不上,除了磕頭還是磕頭。
現如今皇後成了廢後,竟連區區一個小黃門,都敢欺淩她了。
如意心裡氣不過,沖着那黃門呵責道:「放肆,你可知你同誰在說話?」
小黃門輕瞄一眼她,随即鼻孔朝天,哼都懶得哼一聲,隻是不屑道:「咱家當然知道,這六宮的規矩可真是越來越松散了,一介婢子都敢頂撞起咱家來。」
「你……」如意急紅了臉,方想起剛才的聖旨。
掖庭,又叫永巷,是宮女居住和犯罪家屬婦女籍沒入宮勞動之處,進去了就永無出頭之日。
她重新惶然,挽住了長孫秋水的胳膊,忍不住落下淚:「娘娘,你不能去掖庭,你不能去啊。讓婢子代替娘娘去吧,娘娘,您求一求皇上,婢子甯願您待在長門宮,也不願您去掖庭哪。」
長門宮的宮娥此時已跪了一地,紛紛跟着如意泣涕如雨。
自從長孫秋水被廢,長門宮幾乎成了各宮娘娘耍陰謀、使絆子的用武之地,畢竟長孫秋水曾專寵鳳藻宮三年,惹了無數人的眼。
若非她們和如意每日裡拼死護住長孫秋水周全,不等聖旨下來,隻怕長孫秋水就該入葬皇陵了。
倘或長孫秋水去了掖庭,人員雜冗,又無她們看護,就無異于是去送死啊。
長孫秋水亦是淚盈于睫,她不怕掖庭兇險,怕隻怕此生再無機會見到長門宮的舊人了。
宣旨的小黃門充耳不聞滿院子的涕零聲,隻管不耐煩地催促:「快快收拾去吧,咱家還有要事待處理呢,都别不識好歹。」
「諾。」
長孫秋水輕歎一聲,起身回宮。
她的衣衫并無多少,行囊也十分簡單,三兩下的工夫就收拾齊全了。
如意等人哭送她出宮門,門外候着的執金吾看到她出來,不期然都低下頭去。
小黃門一路引領,秋水跟随其後,坐上小而巧的轺車,一步步駛向深宮,也一步步駛向記憶深處。
她還記得大婚的那一年,亦是從丹鳳門進去的,那個時候可比眼下氣派多了。她在閨閣中,就聽得妹妹秋雁喜之不盡地來說:「聖旨下了,說要聘黃金二萬斤,納采雁璧乘馬束帛,都一如舊典呢。」
她掩口帶笑,出了門,上了馬車,随行的鹵簿儀仗逾越千人,整個長安都在刹那熱鬧起來。
從丹鳳門進去,便是未央宮前殿,大婚就在這裡舉行。
她尚還記得未央宮的由來。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聲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聲哕哕。
夜如何其?夜鄉晨,庭燎有輝。君子至止,言觀其旂。
轺車辘辘,再往後去,就是少年天子下朝休憩的宣室殿了,緊挨着宣室殿的便是她昔年的住所——鳳藻宮。
第二怨 得寵女人最好命
她行在偏僻禦道上,擡起頭也隻能看到鳳藻宮檐上的鬥拱,熟悉而陌生。
曲裾深長,她走得慢了,前頭的小黃門又開始吆喝:「快些,磨磨蹭蹭做什麼呢?」
長孫秋水垂下頭,忙疾走兩步,亦步亦趨跟住了小黃門。
不遠處,另有一行人沿着禦道徐緩走過來。
小黃門目力甚佳,隔得那樣遠,依然看出了步辇上端坐的貴人,當即一住腳,立在原處掀起袍子跪拜下去,臨了還不忘将秋水也拖曳在地。
步辇一點點行近,秋水跪在那裡,隻看見一雙雙青絲履從眼皮子底輕盈盈地踏過。
不知是哪一宮的娘娘出行來了。
她隐隐好奇,悄無聲地擡起頭。
步辇上坐着的麗人本已走出兩三步,不知是撞了什麼邪,忽地就叫人把步辇停了下來,徐徐向後扭過身來,正與長孫秋水目光對個正着。
長孫秋水怔忡之下,倒是一笑,原來是故人趙婕妤啊。
趙婕妤也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秋水,乍驚之下,竟想要從步辇上下來拜見。
待到回神,才記起長孫秋水已經不是皇後了,從五年前就不再是了。
何況今早她更是聽說,一月前駕崩的皇太後居然還留了一道懿旨,将長孫秋水從長門宮的廢後換成了掖庭宮的婢女。
椒房專寵的時代早已過去,如今她才是帝王身邊得寵的那一個,她不必也不需要向一個婢女屈尊下跪。
昂然擡首,趙婕妤一點下巴,就命宮娥将步辇回轉了方向,重新走到長孫秋水面前:「本宮道今兒怎會有喜鵲的叫聲,原是有故人回來了呢。」
長孫秋水低首不語。
趙婕妤哼笑一聲,看了一眼旁邊的小黃門,又道:「這是要往哪裡去?」
小黃門唯唯諾諾答她:「回娘娘的話,奴才們正要去掖庭。」
「哦?」趙婕妤明知故問,轉而問秋水,「掖庭可是宮婢之所,你也要去嗎?」
秋水垂眸:「是。」
「那可真是苦了你了。」
趙婕妤假意惺惺,冷眼看着屈膝跪在地上的那個女子,容顔浮塵,粗布褴衫,哪裡還有一國之母的樣子?
太後真是老邁昏庸了,居然以為把長孫秋水從冷宮提到掖庭,就能讓她有重新受寵的機會。她也不想想,如今這後宮,可不是五年前的後宮了。
昭陽、飛翔、合歡、常甯、蕙草、蘭林、披香、安處、椒風、沉若、廣明、鴛鸾、永延、承露東西十四宮,哪一宮裡不住滿了人?
長孫秋水再怎麼賢德淑惠、知書達理,沒了容貌和身家,她要拿什麼和十四宮的美人兒們争寵呢?
不過是換個地方讓她等死罷了……哦,不,或許不該是等死,該是送死才對。
眉梢上揚,趙婕妤隐約透着三分得意,揮一揮手,示意宮娥重新擡起步辇,向着他處遠去了。
長孫秋水終于可以站起身來,她早年富貴過人,榮寵加身,從未給人磕頭下跪過。卻不想在冷宮拘禁了多日,吃盡了常人吃不到的苦,真正到了下跪的時候,才發覺倒也沒有想象的那麼不堪。
掖庭既是宮婢住所,自然蓋得偏遠一些。
小黃門領着長孫秋水過去的時候,早一批輪值的宮婢已經回來了。
她們大多是近些年采選進來的,左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沒有見過秋水貴為皇後的時候,自然也就不認得秋水。
内侍省的内侍監倒是個宮中老人,即便早已得了旨意,看見長孫秋水仍是吓了一跳。
有宮規在,按理他是無須向長孫秋水行禮的,但卻不知為何,内侍監居然恭恭敬敬走出來,屈膝跪下,左手按着右手支撐在地上,緩緩叩首到底。
竟用了九拜之中最重的禮節。
秋水和小黃門都讓他突如其來的跪拜吓了一跳,反應過來時,兩人都已跪下身去了,慌得那内侍監止不住叩首道:「娘娘請起,快快請起,臣下受不得,受不得呀。」
秋水苦笑起來:「阿翁,我已非昔日皇後娘娘了,阿翁不必這般待我。」
「臣下不敢,臣下不敢。」
内侍監連聲惶恐,秋水便同小黃門拉了他起來。
因她是太後懿旨調撥而來,不必再行閱視,隻要安置了行囊即可。
内侍監不顧小黃門詫異的目光,堅持要親自送秋水去住的地方。
路上見無旁人,秋水才問他:「阿翁,皇姑母真的駕崩了嗎?」
内侍監點一點頭:「娘娘節哀,自長孫一族流放合浦、娘娘禁足長門之後,太後娘娘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上月百花節,衆宮娘娘前去給太後朝賀,太後一時高興就多喝了幾杯百花釀,不想激起宿疾,沉疴難治,就這麼仙去了。」
「是嗎?」
秋水咬住了唇,來時懷抱的一絲希望,到如今全都煙消雲散了。
那個曾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女人,那個曾不顧她父母意願執意召她入宮的姑母,那個曾一力扶持起少年天子的太後,終究拗不過天意,年過五十就化作了黃土。
她心有戚戚,一時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太後。
到了住的地方,内侍監不便多留,囑咐長孫秋水幾句話,就作别離開了。
與秋水同住一室的是小宮娥翠葉,看上去十三四歲的模樣,生得一張圓月似的臉面兒,姿色雖不甚出衆,卻别有一番嬌憨可愛。
她見秋水拎了包裹進門,忙就趕上前來,伶俐地取過去笑道:「早就聽說屋子裡要來人了,我當是個小姐妹,原來是姑姑。」
她嘴甜人也乖巧,估摸着秋水的年紀,隻以為是哪裡來的掌事女官。
秋水不好意思地摸摸面頰,往日在長門勞勞碌碌,甚少有機會想别個事情,而今初來乍到,被翠葉一聲姑姑叫醒,方知歲月如梭,韶華不複。
她默了默,終是當不起這一聲姑姑,便道:「姑娘說笑了,我同你一樣,不過是掖庭宮女罷了。」
「啊?」翠葉聞言,不出意外地露出一臉驚詫之情,「采女最大也不得年滿二十,瞧姐姐的年紀,不像是采選進來,莫不是……」
第三怨 一入宮門深似海
掖庭宮女,依着舊例,如不是從良家子中落選,便是從俘虜和犯官罪眷充沒而來。
翠葉顧全秋水的顔面,并沒有将話說全,秋水思量着那一紙廢後诏書和被流放的三族,念及自己同罪眷也無甚區别,便輕一點頭:「我家中的确是犯了些事。」
翠葉聽罷,不由得幾分唏噓,她雖是良家子中落選進來的,可因家境貧困,是以到了掖庭,能有吃有住,倒也不曾覺得悲苦。
可憐犯官罪眷,從前想必過的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乍為人奴,怕是要受不住的。
由是,看着秋水殷切之餘又多了幾分照顧,便一面替她安頓行囊,一面勸慰道:「既然來了這裡,從前的事便都是黃土了,風一吹就沒了影兒,能活下去才是天大的事。姐姐隻管好生在這裡住着,往後不懂的地方都有我呢。」
秋水謝過她的好意,眸光輕而淺地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圈簡陋的屋宇,半晌方道:「你說得是,能在這裡住着已經很好了。」
翠葉回首笑笑:「姐姐别看這屋子比不得你往年住的地方,可它刮風不透、下雨不漏,蓋得結實着呢。說起來,倒是要謝謝一個人。」
「嗯?這要謝誰?」安頓好行囊,秋水側着身坐在冰冷僵硬的床榻上,微微偏首,好奇地過來問她。
翠葉支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輕聲一噓,豎着耳朵聽了聽,知四下無人,才神神秘秘靠近了秋水低聲道:「要謝謝前面的那位長孫皇後。」
謝她?這是為何?
秋水面露困惑,翠葉當她新來,便接着道:「姐姐不知這裡頭緣故,我也是聽了陳寶林身邊的綠蕙姐姐說才知道的。綠蕙姐姐說,往常掖庭是整個漢宮最卑賤的地方,住在裡頭的人凍着了餓着了,外頭從來都不管不問的。獨有長孫皇後來了以後,就下了旨意,不許掖庭令克扣掖庭宮人夥食,又下旨将掖庭透風漏雨的地方都翻修了一遍,就是那一年開始掖庭再沒凍死過人了。姐姐您說,咱們是不是得謝謝長孫皇後?」
「唔。」秋水輕應她一聲,不置褒貶。
當年先皇故去,天下尚未太平,皇姑母無兒無女,又急于輔佐太子劉昶登基,便召了她入宮與劉昶為伴。
她少時貪玩,又得皇姑母寵溺,是以漢宮各處都曾涉足過,一日去到掖庭,瞧見掖庭衆人過得凄慘,心下十分不忍,便總偷去那裡給掖庭宮人送些吃食。
後來,皇姑母為她和劉昶訂下婚約,劉昶登基為帝,她為後,第一件事就是着人修葺宮宇,順帶着将掖庭也翻修了一回。
至于掖庭令克扣夥食,那是自漢祖開國以來就有的,彼時皇姑母忙于垂簾聽政,不耐煩管理這些瑣碎小事,她便也不敢多提,直等自己執掌中宮之後,才借着由頭将上下宮務都整頓了一通。
隻是那時她以為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個皇後該做的事,倒不承想有朝一日能惠及自身。
翠葉說到前皇後,恐她不知禁忌,忙又追加兩句:「對了,姐姐,這些話你聽聽就算了,可千萬不能往外頭說去。那位長孫皇後……而今已經是廢後了,宮中再不許提及的,倘若叫宮教博士們聽見,打一頓闆子都是輕的呢。」
「是,我記住了,不會往外說去的。」秋水點一點頭。
那些都是陳年舊事了,别人不提,她便是連想都不會去想的。
翠葉舒口氣,對于善良而沒落得好下場的前皇後,她一直都心懷憐憫,同樣地,對于淪落至此的秋水也心生親近:「說了這麼久,差點都忘了問,該怎麼稱呼姐姐呢?」
「我……」秋水薄唇輕抿,才剛說到自己的事,而今委實不好告訴她真實名姓,便掐頭去尾,隻道,「我家中姓孫,單名一個秋字。」
「孫秋。」翠葉低低念了一回,方擡首一笑,「那我往後便叫你秋兒姐姐吧。」
秋水含笑颔首,看着翠葉,目光柔緩,仿佛看到了那年未出嫁時,興沖沖跑進她閨房裡來的妹妹。
一入宮門深似海,更何況是入了掖庭。
昔年高祖在位,丞相李遊因罪下獄,其妻王氏甯死也不做掖庭舂米奴婢,掖庭之苦可見一斑。
翠葉原以為秋水會承受不住,待看她洗衣舂米灑掃織布,樣樣精通,慨歎之餘亦不免納罕她到底是誰家女眷,如何連下人的活計都做得這般好。
殊不知長門五年,足以把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變成可堪百般驅使的雜役。
相較于翠葉的納罕,秋水倒是自得其樂,橫豎都是為奴為婢,是在長門還是在掖庭都不那麼重要了。
重要的是,能一直讓她這般安穩下去就好。
可惜,天意往往不從人願。
自她來後,掖庭的雜活陡然在一夜之間多了起來,往日每人隻需舂一回米,而今兩三回都舂不完。往日每日隻需織就一匹布,如今倒是要三四匹。
累得掖庭宮人苦不堪言,有那等大着膽子的,便趕去問掌事宮女,掌事宮女冷冷一笑:「這些都是各宮娘娘們等着吃用的,又不是我要苛刻爾等,爾等何故找我訴苦?」
秋水聞說,心下了然,大抵是她貶到掖庭的消息傳揚出去了,才叫那些人想着法子來折騰自己,以緻不惜牽連進這麼許多人。
愧疚之餘,她無力轉圜,便隻能點燈熬油地做着比别人多一倍的活計。
翠葉心疼不過,便也時常過來搭把手,又歎息她死腦筋:「秋兒姐姐,宮裡的活日複一日,本就是做不完的,旁人都盡力躲着懶,偏你癡愚,竟還要上趕着做去。」
秋水有苦難言,隻好笑勸她:「是我自己閑不住,你歇息你的罷,莫要管我了。」
話雖如此,然而有人成心刁難,便是她做得好了,也終會被挑出刺兒來。
是日,天色陰沉,便是身在偏遠的掖庭,也可看到那東西十四宮上頭密布的烏雲。
掌事宮娥照舊在一大早派了活來,還不待衆宮婢哀怨,便揚高了聲音又喝道:「昨日是誰最後舂的米?」
衆宮婢聞言一怔,半晌,方把目光紛紛投向秋水。
秋水斂裾屈膝:「回姑姑,昨日是婢子最後舂的米。」
第四怨 庭院深深深幾許
那掌事宮娥聞言,一雙冰刀似的眸子冷冷地盯在她的身上:「吾說過多少次,宮中舂米務必盡心,都是貴人口中之食,倘或錯了一處,便有性命之憂。你可還記得?」
「婢子記得。」
「既是記得,如何舂出的米中還有米糠?你莫不是成心如此?」
「婢子不敢。」
秋水恭順地低下頭去,進到掖庭之前,她便已知曉前途叵測,未免橫生事端,是以對待掖庭雜役未敢有一絲一毫懈怠之處。
昨日舂米,她都是檢查過之後才送出去的,斷不會有米糠殘存其中。
隻是她如今位卑言輕,人為刀俎,她為魚肉,自然是掌事宮娥怎麼說便怎麼是了。
她一力做小伏低,饒是那掌事宮娥憋了一肚子的氣要發出去,到這會兒當着衆人的面兒也不好再恣意了,隻得一甩長袖,怒道:「雖非成心,但大錯已鑄,今日便責罰你清掃禦道以儆效尤,什麼時候吾說幹淨了,什麼時候方停。」
「諾!」她不争不鬧。
翠葉看着幹着急,待回了屋便不住地替她打抱不平:「秋兒姐姐怎的這般好性兒?你舂的米可是我們這些人裡頭最好的,怎會有米糠摻雜其中?這分明是有人栽贓陷害你,你怎麼不說出來?」
說?向誰說?
秋水淺笑不語,這宮裡踩低捧高本就是人之常情,掖庭也不例外,那掌事宮娥既是特意過來尋她的是非,想必後頭定是有人指使。
她就算辯解了,又有誰聽,又有誰肯信呢?左不過再吃一頓苦頭罷了。
眼看天色越來越暗,估摸着要起雨了,秋水不再耽擱,拿上掃帚簸箕就出了房門。
庭院深深,幽暗的禦道夾在高牆之間,仿佛一條長龍匍匐在地,不見首尾。
她低垂着頭,纖細而柔弱的脖頸微伸,目光專注,手上一刻不停,仔仔細細地清掃着青石鋪就的路面。
當年行過此處,隻顧貪玩耍樂,竟不知這裡的一磚一瓦是如此古樸,曆經滄桑。
盛夏的風裹挾着水汽,從夾道中穿牆而過,終于為酷暑帶來一絲涼意。
秋水擦了一把汗,擡眼望去,卻見自己才掃了不過墨丈距離,離那盡頭尚且遠得很。
她靜默了片刻,歇過一口氣來,照舊垂下頭去掃着眼前一尺之地。
又一陣風吹來,這次不再夾雜着水汽,卻隐約帶着三兩人語,呼呼喝喝,遠道而來。
她一怔,眼角餘光瞥見禦道上走着的三兩宮人都貼着牆跪伏下去,深知是有貴人出行,忙也收起了掃帚簸箕,依着規矩跪拜下去。
有了之前趙婕妤的例子在,此番再跪,她心中已無任何感慨,隻是耐心聽着那遙遙傳來的腳步聲,靜待來人過去,莫要再耽誤了灑掃。
铿!铿!铿!
不意腳步聲伴着兵甲聲傳來,竟是執金吾開道。
非貴人出行,乃是聖駕親臨!
秋水心頭蓦地大駭,趴伏在地上的雙手不期然攥握成拳,她越發壓低了身段,務必使自己泯然于衆人。
赤色繡衣下擺一蓬蓬從地磚之上如風掃過,玄色的車輪,踏着舊日轍痕,辘辘遠行。
秋水莫名屏住了呼吸。
自她進長門宮的那天起,就再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與他相逢,更不曾想過,相逢會是在這等情形之中。
幸而那龍辇高覆着華蓋,四幕垂帷,深不可測,倒可使她免了見面的憂慮。
待最後一個侍從走出了眼角餘光可見之處,秋水方呼出一口氣來,輕支着掃帚慢慢直起了身。
依舊要去掃那幽深狹長的禦道,叵耐剛一揮動衣袖,便見一抹朱紅映入眼簾。
她驚慌擡頭,卻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孔。
「是你?」
她曾經的近侍,鳳藻宮的大長秋——蘇聞。
蘇聞歎息一聲,拱手躬身而拜:「臣下還當是看錯了,不想竟當真是娘娘。」
秋水亦歎息:「阿翁折煞我了,我已不是昔年皇後了。」
「在旁人眼中或許不是,可在臣下眼中,娘娘永遠是臣下的娘娘。」蘇聞擡眸,目光掠及她素白卑賤的衣衫和手中破舊的掃帚,一時眼眶微紅。
他業已聽聞秋水被調撥進了掖庭,知她日子艱苦,卻未料到會艱苦至此。
當年名冠長安的宰輔長女、豔奪城池的中宮皇後,怎會成今日這般模樣?
他打量着秋水,秋水亦打量着他,但見他已換作了中常侍的衣衫鞋履,正是天子近臣裝束,想必這些年過得甚好。
當初因她被廢,鳳藻宮幾乎滿巢傾覆,再無完卵。
獨有鳳藻宮旁的長秋監,因着隸屬内侍省,倒躲過了一劫。
原本她有心要如意和萬甯她們也留下來,不必跟她同赴長門受苦,可是如意等人甯死不從,背地裡更是唾棄蘇聞,都道他叛主、忘恩負義。
她卻不以為然,那一年中她的親族都已淪陷,面對身邊舊人,她最大的期盼便是能活一個是一個,至于怎樣的活法,怎樣的抉擇,她并不在意。
不能讓所有人都陪着她在冷宮潦倒終生。
是以,對于蘇聞她并沒有怨恨,反是欣慰,蘇聞跟在她身邊時日久長,對于天子的習慣秉性也比旁人了解得多,有他在身邊,想必天子也能省卻不少心力。
蘇聞是偷空留下來的,既是見了秋水,他心下稍安,略問了好,便疾走幾步,追着龍辇去了。
秋水收回眼神,握緊了掃帚,越發盡心掃了起來。
将将掃至盡頭,那邊廂狂風便裹挾着烏雲蓋頂而來。
刹那間,豆大的雨點,便似卷落的珠簾散了線,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了滿盤。
禦道兩旁高牆聳立,并無屋檐遮擋,避無可避,她在雨中被澆個遍透。
偏生掖庭無人前來,沒有掌事宮娥發話,她這一通灑掃便算不得完。
其實,她早該料到的,那些人既要她受磋磨,又怎會是輕易罰掃禦道就能說得過去的?
她默默閉上了眼,立在雨中,形單影隻。
片刻,卻覺落在眼梢耳畔的雨水停歇,倏然睜眼,一道人影不知何時執着傘站在了她身後。
第五怨 唯怨宮中多故人
「長孫姐姐。」
傘下人有清麗嬌軟的眉眼,和熟悉的容顔,原來是陳寶林。
秋水禁不住暗歎,宮中當真是多故人。
她微微地屈膝,極盡宮人本分:「奴婢秋水見過娘娘。」
陳寶林适時伸手扶住她,執傘的手臂輕斜着,為她擋去高牆煙雨:「姐姐何必如此自卑?多年不見姐姐,既是來了,不妨去我宮中坐一坐吧。」
「奴婢謝娘娘好意,隻是奴婢尚有要務在身,不便離開此地。」秋水推辭不受,她如今尚在受罰中,委實不能再落人把柄。
陳寶林揚首看一眼瓢潑般的大雨,再見她手中緊握着的那把破舊掃帚,都是一樣蕙質蘭心的人兒,自是猜得到她為何出現在這裡。
可恨宮中那起人當真心狠,不願自己露面與她為難,便唆使了旁人來折磨她,自己倒落得個幹幹淨淨。
這般借刀殺人,也不怕折了壽。
她心下不平,然則自知身為寶林,位分遠低于十四宮衆妃嫔,旁的言語不能多說,隻拉住了秋水的手道:「姐姐放心,這等時候萬不會有人過來的,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左不過幾步路的工夫,姐姐好歹進去歇一歇,待這一程風雨過去,再出來灑掃也不遲。」
話畢,不等秋水開口,便挽着她往自己的宮宇走去。
寶林在漢宮不過是十四等妃的最末一位,所住宮宇自是比不得趙婕妤她們,不過是在掖庭旁舍單獨辟了一處院落罷了。
院中花木被雨打濕,越發顯得疏零,一個容貌稀松平常的宮娥正支着手擋雨立在屋檐下,看見她們進來,忙道:「娘娘,這一程風雨緊,可曾淋到了?」
陳寶林搖搖頭,吩咐她:「綠蕙,快去備盞姜湯來。」
叫綠蕙的宮婢忙答應一聲,伶俐地去了。
秋水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之前翠葉說的話,想是這個綠蕙便是翠葉常提及的那個了。
她架不住陳寶林好意進了屋,宮宇雖簡陋,然則畢竟是妃嫔之所,到底要比掖庭好上許多。眼見陳寶林收了傘,又吩咐另一個叫赤瑕的宮婢替她去尋幹淨衣衫,舉止之間俨然可見一宮之主的樣子。
秋水一時不覺帶笑,依稀記得當年陳寶林初入宮時才剛十四歲,模樣嬌柔,一開口便是羞羞怯怯的,每每過來請安的時候如意便忍不住地笑,背地裡常說蚊子聲兒都比她的聲音大。
她看着卻頗生愛憐,這般大的年紀本該似妹妹秋雁一般在父母膝下逗趣撒嬌才是,天可憐見,一道采選聖旨便把她從父母身邊生生剝離,卷進這幽暗寂靜的深宮之中,是以那時候她總多看扶着陳寶林,知她膽子小,便有意同她多說說話。
想不到相隔五年再見,當日羞怯的小姑娘,也成長到如今這般模樣了。
不多時綠蕙端了姜湯上來,秋水謝過她,端在手中,驅散一身濕寒。
赤瑕亦尋了宮女子的衣衫來要替她換上,她連說不必,進寶林宮中躲雨本就是無奈之舉,若再換了衣衫,掌事宮娥那邊就無法應付過去了。
她這樣堅持,陳寶林知她如今俯仰由人,不能自己,便也不再多勸,親去取了幹淨的巾帕,按住了她不動,一點一點替她擦拭着,又問她:「姐姐來掖庭多久了?」
秋水估算日子,回道:「月初時候來的,而今總有十來天了。」
「前日子我在許良人那邊聽見過風聲,道是姐姐要來掖庭,我以為總要過些時候的,若早知道,該當去看看姐姐才是。」
「何必如此?而今我為奴為婢,掖庭永巷不該是你去的地方。」
秋水勸慰着,陳寶林低眉淡然一笑:「哪裡有什麼該去不該去,我如今不也在掖庭嗎?」
說到這話,秋水暗裡也有些驚訝,當日許良人可是與她同年進宮,一樣的寶林位分,如今人家升至第九等,她卻還在十四等徘徊,這些年她到底是如何過來的?
若在當年為後的時候,她勢必要問個清楚的,可眼下她為婢,她為主,再問這些便有些逾矩了,是以她隻好默默喝着姜茶,聽她絮絮說一些零散小事,間或應答一聲。
待得一盞姜茶喝盡,外頭的疾風驟雨便也小了些許,滴答的雨點聲中,隐約可聽急促的腳步聲。
秋水唯恐是掌事宮娥出來尋不見她,輕輕放下茶盞,謝了陳寶林:「多謝娘娘款待,奴婢該回去了。」
陳寶林亦不多留,送她出了院門才道:「往後再有這等事,姐姐盡管來我這裡躲一躲。」
秋水不言,陳寶林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她又怎肯來叨擾她,給她招惹是非?
故而拜别,耳聽宮車辘辘,杳不知其所蹤,亦不知是何人出行,她便照舊拿了掃帚去禦道灑掃。
直待夜色将晚,翠葉打了傘來,急急地道:「秋兒姐姐方才哪裡去了,倒讓我一通好找!」
她一愣,忙道:「可是掌事姑姑問起我了?」
翠葉道:「可不是嗎?也不知今兒是怎麼了,好好的天兒突然就又是風又是雨的,我們都在屋裡說這樣天氣還叫姐姐出來灑掃,分明是掌事姑姑有意磋磨你。誰知還不等風雨過去,聞說聖駕竟沒有留宿于充依那裡,不過是用了盞茶的工夫又打道回去了。說來好笑,這倒是把掌事姑姑吓個半死,唯恐留姐姐在雨中讓聖駕看見要責罰她苛責宮人,趕緊叫我尋姐姐回去。我這裡外轉了一圈也沒見着姐姐,還以為姐姐是出了什麼事。」
秋水不想自己在陳寶林那裡躲雨的工夫,外頭生出了這麼多事,她抿一抿唇,縱使連日來與翠葉越發親近,也不好告訴她自己方才的去處,便扯了謊道:「我見風雨太大,就尋了避雨的地方躲起來了,你自然是尋不到我的。」
至于聖駕,她隻聽聞幾聲車馬響,卻不知是他又回去了。
這樣大的雨,他卻帶着執金吾冒雨趕回,想必是前廷又有急事了罷。
第六怨 自古人心如畫扇
既然責罰已了,秋水一時安下心來,去屋裡換了幹淨的衣衫,出來時翠葉正從枕頭底下往外拿東西,小心翼翼捧到她眼前,方知是一塊面餅。
「姐姐掃了一下午,想必早該餓了吧?我給姐姐留了點餅,姐姐快吃吧。」
宮中吃用皆有度,面餅在貴人眼中或許上不得台面,可是在掖庭已算是難得的好東西了,秋水看着面餅,且喜且憂:「這餅子數日不見得一人分一塊,你給了我,你吃什麼呢?」
翠葉面色尴尬,攥着手指扭捏道:「我……我自是吃過了。」
這一見便知是在撒謊了,秋水笑着将餅一分為二,自己留了一塊小的,卻把那塊大一些的遞還給翠葉:「我淋了雨,胃口不大好,待會兒還需留着肚子喝些茶水去去寒,吃這麼多便夠了,這一塊你吃吧。」
「姐姐……」翠葉亦知她在說謊,袖着手不接。
秋水卻硬是掰開她的手,把面餅塞給她:「吃吧,你年紀小正是長身量的時候,萬不能餓着。待吃飽了有力氣,明兒才好跟我一起幹活呢。」
「這……我……」翠葉推卻不掉,又因年紀小,對着面餅也實在饞得慌,便隻好接下來。
翠葉大吃了幾口過後,眼看秋水一點一點揪着那面餅往嘴裡送,不覺訝異:「姐姐怎吃得這樣慢?是這面餅不好吃嗎?」
她不知這是秋水養尊處優的習慣使然,秋水便也不多解釋,隻道:「我胃口小,須得慢慢地吃才好。」
翠葉笑了一聲:「我就說嘛,面餅這麼好吃,姐姐怎會不喜歡吃呢?」說罷,又三兩口将餘下的餅吞進腹中,長長打了一個飽嗝,才意猶未盡道,「這面餅就已然是人間美味了,也不知宮裡貴人娘娘們都吃的什麼。綠蕙姐姐說娘娘們吃的總少不了山珍海味的,我就不明白,山裡海裡的東西,難道真能比面餅好吃不成?」
她俏言俏語的,于嬌憨之中透着幾許可愛,秋水忍俊不禁,不由莞爾:「娘娘們吃的也不盡然都是山珍海味,有時候逢着年頭不好,娘娘們吃的還比不得你吃的面餅好。」
「啊?還有這樣的事?」翠葉瞪大了眼,分明不信。
秋水微笑點一點頭,劉昶初登基為帝的時候,恰逢邊關作亂,内裡收成又不好,她作為後宮之主不能于朝事上替他分憂,隻能在後面領着一衆妃嫔節衣縮食、吃糠咽菜,把節省下來的月例都拿出去,或是布米施粥,或是充作軍饷。
盡管杯水車薪,但有她起了頭,外面公卿大臣夫人便也都有樣學樣,拿出體己俸祿救濟災民,支援邊疆,時人都道長安良善之家遍野。
這些年新帝已慢慢坐穩龍椅,外有大将,内近賢臣,漢文一朝早不複高祖當年哀鴻遍野的景象,百姓富庶,國泰民安,宮中用度想來要比她在時候好了許多,以至掖庭都可以吃得上面餅子了。
翠葉人小,又剛進宮,對于宮裡的一切都好奇得緊,往常秋水沉默寡言,隻知低頭幹活,兩人倒是甚少談些題外話。
今日眼見秋水有了些興緻,說的都是她不知道的事,一時覺得新鮮,不免追着問道:「秋兒姐姐以前也是在貴人宮中伺候的嗎?我瞧着秋兒姐姐你懂的比綠蕙姐姐都多呢。」
「我以前嗎?」秋水默然,揪着面餅慢慢放入口中,思緒翻飛,早不知想到了哪一處。
「娘娘你說什麼?方才那位……那位姑娘,就是以前的長孫皇後?」
掖庭旁舍,綠蕙正叫她主子陳寶林的一席話吓得大驚失色,幾度站不住腳,難以想象她平日時時挂在嘴邊稱贊的前皇後,有朝一日竟會出現在她面前,且是以那般落魄的模樣。
「嗯。」陳寶林點着頭,目光悠悠掠過窗外如墨的夜空,「沒想到吧,有一天皇後娘娘她也會到掖庭來。」
的确是讓人意想不到。
綠蕙扶着椅背,面上仍是一團驚訝。
當年秋水執掌中宮的時候,她将将入掖庭為婢,都說掖庭宮奴最苦,可是她進來以後卻見吃穿用度雖不精緻,卻也樣樣不缺,比之在宮外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好太多了。
宮教博士也甚是面善,有那等在高祖時候便入掖庭的宮人們便都說是她命好,趕上了一個好皇後,才沒能受前輩們受過的苦。
至此,她心心念念的便都是長孫皇後的仁善,隻是那會兒她人在掖庭,萬分卑賤,斷是見不到尊貴的皇後娘娘當面感恩的,後來聽聞她被廢,還曾哭過一場。
再想不到,一别數年,她還可以給她奉上一盞姜湯。
「若早知是皇後娘娘來了,無論如何奴婢都該給她磕個頭的。」綠蕙頗覺遺憾。
赤瑕也道:「說得是呢,咱們早年都受過皇後娘娘恩惠,隻可惜不得見仙顔,寶林娘娘該提醒奴婢們一聲才是,若不然怠慢了皇後娘娘,奴婢們心中該有愧了。」
「這算什麼怠慢?連你們沒見過她的,都知道感念她的恩情,可歎東西十四宮那麼多人,個個都曾受過她的恩惠,卻連謝字都不肯說一個,甚至……」
陳寶林歎息着止住了聲。
綠蕙想到方才初見秋水的情形,心下明白陳寶林想說的是什麼,亦是十分怅然。
從那麼高的地方,跌落進塵埃裡,也不知那位前皇後娘娘是如何撐過這麼多年的。
可憐她們寶林人微言輕,縱然有心,也幫不上她什麼忙。
陳寶林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卻偏過頭來輕聲地問綠蕙和赤瑕:「你們說,在這宮裡是有寵無愛的好,還是有愛無寵的好?」
「娘娘,何為有寵無愛?又何為有愛無寵?」赤瑕迷迷茫茫,聽不大懂。
陳寶林眨了眨眼,沒有答她,重新轉回頭去,依舊看着外頭一片墨黑的天空。
總有一束月光會透過黑暗照進來的,她信,并且會一直堅信着。
綠樹經雨,更顯清透,庭院之中,趙婕妤漫不經心地撫着一叢針葉,聽得近侍宮人耳報來說:「奴婢打聽得真真的,昨晚上陛下并沒有留宿于充依那裡,據聞是當時雷起,于充依故作慌張,倒是驚擾了陛下,是以陛下大為掃興,就冒雨回去了。」
「她可真是爛泥扶不上牆。」趙婕妤冷哼了一聲,早知這是個沒骨頭的,哪邊風大就往哪邊倒,先時徐容華得寵,她便時時跑去徐容華面前獻媚,這會兒瞧她得了聖恩,便又常往她宮裡跑來跑去的。
若不是想拿她出個頭,當真以為她稀罕一棵牆頭草呢。
「不說這晦氣事了,昨兒不是還有一件事嗎?都打聽得如何了?」
近侍忙道:「據那邊的人來說,陛下雖路過掖庭禦道,卻未曾停留,隻蘇常侍站住腳同她說了幾句話。」
「如此說來,倒是她們失算了。」
趙婕妤無聲譏笑,直歎徐容華等人白費心機,就為了讓陛下見着長孫秋水落魄的一面,背地裡竟使出這等不入流的手段來。
近侍也道:「還是娘娘高明,按兵不動。」
「哼,不過一個廢後罷了,能興起什麼風浪!」趙婕妤甩手彈開那一叢針葉,捏着帕子擦了擦纖細通紅的指尖,接着問道,「秦昭儀那裡近來可有什麼動靜?」
近侍搖搖頭:「昭儀娘娘還是老樣子,一入六月就苦夏,唯恐曬出熱病,聽聞多日不曾出來了。」
趙婕妤勾一勾唇角,滿面不屑。
近些年宮中無後,秦昭儀貴為十四妃之首,便位同副後。
她想做老好人,想效仿長孫皇後,也不想想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和氣度,裝樣子誰不會,怕隻怕她裝不過這一輩子。
她抿着薄唇想了想,過了片刻方道:「叫他們都盯仔細些罷,還有太後娘娘的末七快到了,想必會有好些公侯夫人世子王妃進宮祭奠,外頭不知裡頭的事,總得有人給提點提點才行。」
近侍聞言一怔,好半晌反應過來,忙躬身應諾。
「快點,快點,這都什麼時候了,該置備東西了還躺屍一樣磨磨蹭蹭的!」
又是一日早起,秋水等人在掌事宮娥的呼喝聲中,忙不叠翻身爬起來穿戴整齊。
翠葉昨兒睡得晚,尚還睡眼惺忪,一瞅外頭陰暗暗的天,不覺嘟囔:「這才什麼時辰,姑姑就這般着急忙慌的。」
有宮婢從門前路過,聞言忙輕聲道:「說是今兒是仙去的太後娘娘的末七。」
「末七?太後娘娘末七不該是明日嗎?」翠葉屈着手指掐算日子,怎麼都不對。
按着習俗,從逝世的那天算起,每七天為一個祭日,分别稱為「頭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和「末七」。一般以一、三、五等單七祭禮較隆重,親友皆至,孝子要哭靈,尤以「三七」和「末七」最重要,每逢這兩個「七」日,喪家大都要誦經禮忏,親友也要親至燒紙錢蠟燭祭奠。
上一回忙碌是為着太後娘娘五七,這才過去十三天,怎的就開始忙活末七了?
秋水這時方知掌事宮娥一早叫起是為了什麼,她愣在原地有些回不了神。
自從收到皇姑母逝去的消息之後,她也曾想過尋一處不見人的地方祭拜祭拜,叵耐一入掖庭便被諸多雜務纏身,又有宮教博士和掌事宮娥時時盯視,行動委實不便,這個念頭便擱淺下來。
想不到今日竟會是皇姑母的末七。
她心底裡一陣難過,縱然當初是皇姑母強行把她牽扯進深宮大院裡,可皇姑母在的時候,她亦得她寵愛頗多,由是便強忍住酸澀,對翠葉道:「是宮中舊俗,若燒七與夏曆的初七、十七、二十七相逢,便謂之是犯七,大大不吉,需得提前或推遲一天祭奠。」
這便解釋得通了。
翠葉長哦一聲,點點頭,眼見左右兩旁屋舍的宮婢都陸續趕往前院去了,一時不敢多耽擱,忙也醒了困,穿戴好同秋水一起追随過去。
既是太後娘娘的末七日子,來人甚多,宮中自然不敢懈怠,光是香紙大蠟金銀鬥都做了數百多個。
秋水做得尤為上心,按理皇太後無兒無女,便需得娘家子侄在前置辦三牲果品,可惜她兄長已被發配充軍,她又被貶至掖庭,都不能夠到前去燒一炷香、奉一杯酒、捧一碗飯,唯有在這等香燭紙火上略盡哀思了。
這邊廂正忙活得緊,忽而門前一陣嘈雜聲,忙着低頭趕工的掖庭奴們不覺紛紛支起頭來,往外看去,正見一個素衣白衫容顔高貴的女子提着裙擺強行撞開了禁宮守衛,闖将進來,唬得掌事宮娥都變了臉。
秋水亦是面色蒼白,下意識站起身看着來人。
那女子闖進來也不多言,目光隻在一衆掖庭奴中掃了一圈,便落在了秋水身上,從她失了光澤的發頂一直看到腳下的草履,滿眼都是難以置信。
她恍惚搖了搖頭,隻當自己看錯了,一言不發,轉首人便似來時一般,又闖了出去。
徒留秋水站在原地,一聲「妹妹」到了嘴邊,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這麼一通胡鬧,掌事宮娥拍着胸膛直呼怪哉,連聲地問那禁宮守衛:「來者何人?」
禁宮守衛苦着臉歎息:「是江都王妃。」
江都王妃長孫秋雁,曾經是與已廢皇後娘娘長孫秋水一般顯貴的人物,姑母做太後,父親做宰輔,姐姐做皇後,自己又是高祖幼子、皇上胞弟明媒正娶的王妃,端的是榮寵加身,富貴過人。
即便後來長孫一族落難,皇後被廢,可因着她是出嫁女,倒不曾受什麼牽連,也難怪禁宮守衛不敢攔她。
秋水抿抿唇,眼看秋雁性情還似少時那般風風火火,便知這幾年中她過得還不錯,至少江都王待她初心不改。
翠葉身在掖庭久已,還是頭一回得見活的王妃,不由十分欣喜:「那個江都王妃生得可真貌美,隻是不知這般高貴的人怎麼到咱們掖庭來了?」
「或許是走錯了路罷。」秋水言語輕輕。
心底裡卻明白,她不是走錯了路,她是聽說了消息,才趕過來确認一下的。
隻是确認了又能如何,不過為自己徒增些煩惱,倒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啊!娘娘!」
「娘娘小心!」
「王妃娘娘……」
長信宮中,本該萬分威嚴肅穆的祭奠儀式,卻被突如其來的幾聲驚呼擾亂了。
秦昭儀身子嬌弱,若非逢着太後末七,這會子本不該出來,誰承想一來就碰見這等莫名其妙的事,她看着被潑落一地的酒水,不由道:「王妃莫不是太過傷心,失了手?妾再叫人去給王妃奉一盞酒來吧?」
「不必了!」長孫秋雁幹淨利落地将一擲而空的碗丢棄在地,擦着手,一張素面冷若冰霜,連聲色裡都帶着寒意,「這一杯酒當我姐姐敬給她的,多謝她那一道懿旨。」
「這……江都王妃當真是這麼說的?」
中常侍蘇聞耳聽長信宮中差人來報,一時又驚又訝:「好好的祭奠,怎會鬧出這等事?」
宮人便上前附耳又多說了兩句。
蘇聞嗟歎,情知參與祭奠的人那麼多,瞞也是瞞不住的,便原樣把話遞進了宣室殿中。
年輕的君王剛剛領着諸侯百官祭拜回來,換下了素服,穿着一身玄地常服坐在案前。
第八怨 求人不如求己
聽了蘇聞來報,眉眼都不曾挪動一分,隻翻看着卷牍淡聲道:「掖庭宮禁森嚴,倘或沒有朕的許可,便是臣子也不得随意出入,就算進去了,宮女子與外人也不得随意言語,她倒是大膽。」
「是。」蘇聞賠着小心,一時竟不知君王口中的她是說的廢後還是江都王妃,遂又道,「然則見了面,倒是不曾說過話。」
「哦?」劉昶執卷的手微移,輕輕叩擊着玄木桌案,「江都王妃也不曾說什麼嗎?」
「不曾。」蘇聞搖頭,「王妃娘娘闖進去之後,隻見了秋宮人一面,便又轉首回去了。」
「唔。」劉昶貌似了然,叩擊桌案的手指屈起,便重新執了卷牍,一面看閱一面道,「畢竟是太後奠儀,江都王妃此舉未免太過失禮,着江都王帶回去好生訓斥罷。至于掖庭禁衛,失于職守,各打二十大闆,以儆效尤。」
「諾。」
蘇聞領命而去。
趙婕妤聽了消息,不禁笑出聲,向上首端坐着的秦昭儀道:「瞧瞧咱們陛下多好的氣性兒,鬧成那般模樣,不過輕飄飄一句好生訓斥就打發了,誰不知道江都王最寵他這個王妃,說句重話都不曾,又哪裡敢訓斥她?」
秦昭儀才從奠儀那一幕緩過神來,喝着茶水壓驚道:「陛下至仁至孝,王妃畢竟是太後娘娘嫡親的侄女,便是為着太後娘娘體面,也不能過多苛責,盼隻盼王妃回去能領會陛下這番苦心,下回務必不能這般使性兒了。」
哧!趙婕妤忍不住掩口:「太後娘娘已經過了末七了,哪裡還有下一回讓王妃來祭奠,姐姐可真是糊塗。」
「啊這……是我糊塗了……說錯了話。」
秦昭儀面色一陣羞紅,止不住輕拍一下掌:「我就說我這身子耐不得熱,瞧,這才坐下來多會子,就熱得糊塗了,妹妹們見諒,我便先回去歇着了,至晚間夜涼再來同妹妹們說話。」
說着,便起身搭扶内侍的手臂回去了。
趙婕妤冷眼看她走遠,手上拿着的纨扇不斷揮動:「這就裝不住了,人還在呢,就巴不得給人家置備奠儀了。」
她位分隻在昭儀之下,又因出身将門,行事潑辣,底下坐着的幾個末位妃嫔都不敢逆她的意,也不敢接她的話茬兒,聽見了也隻當沒聽見,依舊該喝茶的喝茶,該納涼的納涼。
唯有陳寶林走了出來,屈膝告退道:「姐姐,妹妹的身子也有些不适,便先回去了,待會兒再過來陪姐姐說話。」
「去吧。」趙婕妤不耐煩地揮揮扇子。
陳寶林位分最微末,多年不得恩寵也就罷了,偏她人也生得老實,寡言寡語的,宮裡妃嫔大多不與她來往,是以她的來去便都不放在心上了。
綠蕙這邊廂扶着陳寶林從長信宮偏殿出來,一舉手,便用團扇遮住了日頭道:「六月裡的天兒便熱成這樣,設若到七八月間,豈不是要下火了?」
陳寶林卻不覺得熱,她隻覺得這個宮裡空曠極了,清冷極了,淡薄極了,全不似早先年她剛入宮的時候。
那會兒太後娘娘與皇後娘娘都在,不單長信宮與鳳藻宮熱鬧,連帶着她的藝林軒也歡喜得很。
可惜,物是人非,長信宮仍在,宮裡坐着的卻再不是當初的人了。
「走吧。」她倦怠地垂下眉眼,搭着綠蕙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深淵一般的掖庭旁舍。
末七的事,在君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做派下,終是無波無瀾地過去了。
秋水小心取了一塊蓋闆,遮住牆角底下将将長出的一叢蘭草。
她素來喜愛蘭花,早些年在鳳藻宮,不知種了多少名貴的蘭花,後來淪落長門宮,再無閑暇可以侍弄花草,這會兒入了掖庭,原以為每日裡就這般舂米灑掃養蠶織布地度過,再不料會碰着這樣的殊遇。
即便隻是一株普通的蘭草,也足夠她歡喜了。
她料理好了蘭草,剛擦了把汗直起腰來,忽聽身後一陣腳步聲響,卻是平日裡一個與翠葉交好的掖庭奴紫莖跑了過來,氣喘籲籲:「秋兒姐姐,你怎麼還在這裡?不……不好了,翠葉出事了。」
「出了什麼事?」她心頭一跳,直覺不妙。
紫莖便大口喘着氣急急道:「翠葉那丫頭不知何故惹惱了于充依,叫于充依的内侍打了一頓送回掖庭來了。」
什麼?秋水神色大變,顧不得蘭草,忙擦着手往回跑,人還沒到跟前就聽裡頭有哭泣聲傳來,待她一邁步進去,又有兩個掖庭奴走了過來道:「秋兒姐姐,你快過來看一眼吧,翠葉她……她要不行了。」
「翠葉!」秋水躍步急奔上前,一見榻上翠葉半邊身子都仿佛浸染在血海裡,禁不住落了淚,「到底是什麼事,叫她們居然下這麼重的手?」
翠葉已然隻有出氣沒有進氣的時候了,耳聽得她來,手指挪動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挪到她的跟前,低低喚了一聲:「姐姐。」
秋水心頭更痛,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忙忙便問紫莖:「可曾宣了禦醫?」
紫莖被問得一愣,擦着眼淚道:「姐姐說的什麼話,咱們這等宮女子哪裡請得動禦醫?」是了,掖庭宮婢是請不到禦醫的,是她情急之下說錯了話。
可……可不請禦醫來,翠葉怎麼辦?翠葉會死的!
「紫莖,你在這裡等着,我去請禦醫!」
「寶林娘娘,寶林娘娘……」
藝林軒外,秋水拍打着院門,一叠聲地叫喚。
赤瑕聽聞動靜,無奈開了門:「秋宮人,我們娘娘說了,這件事她幫不了你。」
「她怎麼會幫不上?隻要她找了禦醫來,總可以救得了翠葉的。」秋水急得沒法子。
赤瑕歎口氣:「秋宮人如何不懂,便是我們寶林娘娘病了,也需得陛下口谕才可請得動禦醫,何況是為着一個掖庭宮婢呢?秋宮人與其來求寶林娘娘,不如去求一個幫得上忙的。
「秋宮人可知,每月上旬,是昭儀、婕妤、娙娥、容華、美人上等妃侍寝的日子,每月中旬是八子、充依、七子、良人、長使次等妃侍寝的日子,至于每月下旬,則是少使、五官、順常、寶林末等妃侍寝的日子。
「如今已是六月下旬,該當末等妃侍寝,陛下必會途經掖庭。」
第九怨 物是人非事事休
秋水跪伏在禦道中間,耳邊赤瑕的言語猶在。
她說他會來,她說與其求陳寶林,不如去求他。
她本不該聽信赤瑕的話,或者再求一求陳寶林就能把禦醫請來,可是……可是翠葉的情形讓她耽擱不起,也下不了賭注。
她不能……眼睜睜看着翠葉死去。
「寶林娘娘,您看,這都已經跪了半個多時辰了。」
藝林軒中,綠蕙觑一眼天色,轉回頭來又道:「娘娘為何不幫她這一回?」
陳寶林秀顔淡然,亦是觑了一眼天色:「我幫得了她一回,卻幫不了她第二回,這世上能永遠幫助她的隻有她自己。」
「可……娘娘怎知陛下今兒一定會來?」赤瑕跟着狐疑。
陳寶林神色不動,凝眸看着那禦道上跪伏的纖弱人影,半晌才啟唇:「陛下一定會來的。」
高牆斜影随着日色偏移而不住變換着方向,石青色的地磚去盡了白日裡的溽熱,便透出一絲徹骨涼意來。
冗長的曲裾蜿蜒在身下,興許是跪的時間久了,一地靜谧中秋水倒想起了從前。
從前她也曾這般跪過一次,亦是為了求他,求他饒過長孫一族,便是貶她為庶民也甘願。
他那時是怎麼說的呢?
他仿佛難以置信,待明白她說的都是真的,所求亦是真的之後,怒急攻心,竟斥她陰毒堪比呂雉、霍成君。
她為後那麼多年,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麼重的話,一瞬間心口幾乎疼得要碎裂開去。
一道碎裂的,還有她和他之間的年少夫妻情誼。
此後,她幽禁長門,他端坐高堂,再不曾有過糾葛。
這一回,她亦是舍棄所有來求他,隻不知他會說什麼。
伴随着最後一道日影偏斜,膝下的地磚終于有了微微顫動,是宮車來了。
她理一理衣袖,跪得越發恭順。
扈從的羽林郎遠遠望見,不由冷聲呵斥:「聖駕出行,肅靜回避!」
「聖駕出行,肅靜回避!」
「聖駕出行,肅靜回避!」
一聲一聲,仿佛轟隆作響的雷鳴,滾滾而至。
她不動如山,眼角隻望見一雙雙皂靴似奔騰的馬蹄,直踏到她的面前:「何人在此?聖駕出行,肅靜回避!」
秋水聞說,緩緩擡起頭來:「婢……長孫秋水,求見陛下!」
領頭的羽林騎都尉本已抽出了節鞭,隻待把這等不識好歹、不懂規矩的掖庭奴驅向一邊,待得聽到她自報家門,長長的節鞭猛地收回,幾乎砸了自己的眼。
他站住腳,一時有些為難:「你……禦道攔駕,可是大罪。」
秋水充耳不聞,目光定定看向他身後的龍辇:「婢長孫秋水,求見陛下。」
慣常不離君王左右的中常侍蘇聞業已趕了過來,瞧見跪地的是她,不覺幾分驚詫:「娘……秋宮人,這是做什麼?」
「蘇常侍,婢要求見陛下,求陛下開恩,準禦醫救治掖庭宮奴翠葉。」
「這……這……」蘇聞同羽林騎都尉一樣為難,他回首看了看絲毫沒有停留迹象的龍辇,忙道,「秋宮人快請起,禦道攔駕太過魯莽,秋宮人有什麼話還是等以後再說吧。」
「等不得以後了。」秋水蓦地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再等下去,翠葉就要沒命了。」
「可你這般……就不怕沒命嗎?」蘇聞驚惶,低聲地勸告,「快,速速回去。」
不,她不能回去。
眼見宮車已至,秋水松了手甩開蘇聞的衣袖,卻趁他和羽林郎不備,順着間隙便直沖到駕前,唬得随從的一衆羽林郎紛紛架起長刀,幾乎劃破她的面頰。
便是這般也無法阻止住她,深邃狹長的禦道中,隻聞聽她的聲音如濺珠碎玉:「求陛下開恩,準掖庭開設患坊,準禦醫救治掖庭宮奴。」
華蓋下垂墜着的帷幕,不知是經了風動,還是經了她的晃動,一擺一擺,微微露出内裡君王身上玄墨似的下擺。
「長孫秋水,你可知你現在已不是皇後了?」
身為皇後,或可對上谏言,可區區一個掖庭宮奴,有什麼資格來見他?又有什麼資格對他的後宮指指點點?
許是多年未曾相見,印象中他的聲音并不是這般陰沉冷漠。
又或許,他說得對,她早已不是皇後了,沒有資格來見他,亦不再有資格得他溫柔相待。
可是她的罪過她自己會承擔,翠葉何罪之有,竟以至死?
「陛下乃天下之主,本該仁愛萬民,婢是衣冠子,雖死不足惜,可是掖庭宮奴還有那麼多良家子,亦是陛下子民,陛下怎可見子民有難而不施以援手?」
她重重跪在龍辇前,從飛動的簾幕中望出去,便可望得見她烏雲一樣的發頂,和那磕在石青地磚上蹭破了油皮的額面。
劉昶扣在膝上的手指微縮,半晌冷冷喚了一聲:「蘇聞!」
蘇聞登時一驚,他跟着君王已久,深知這是君王動怒的前兆,不敢再掉以輕心,忙擺一擺手:「快将她拉開!」
「求陛下開恩!求陛下開恩!求陛下開恩!」
秋水不管不顧,一味地長跪下去,磕着頭求他。
隻有這一次機會可救翠葉了,她不能讓他走!
「掖庭令!掖庭令何在?快把她拉下去!」
蘇聞急出了一腦門子汗,羽林郎們看着蹊跷,不敢對秋水太過動武。
掖庭令得了消息,冠帶都未曾齊全便領着三兩掌事宮娥急急奔至駕前,還不曾開口求饒,便叫蘇聞堵了回去:「出了這等事,你們都是死人不成?還幹愣着幹什麼,快把人帶回去。」
掌事宮娥也不料秋水會這樣大膽,上前來堵嘴的堵嘴,擡胳膊的擡胳膊,愣是将她攙扶了回去。
厚重的大闆一下一下打落在身上,秋水咬緊了牙關,當真是甯死也不屈從:「我……要見内侍監,求告陛下……開恩……」
掖庭令直被她吓得一身冷汗,伸着手指氣得哆嗦:「你還敢見内侍監?今兒不打死你,明兒死的就是我們了。那是什麼地方,你也敢去?那是什麼人物,你也敢攔?你有幾條命,咱家又有幾條命陪你?」
「我要……要救翠葉……」
「救翠葉?呸,你還是想着怎麼救自己罷!」
掖庭令摸摸脖子狠啐一聲,他好容易過幾天消停日子,誰知她一來,就給他闖了大禍。
「掖庭令聽旨!」
「掖庭令聽旨!」
掖庭宮外,一叠聲的叫喊傳揚而至,手持谕旨的小黃門一路跑得跌跌撞撞:「掖庭令聽旨!」
第十怨 曉莺啼送滿宮愁
即便隔了四五日,背上仍舊火辣辣的,疼得厲害。
秋水趴在床榻上,好容易支撐起半個身子,剛要伸手去取一側桌子上放着的茶盞,便見一束光從簾縫中透進來,她下意識伸了手遮擋,好半晌才看清了來人:「姑姑怎的來了?」
掌事宮娥見她醒了,進門的腳步微滞,片刻才歎了一聲:「外頭都有人在,要什麼你說一聲便是了。」
秋水抿一抿唇,沒有應聲,看了看她方道:「敢問姑姑,翠葉如今怎麼樣了?」
「托你的福,那丫頭的命到底是保住了。」
掌事宮娥面色依舊如往常般冷凝着,然而語氣卻比平時溫和多了,她見秋水要取茶盞,便把手上端着的東西遞上前:「那些都涼了,就别喝了,喝這個吧。」
「多謝姑姑。」秋水實在渴得厲害,顧不得掌事宮娥端來的是什麼,就着她的手便探身喝了一口,待咽下去才覺有些異常,「這是……」
「是參湯。」
她知道是參湯,可是身在掖庭,哪裡來的這等貴重之物?
掌事宮娥别開臉,耳尖輕紅:「是紫莖她們幾個湊了錢從患坊買來的,翠葉和你都有份。」
患坊?
秋水一愣,而後便是一喜:「姑姑是說,掖庭有患坊了?」
「嗯。」掌事宮娥輕輕點一點頭,看着她喜上眉梢的模樣,心頭竟有些酸澀。
「你可知,那日若不是内侍監有先見之明,知道憑自己的腳程走不快,特意尋了腿腳快的小黃門口傳谕旨過來,你便活不到今日了?」
秋水容色讪讪,她在痛到極處的時候,的确曾聽到有人傳旨,可傳的是什麼樣的旨意她并不清楚。
而今知道掖庭有了患坊,想是他終于肯開恩了,也不枉自己受了這一頓闆子。
「從今往後,掖庭宮人患病再也不怕沒處治了。」
她輕舒口氣,滿懷欣慰。
掌事宮娥端緊了湯碗,看着她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好。
她原不知秋水就是曾經的長孫皇後,身在掖庭,誰都想謀一個好出路,她也不例外。
是以那日徐容華特意着人尋了她過去,說是要懲治一個宮人,她便順從地依計行事了。
倘或早知是她……也許,就不會那樣做了。
漢律有雲:奴婢賤人,律比畜産。
上頭主人想怎麼處置便怎麼處置,滿宮之中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奴婢的生死,獨有她會在意。
無論是為皇後,還是為廢後,她都待她們如常人,恐她們受風吹雨打,恐她們忍饑挨餓,亦恐她們傷殘病死。
「秋宮人,你傷好之後,便出了掖庭換一處地方罷。」掌事宮娥稍稍低眉,望着她晶亮純澈的雙眸,「陳寶林屋子裡的綠蕙,到年底就該放出宮去了,身旁尚缺一個人,你便去她那裡補了綠蕙的缺吧。」
陳寶林位分雖低,心地卻是良善,去到她那裡,想必就不會受那麼多苦了。
掌事宮娥盡力地想要彌補之前錯待她的事,秋水聞言,有些不敢确信:「姑姑,這樣做妥當嗎?」
掖庭之中比她資曆深的人多的是,比她能幹的人也多的是,調撥了她過去,豈不是叫人非議?
「有何不妥?」掌事宮娥冷嗤,再怎麼說她在掖庭也有一席之地,豈容得旁人置喙?
何況,這也不單單是她的意思,内侍監亦有這等想法,先時不敢擅動,不過是顧忌着聖上罷了。
然而自那日她被打得昏死過去,幾乎把内侍監吓破膽後,便再顧忌不了許多了。
如同來時那般,走的時候,秋水所帶行囊仍是少得可憐。
翠葉卧床尚還不能起,聽聞她要走,愣是掙紮着,扶了紫莖等人的手出來相送:「若早知姐姐要走,昨兒就該當給姐姐賀一賀的。」
秋水連說不必,又一力勸她回去歇着。
翠葉淚盈于眶,死命搖着頭:「下回再見不知要等到何時,就當是全了奴婢一點念想。」她說着,忽而松開紫莖的手,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奴婢叩謝娘娘大恩,此次一别,望娘娘千萬珍重,勿要再回掖庭了!」
「翠葉!」秋水陡然一驚,忙就要去攙扶她起來。
卻不料,四下裡原是垂手站着相送的宮婢竟都接二連三地跪拜了下去。
「奴婢叩謝娘娘大恩,娘娘珍重!」
「你們……」秋水紅了眼。
她都說了多少遍,她已不是皇後了,可是内侍監、蘇常侍,還有她們……依舊以皇後之禮待她,她何德何能,敢當得起?
「你們都起來吧。」她掩了面不敢再看,急匆匆拿了行囊便走。
藝林軒業已得了内侍監遣人送來的消息,早早便把房間打掃幹淨,隻待秋水搬進來。
赤瑕賣力地擦着桌案,又是驚又是喜:「真想不到掖庭那邊居然把秋宮人調撥過來了,這下寶林娘娘該安心了。」
綠蕙也道:「誰說不是呢,那天真個要吓死人了,聽聞都打了十多闆子了,小黃門晚去一步,說不得秋宮人的命就沒了,把寶林娘娘吓得一宿都沒睡着。」
「寶林娘娘原是好心,唉,都怪世事難料。」赤瑕歎息着,「要說寶林娘娘算得可真準,說陛下會來,陛下當真就過來了。」
「哪裡是寶林娘娘算得準?」
綠蕙白她一眼,正待要說什麼,餘光瞥見陳寶林已然從窗邊榻上轉醒,蓦地止住話頭,隻得道:「是奴婢們吵醒娘娘了嗎?」
陳寶林搖搖頭,問她:「什麼時辰了?」
綠蕙笑道:「還沒到巳時呢,從昨晚上起娘娘就沒大睡着,這會子秋宮人還不曾過來,娘娘還是再歇一歇吧。」
「不用了。」陳寶林擺手,扶着赤瑕的腕子站起來,「睡得久了便要鬧頭疼了,秋宮人的屋子可曾收拾妥帖了?」
「娘娘放心,屋子裡都是依着娘娘吩咐收拾的。」
既是知曉秋水的身份,綠蕙和赤瑕自然不敢怠慢。
陳寶林點一點頭,那日鬧出那樣的事,委實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然而就在她以為誤會了君王的心思的時候,那道差點遲來的聖旨,卻又讓她豁然開朗了。
第十一怨 誰識聲中是怨言
五年了,她等了那麼久的月光,終于透過黑暗出現了。
「你們可還記得我曾經問過你們的話,在這宮中到底是有寵無愛的好,還是有愛無寵的好?」陳寶林目光直直盯着窗外,仿佛透過那紗窗,已然看到了另一方天地,「那時你們說聽不懂,而今我告訴你們,在這宮中有寵無愛和有愛無寵一樣可憐可悲,可真要論到底,有愛無寵總比有寵無愛好得多。」
寵一個人,不過給她想要的就足夠了。
而愛一個人,總會有諸多隐忍,百般顧忌和……萬分不舍。
「秋宮人,寶林娘娘說了,進了咱們藝林軒,你就當是回了自己的家,愛怎樣便怎樣,不必拘束了自己。」
剛過巳時,秋水如約而至,綠蕙忙不叠替她拿過行囊,鋪好了被蓋。
秋水大不好意思起來,她來這裡,不過是從掖庭奴換作了宮婢,怎可失了規矩?
「多謝寶林娘娘好意,我如今入了藝林軒,便是寶林娘娘的人了,有什麼事,綠蕙姑娘盡管吩咐我就是。」
「那我可不敢。」
綠蕙笑說着,看她的行囊都安置得差不多了,方領着她道:「秋宮人有幾年沒回來了,想必對藝林軒都已不甚相熟,寶林娘娘說了,叫秋宮人不必忙着近前伺候,先随奴婢四下逛一逛吧。」
「諾,有勞綠蕙姑娘。」
秋水道了謝,跟着綠蕙腳步,将藝林軒裡外轉了個遍。
說是多年未見,其實藝林軒并無甚改變,左不過是換了幾扇紗窗。
她這麼說,綠蕙倒又笑了:「被秋宮人看出來了,咱們寶林娘娘沒旁個嗜好,獨獨喜歡賞月,是以各處紗窗都以透光為上。有時候嫌屋子裡看不仔細,娘娘還會自個兒開了門看去。」
哦?陳寶林有這個嗜好,她早先竟不知道。
綠蕙道:「也不是進宮時有的,就近些年才會這樣。」說着,一指隔壁院牆,「那兒原先住着的是許寶林,本來同我們陳寶林交情甚好,隻是自許寶林升為良人後,寶林娘娘和良人漸漸疏遠了。如今,住着的是去歲新來的衛少使。」
一個新來的人,都越過陳寶林位分,封做了少使,陳寶林她……到底是怎麼了?
秋水遲疑許久,終是忍不住低聲地問。
綠蕙聞言,不由怅然:「誰說不是呢?按理咱們寶林娘娘入宮也有六七年了,往常聽聞也曾在陛下面前頗得青睐,可自……」
她扭頭看一眼秋水,欲言又止。
秋水明白,便點着頭道:「你但說無妨。」
綠蕙這才接着說道:「聽前頭放出宮去的盧橘說,自從秋宮人你去了長門,娘娘整個人都似變了一樣,再不像往常那般靈巧,更别提去禦前争寵了。」
這又是為何?
難道因為她被廢,竟牽連到陳寶林了嗎?
秋水心下十分不解,待再要問,綠蕙卻已然轉了話題,又說到别處上去了。
如趙婕妤所言,在她廢去長門的五年裡,東西十四宮便都住滿了人。
「幾個位分低些的娘娘倒還好,唯上頭的昭儀娘娘、婕妤娘娘、容華娘娘、充依娘娘她們不大好對付,以後秋宮人若是見了,可千萬要小心說話。」
綠蕙仔細提點着她:「不過,秋宮人也不必太過擔心,寶林娘娘說了,這些時日秋宮人受了不少委屈,暫且不用同她往外處去,隻管在屋子裡頭靜養,待以後養好了身子再說。」
秋水微微點頭。
秦昭儀、趙婕妤、徐容華等人都是她曾經的舊識,不論身家還是地位,都遠在陳寶林之上,陳寶林不願她随同出去,是怕她們會借着舊事為難她。
其實,她心底裡也不大願意出去,倒不是因為怕自己受難,而是怕她們要對付自己,而不惜牽扯到陳寶林。
這便算是在藝林軒安頓下來了,有她與陳寶林曾經的交情在,藝林軒的日子比之在掖庭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便是她有心要多做些活計,綠蕙和赤瑕也都攔住了她不讓,實在是讓她念叨煩了,綠蕙就拿了針線來給她:「聽寶林娘娘說,秋宮人從前針黹十分精妙,宮中幾乎無人能敵,若是秋宮人得閑,不如替我做幾個佩帷吧。」
秋水自是樂意至極,當年她被皇姑母接到宮中,本以為是小住,不想皇姑母早已打好算盤要留她入主中宮,是以在她的德言婦工上着實下了很大的功夫,單針黹這一項就請了不下十位繡娘來教導她。
故此,綠蕙說她針黹無人能敵,倒也不是刻意奉承。
有了活計,她便在藝林軒住得越發安心了。
陳寶林亦是安了心,每日裡總會尋過來同她說說話,間或去上等妃的娘娘宮中請個安問個好,回來便說些有意思的事給她聽。
這日适逢秦昭儀芳誕,陳寶林便領着赤瑕,捧上了賀壽的禮物往昭陽宮去。
路上偏是那麼不巧,遇着了一同來賀壽的趙婕妤,兩相見面,陳寶林位分低微,少不得要屈膝行禮。
那趙婕妤性子本就刁鑽,前日裡聽聞了掖庭患坊的事,又聞說秋水被調撥去了藝林軒,心底不由對那個少言寡語的陳寶林重新掂量起來。
這會子碰見,冷眼看着她行了禮,卻并不叫起,隻譏笑道:「平日裡倒小瞧了陳寶林,年紀輕輕竟這般有心計。不過,别怪姐姐我沒有提醒你,你當成寶費心藏掖着的,說不得就是個燙手山芋,小心沒邀成聖寵,再傷了自己。」
能在這個宮中存活下去的,大多都是聰明人。
趙婕妤話中有話,陳寶林自然明白,淡然笑着一俯首:「婕妤娘娘教誨得是,隻是不知婕妤娘娘可曾聽過惠子相梁的故事?」
第十二怨 一辭同辇閉昭陽
「聽聞,惠施在梁國做國相,莊子去看望他,有人就告訴惠施,說莊子到梁國來,是為了取代他做宰相。于是惠施十分害怕,便在國都搜捕了三天三夜。莊子知道了,便前去見他,告訴他說南方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鹓鶵,那鹓鶵是從南海起飛,要飛到北海去,不是梧桐樹就不栖息,不是竹子所結的子就不吃,不是甘甜的泉水就不喝。在此時,鹞鷹拾到一隻腐臭的老鼠,鹓鶵從它面前飛過,鹞鷹看到仰頭發出『喝!』的怒斥聲,竟以為鹓鶵要搶它的腐鼠。姐姐你聽,是不是很可笑?」
「呵!」趙婕妤氣極反笑,想不到她竟拿她比作惠子。
區區一個寶林,也膽敢來譏諷她。
趙婕妤長長的指甲輕點,幾乎碰着陳寶林的鼻尖:「咱們走着瞧。」
她倒是要看看,陳寶林這個「鹓鶵」到底想要抓着什麼老鼠。
陳寶林對于趙婕妤的警告不以為意,見她走了,便也不再行禮,自顧自站了起來。
唬得赤瑕面色煞白,攙住了她道:「寶林娘娘今兒怎麼這般同婕妤娘娘說話,那位可不是好相與的主兒。」
陳寶林不言。
她們都以為自己拉了秋水來是為了邀寵,殊不知,邀寵的一直都是她們罷了。
「赤瑕,你道陛下為何從不曾在初一和十五召人侍寝?」她直起腰杆,緩緩擡頭,望着昭陽宮顯目的牌匾。
赤瑕不知她突然問起這個做什麼,便老實回道:「大抵是為了遵守祖制吧,初一和十五乃是皇後娘娘才可侍寝的日子。」
「可是如今宮中無後,這祖制又是為誰守的呢?」
赤瑕默然。
「有的人看不明白也就罷了,可有的人看明白了,卻仍不甘心,隻以為自己可以取代那個人……在陛下心裡的位置。」
何苦來哉呢,倒還不如似趙婕妤一般,潇潇灑灑來得痛快。
「寶林娘娘到。」昭陽宮中,侍立的宮娥一見陳寶林主仆過來,忙就打起了珠簾,往裡通傳了一聲。
屋子裡頭原是歡聲笑語的人群,刹那間便安靜下來。
秦昭儀神情溫柔,隻當沒看見底下一衆改變的臉色,帶着笑吩咐道:「快請陳寶林進來。」又指了指自己下首最近的一處,「給陳寶林設座。」
「諾。」宮娥領命而去。
聽得趙婕妤忍不住掩了口低笑:「喲,陳寶林妹妹如今的身份可真是水漲船高了。」
秦昭儀但笑不語,待宮娥搬了座椅來,便招招手,示意陳寶林近前坐下。
陳寶林奉上壽禮,依言挨着秦昭儀坐下,便見秦昭儀執起了她的手,輕拍着道:「聽聞妹妹宮中新來了人,說來,那人與我等姐妹也是舊識,多年不見未知她現今如何,妹妹得空,不妨也帶她出來多走動走動。」
「是。」陳寶林恭謹應下。
她既是愛扮演賢良淑德,她便也樂于奉陪着演一出乖巧溫順。
底下衆妃這些時日多多少少也都曾耳聞,前皇後長孫秋水被貶去了掖庭,又從掖庭被撥到了藝林軒,其中的風風雨雨外界早不知傳成了什麼樣。
衆人心裡好奇得很,不免都想知道個真相,今日原想着是秦昭儀芳誕,不好提及從前那位一直壓在秦昭儀頭上的皇後娘娘,未料到她們不提,秦昭儀自己倒是提起來了,一時間紛紛豎起耳朵,唯恐聽漏了什麼。
這會兒瞧着秦昭儀想要與陳寶林親近的樣子,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然而若是當真能見到從前的皇後變做了小小寶林的宮女,倒也不失為一件美事,是以便都懷了幾分等着看好戲的心思。
先時看那陳寶林羞羞怯怯、毫不出衆的樣子,沒承想一聲不吭地竟來了這麼一手,由是看向她的目光便都帶了幾分探究。
陳寶林依舊如常坦然,聽着秦昭儀同徐容華等人說起要趁着今日都在,好生辦一個宴會。
「今早陛下也派人來打了賞,我便鬥膽問了陛下他今兒可得空,陛下估算着前頭無甚要緊事,也說要來湊個熱鬧呢。」
「看來陛下是真的疼寵昭儀姐姐,往日裡咱們幾個過生辰,可沒見陛下賞臉。」徐容華雖是帶笑,然而話裡多少泛着酸意,「既如此,我們姐妹要是來了,豈不擾了姐姐和陛下的興緻?」
秦昭儀不甚好意思地撫一撫鬓角,微露一副羞赧:「妹妹莫要打趣我了,雖說太後仙逝時,極力勸勉陛下為子嗣計,不必替她守孝,可妹妹們也都知道,陛下最為孝順,這一陣子來了後宮也隻是坐一坐歇一歇便回去了。難得今兒陛下有興緻,咱們大家夥兒聚一聚,也當是給陛下纾解心懷了。」
「怪道陛下疼愛姐姐,原來姐姐竟是這般體貼陛下。」趙婕妤最恨她裝腔作勢一般地顯着自己的賢德,她是個不會謙讓的,何況今兒還有陛下在,她既是邀請了,又怎能不來,不過不能單單是她來。
「姐姐誠意相邀,妹妹們隻好卻之不恭了。這會兒陳寶林也在,方才昭儀姐姐不是說要陳寶林把秋宮人也帶來,姐妹們好見一見,我瞧着擇日不如撞日,不如晚上的宴請就讓陳寶林把秋宮人帶來吧。可憐見的,這麼多年幽居長門,出了長門又進掖庭,不知錯過了多少好東西,今兒無論如何也得給秋宮人補一補。」
她這分明是不安好心。
陳寶林正要替秋水推辭,那邊廂秦昭儀卻已然附和着點了頭:「婕妤妹妹說得是,聽聞秋宮人前次還受了傷,也不知傷得如何,可曾大安,陳寶林不妨帶她來,讓我等姐妹見了也好安心才是。」
第十三怨 寵極愛還歇
「寶林娘娘說了,到時候隻要秋宮人隐忍些,不論昭儀娘娘她們說什麼,就全當聽不見,熬過這一晚便好了。」
赤瑕偷瞄一眼前面領路的昭陽宮近侍,邊走邊小聲囑咐着秋水。
就沒見過這麼刁難人的,唯恐陳寶林不帶長孫秋水過去,那一幫娘娘主子竟都留住了陳寶林不放,還有那徐容華火上澆油,說是怕秋宮人面皮薄不願來,倒要親自來請。
好在秦昭儀給攔住了,隻派了近身的内侍過來。
陳寶林沒法子,隻得将她一同派遣來,把話帶給秋水,萬盼她能小心。
長孫秋水點點頭,她知曉這一關遲早要來,是以倒沒有過多驚訝,隻是……
「秦昭儀說的當真,今晚上陛下也會來?」
她悄聲地問,赤瑕嗯了一聲,道:「看昭儀娘娘的樣子,倒不像是作假,秋宮人你……」
「我無妨的。」
秋水示意她安心。
禦道攔駕的事她都做過了,不過是去參加宴請,有何可怕的?再則,她如今是宮婢,如同掖庭奴一樣,照舊是沒資格見君的,老老實實伺候自個兒的主子娘娘便是了,旁的她也顧不得許多。
他在,她也不過是比往常多添幾分小心謹慎罷了。
赤瑕不想她事到臨頭還能這般平靜無波,心歎她畢竟是曾經的皇後娘娘,這份沉着冷靜、泰然處之的氣度,果非尋常人可比。
一時到了昭陽宮前,領頭的内侍便微一福身:「兩位姑娘快些進去吧。」
秋水随同赤瑕走上台階,一眼瞧見兩個甚是相熟的小黃門立在門檻處,都是宣室殿中的,想來君王已經到了。
小黃門原是垂着手侍立,瞧見她來,不覺都有幾分拘謹,張了張口又不知該喚她什麼,隻得笑了一笑道:「陛下和娘娘們都在烏蘭苑坐着呢。」
秋水謝過他們。
昭陽宮她從前也是來過的,内裡院落陳設大多知曉,至于烏蘭苑,倒是頭一回聽說。
赤瑕便給她解惑道:「烏蘭苑是去歲昭儀娘娘芳誕時,陛下許她修建的,秋宮人也知道的,昭儀娘娘自來身子骨弱,經不得風雨也經不得日曬,烏蘭苑冬暖夏涼,倒是個養身的好去處。」她說罷,忽而覺得在秋水面前提及這個未免不妥,瞬時有些讪讪,「不過,烏蘭苑雖是建好了,聽聞陛下倒也……倒也不曾常來。」
「那倒是可惜了這麼個好地方。」
秋水并不在意。
她一直都知道他其實是個很體貼的人,願意對你好的時候,便是要天上星,他也願意使人去摘下來的。
再則秦昭儀的父親便是新上任的秦丞相,為人尚算端方,一直都頗受他的賞識,秦昭儀受寵些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說着話,便到了烏蘭苑,如赤瑕所言,烏蘭苑修建得十分雅緻,一山一水一石一木都讓人賞心悅目,内中屋宇四壁垂紗,清風徐來時,端的是惬意非常。
透過垂紗,朦胧可見屋裡的情形,上首端坐着的大抵便是君王和昭儀了,底下一分兩列,全都擺上了食案,各宮娘娘依着分位漸次而坐。
或許是要開席了。
秋水和赤瑕在烏蘭苑的檐下站住腳,登時便有小宮娥掀了簾子出來道:「來的可是藝林軒的秋宮人?昭儀娘娘叫請呢,快随我進去吧。」
秋水颔首,輕移蓮步,跟在她身後。
進了屋,便規規矩矩地跪下磕了頭:「奴婢給陛下請安,給娘娘們請安。」
秦昭儀正自陪着君王說笑,瞧見她跪地來拜,一時心頭竟不知作何感想。
五年之前,跪在地上叩拜的那個人還是她,而今一晃眼,兩個人竟調換了個。
這是不是就是世人常說的風水輪流轉?
她握一握交纏的十指,再擡頭,卻笑意盈盈:「秋宮人快快請起,不必多禮。」
「奴婢謝昭儀娘娘。」秋水站直了身,卻仍是微低着頭,未曾向上看過一眼。
當真是做皇後時便謹記皇後本分,做了宮人便恪盡宮人本分。
劉昶執杯品茗,今日既是家宴,他便換了朱紫常服,未戴冕旒,隻戴了一頂通天冠。原是想要過來歇一歇便走,竟不料秋水也來了。
瞧見她一身花青曲裾,容色淡雅,倒比先次看上去有了些許精神。
想是近來過得不錯。
隐在通天冠下的眉眼微黯,一側裡秦昭儀還在同秋水說着話:「今兒是我的誕辰,原不想這般聲張的,隻是難得陛下和姐妹們有空賞臉,我便湊趣做了東,請大家來聚一聚。聞說秋宮人眼下到了藝林軒,咱們姐妹多年未見,不知秋宮人可曾安好,如今見了方可安心不是?秋宮人不嫌,不妨一道坐下來說說話吧。」
她語意極盡誠懇,秋水卻道了謝,隻說:「奴婢如今已入藝林軒中,人微位卑,豈能同諸位娘娘平起平坐?奴婢還是伺候寶林娘娘罷。」說時,人已經穩穩地向陳寶林身後走去了,同别的宮娥一樣,垂手而立,目不斜視。
真個叫人挑不出一絲錯處。
衆妃有見過她當皇後時候的,也有沒見過的,然而不論是見過的還是沒見過的,都不由暗歎,她可真是能屈能伸。
從六宮之主淪落為寶林之婢,還能不卑不亢、不羞不惱,果是名不虛傳的宰輔長女。
可惜她一味地順從,并沒有讓那些有心看她笑話的人死心。
眼瞅着開了宴,衆妃笑着稱壽祝福之際,便聽一道聲音仿如破曉莺啼傳來:「難得今日陛下和昭儀姐姐有興緻,不如叫人起了歌舞助興可好?」
斜刺裡有宮妃不明所以,接過話道:「要說叫人起歌舞助興該早些派人去太樂署說才是,這會兒急匆匆,可去哪裡尋人來?」
「何必要急匆匆去尋,咱們這兒不是有現成的人嗎?」說話的女子花顔嬌俏,掩着口仿佛樂不可抑,直直望向上頭坐着的帝王,「陛下,今兒可是昭儀姐姐芳誕,叫人起個歌舞助興,您說好不好?」
「徐容華想要看什麼歌舞?」劉昶轉動手中玉杯,頗有些漫不經心。
徐容華又是一笑:「早就聽聞秋宮人琴藝冠絕六宮,先時未曾得見,陛下既是說好,不妨叫秋宮人譜一曲助助興吧。」
第十四怨 常恐新人笑
「唔。」
端坐高台的君王不置可否。
徐容華卻直如得風助力,越發起了勁,歡喜道:「陛下這便是答應了?那麼,就有勞秋宮人了。」便忙着人去取琴來。
忽聽角落裡低低的一聲回絕:「不必了!」
她詫異回眸,但見秋水已從陳寶林身後走了出來,挺直了脊背跪地而拜:「奴婢雖是出身掖庭,然則未進太樂署,更不曾入歌舞坊,從不知以藝侍他人,還請娘娘收回成命。」
「你!」徐容華笑容一僵,不料她敢這麼說,梗直了脖子便低斥道,「這怎會是我的命令,秋宮人方才難道沒聽到嗎?陛下也說叫你起歌助興,你現下莫不是要抗旨?」
「奴婢不敢。」
「不敢你還不快去取了琴來!」
徐容華越發急切地訓斥她。
不過是一介宮婢,還當自己是昔年六宮之主不成,她的話可不聽,陛下的話也不聽了嗎?
秋水依舊跪着不動。
秦昭儀和趙婕妤等人面面相觑,想要說什麼,估量着君王神色,卻又不敢言。
陳寶林看着秋水跪在那裡,她想過她們或許會在言語上羞辱她,卻沒想到她們竟敢讓她去歌舞助興。
終究是曾經為後為主的人,怎麼能做下九流做的事?
她一時間神色大恸,忙也站起身,跪拜下去:「陛下,秋宮人初來乍到,不懂規矩,臣妾帶她回去定會好生教導,請陛下開恩。」
她不懂規矩?
她懂的規矩,隻怕比這六宮中的所有人都多。
劉昶眸光深邃,放下了玉杯,冷聲問向秋水:「你主子陳寶林替你求情,說你不懂規矩,你可知錯?」
「奴婢……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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