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租婆,為什麼突然之間沒水了呢?”
2004年周星馳導演并主演的《功夫》中,租客嘴含牙膏沫、頭頂肥皂沫說出的這句經典台詞,直到今天,還有很多人能随口拈來,而片中的故事發生地“豬籠城寨”,更是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豬籠城寨中,包租婆一手遮天,居民都是最下等的貧民。小小城寨自成一個生活系統,理發店、裁縫店、早餐面點店等等一應俱全。
這個看似普通,甚至簡陋的街區中,實際上卧虎藏龍。
不管是賣苦力的、裁縫還是面點店老闆,都武功了得,甚至連包租婆和包租公都身懷絕技,他們之所以隐藏在破落的城寨中,不過是為了遠離江湖恩怨是非,不願再惹麻煩。
——在周氏喜劇裡,小小城寨雖混亂卻也溫馨。
這個“豬籠城寨”并非虛構,它的原型就是香港“九龍城寨”,它在香港近代史上存在了一百多年,直至1994年被港英殖民政府拆毀。
周星馳為了拍攝《功夫》,甚至重建了一個九龍城寨出來。
充滿傳奇色彩的江湖故事,為何一定隻能發生在九龍城寨?這個看似最像貧民窟的市井之地,到底有什麼魔力,可以承載無數激蕩的江湖風雲和最平凡的草根人生,并使之共生共存了幾十年?
“狗肉滾一滾,神仙企唔穩” 要撥開香港黑社會曆史的神秘面紗,港人早已經拍攝了無數與九龍城寨相關的黑幫片、警匪片,其中《O記三合會檔案》(以下簡稱為《O記》)就通過一位三合會黑老大的視角,講述了那段寨城風雲往事。
當時是1959年,年輕的阿豪和阿樂第一次走進九龍城寨,他們看見到處都是混亂陰暗的巷弄,烏煙瘴氣中閃爍着各色霓虹燈,牆壁上滿是斑駁的塗鴉和小廣告......
眼前的九龍城寨令人眼花缭亂,目不暇接,充滿了沉淪與欲望的末日氣息。
九龍城寨原本是清廷駐軍把守的軍事堡壘,1860年,中英簽訂《北京條約》,1898年又簽訂《展拓香港界址專條》,九龍和新界先後成為英國殖民地,而九龍城寨作為清政府的領事館,就成了一塊“飛地”,仍隸屬清政府管轄。
圖源:網絡
1899年,英方驅趕了城寨裡的中國官員和居民,這裡成了一座空城。後來因為無人管理,逐漸成為通緝犯和流浪者的栖身之地。
二戰時期,日軍攻占香港,九龍城寨的城牆被拆,用作擴建啟德機場的建築材料,城寨原本的封閉性被打破,更多無家可歸的人進入這裡。
就這樣,九龍城寨逐漸成為了中國政府有權管理卻無力顧及,英國政府和香港殖民政府想要管理,卻無權進入的“三不管”地帶。
20世紀四五十年代,許多内地和東南亞難民來到香港,把九龍城寨作為落腳的第一站,開始大量修建房屋。
圖源:Greg Girard
到六十年代,九龍城寨已經成為“黃賭毒”盛行之地,也就是電影中,阿豪和阿樂初入城寨所見的那般景象。生活成本的低廉,以及對三教九流的包容,使得城寨人口逐年膨脹,高峰時期的20世紀80年代,人口達到5萬人,人均居住面積隻有0.5平方米,成為了當時全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社區。
當年真實的城寨是什麼模樣,從《華爾街日報》2014年拍攝的紀錄片《消失的記憶:香港九龍城寨》中可以略窺一二:
生活環境極度狹窄逼仄,昏暗潮濕,位于城寨底層的房間一年四季見不到陽光,正午也要開着日光燈。
圖源:Greg Girard
整個城寨沒有自來水設施,33000多人口隻有一個水泵,居民需要向黑幫交錢買水。建築大多是違章而建,層層疊疊相互依靠,幾年間就壘到了14層。
在城寨居住了30多年的鄧保羅牧師回憶,當年的九龍城寨,有三樣東西最多:鴉片煙檔、妓寨和牙醫。
圖源:Greg Girard
據一份香港警察報告顯示,這座城裡有154個毒品聚集地,11個色情場所,7個賭場,和13個狗肉店。英屬下的香港嚴禁吃狗肉,但城寨裡狗肉館很多,老廣州人還會說“狗肉滾一滾,神仙都站不穩”。
“警就是黑,黑即是警” 視線拉回《O記》,阿樂和阿豪這兩個年輕人,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混亂的地方,每天都待在九龍城寨無所事事、賭博泡妞。
這時正是城寨幫派勢力的鼎盛期,他們很快就知道了,城寨裡的霸王是肥寶。
現實中,“三合會”的确起于九龍城寨,最初是由于城寨的管轄權紛争不斷,疏于管理,城寨居民越來越多,敢打敢殺的黑幫便逐步靠暴力,建立起了穩固的“地下秩序”。
隻要在城寨内,人際交往的通行法則便是“江湖道義”,而不是現代都市的法律和規則。
阿豪油嘴滑舌、風流成性,所以選擇了加入黑幫,老實本分的阿樂卻去當了警察。
阿豪最了解阿樂,他為人忠忠直直,不肯受賄,當警察早晚會被人排斥。“腰中藏鐵,家中藏金,包娼庇賭,管他老爸還是老母”,這正是當時警署風氣的寫照。
後來,陰差陽錯之下,在肥寶的小姨子大婚之夜,阿樂和阿豪合夥除掉肥寶,阿豪順理成章地接手了肥寶的勢力。
他還花了大價錢給阿樂在警署買了一個探長的職位,從此兩人一個在黑道,一個在白道,聯手在城寨維護着地下秩序,并建立起一個貪污王國,足足威風了十年之久。
阿豪剛剛上位,就與當時的“地下”四大家族談判。幽暗的密室裡,四大家族和警署的人齊聚一堂,阿豪提出把自己的地盤拿出來,跟四大家族的地盤統一化,統一收錢,統一派發。
雖然不能忽略電影作為文藝作品的虛構性,但這個情節的确反映了最早用來平衡警、黑兩道的收費機制,由各占山頭逐漸轉為了企業化、體系化、規模化的運營。
圖源:網絡
《國家人文曆史》曾描述“警匪一家”的景象:“華人警察穿上警服在街頭巡邏,脫了警服就跟黑幫老大稱兄道弟。” 當然,如此井然有序、各得其所的合作,也為他們自己留下了無窮隐患。
1972年,廉政公署成立後,香港警方開始大規模掃除黑幫和警察内部的腐敗分子。
阿樂手下的小弟豬油仔,因為對阿豪和阿樂懷恨在心,向廉政公署揭發,當了污點證人,拿出了每一區警員的受賄名單,每一區有多少妓寨、多少賭場全都有比例,可見警、黑兩道内部已經形成了規則化的、十分穩固的利益鍊。
廉政公署對黑幫的制裁和打擊并非隔靴搔癢,阿豪和阿樂最後被包圍,阿樂自取性命,阿豪的腿也被自己的兄弟阿樂打傷。這其實暗示了那個年代黑幫的命運走向。自此以後,黑幫活動逐漸由地上轉為地下。
貧民窟還是烏托邦? 在外人看來雜亂無序的城寨,内部卻是泾渭分明。黑社會住城東,居民住城西,城西居民還自發成立了“九龍城寨街坊福利事業促進會”,養老院與幼兒園等福利設施一應俱全。
因為空間的逼仄,人和人的距離也變得很近。
圖源:Greg Girard
“當時我們四戶人家住在一起,我鄰居家的老人因病去世了。他家小孩下了班先跑到我們家問‘你們在吃飯嗎’,我說‘對啊,對啊,你要不要一起來吃’,于是他們又可以吃上飯了。”
紀錄片《消失的記憶:香港九龍城寨》中,曾在城寨生活了22年的楊麗雲這樣回憶道。
圖源:Greg Girard
建築文物保護學者李浩然認為,九龍城寨不是貧民窟,它是一個功能齊備的社區,說它不是貧民窟,是因為在裡面生活的人都滿懷希望,他們還會讓小孩子接受力所能及最好的教育。
看看香港作家也斯筆下的城寨生活——“不管人家怎樣說這是一個三不管地帶,事實上近年許多偏門的行業也沒有那麼猖獗了,大部分人還是做着老實的營生。
魚蛋和豬血的生意總那麼好,看來那麼肮髒的工作,最後做出來的産品,卻是全港大街小巷特别受歡迎 的美味小吃。
圖源:Greg Girard
這兒也特别多牙醫,從内地出來沒有正式執照的醫生可以在這裡挂牌,這朦胧的隙縫地帶容許這類暧昧的存在。當然生存于隙縫的人都擔心,這暧昧的例外地帶很快就不再存在了。”
“像一座巨大的蜂巢” 1987年,距香港回歸還有十年,港英政府決定拆除九龍城寨。
圖源:Ian Lambot
1993年3月23日,拆除工作正式開始,一直持續到次年四月才結束。曾經碩大無比的九龍城寨的遺址之上,現在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城市公園。
九龍城寨曾經被認為是香港的毒瘤和恥辱,在城市規劃者眼中,它的消失是現代都市發展的必然,而大部分藝術愛好者對此卻扼腕歎息、留戀不已。
香港作家茹國烈評論:“九龍城寨其實是殖民地時代香港曆史的一個縮影,它的曆史和空間特色,是150年曆史的完美隐喻。一個隐喻的消解,也許代表一個夢的破碎。”
圖源:《消失的記憶:香港九龍城寨》
九龍城寨實體雖然已經轟然倒塌,但是卻成為了幻想中的“賽博朋克”最完美的象征之地。
押井守的《攻殼機動隊》,諾蘭的《蝙蝠俠:俠影之謎》,斯科特的《銀翼殺手》都把九龍城寨作為了未來城市的構想原型。網絡遊戲《生化危機6》《九龍風水傳》等,空間創意也都來自九龍城寨。
日本更是直接在神奈川縣的川崎,以主題公園的形式細緻入微地複刻了一座80年代的九龍城寨。
這裡有粵語配音,樓道貼滿小廣告,連牆上的塗鴉都一模一樣,甚至房間裡的垃圾都是從當年九龍城寨直接空運到日本的。
城寨被徹底拆除之前,有一個日本探險隊曾進城拍照和測量,在《大図解九龍城》這部作品中,為人們呈現出了清晰的城寨建築和道路,其中的橫版城寨解剖圖精細得堪比《清明上河圖》。
就像電影中,年邁的阿豪瘸着腿走進警署,感歎現在的警署辦公區是無敵海景房,“現在當警察真幸福”,他比誰都更清楚地知道,已經換了一個人間了。
黑幫的命運,九龍城寨的命運,最後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隕落,這是他們的宿命,也是很多人的遺憾,那些時光最後都成了故事,正等待後人慢慢啟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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