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七七
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寫作前的經驗是最可珍貴的,生活未被書寫入侵,一氣渾成,不被作為“素材”來觀察與掂量,保存了最原初最真切的感知。蕭耳寫《鵲橋仙》時,已是一個成熟的寫作者,寫小說,也寫各式各樣的随筆,文化的,藝術的,曆史地理的,有一種兼容并蓄又搖曳生姿的個人風格。但一直到《鵲橋仙》,她才動用了自己最珍貴的經驗——故鄉的,少年的,這是她的世界觀與感受力的源頭。而此時此刻,她有充分的閱曆、思想與技巧,來梳理這個小世界的經絡與紋理,少小時,她是這個小世界裡一個深受寵愛的獨生女兒,而追懷時,她發現自己對這個小世界的眷戀,亦如同小鎮長橋的倒影,日夕相随。
《鵲橋仙》從女主人公陳易知的夢寫起,“少女思春,河邊一夢”,時間是20世紀的80年代。作為懷舊的對象,栖鎮并不是一個農業社會的鄉村,對栖鎮的懷舊,不是對自然的懷舊。位于京杭大運河主幹道的栖鎮,工商業的肇始遠在百年之前,依托于稻米和蠶桑,水路與船運,小鎮自足且并不封閉。陳易知的祖輩是船工上岸,到父親一輩,已經對栖鎮有堅定的自信自豪。讀者在《鵲橋仙》裡,也時時能看到對“老底子”的回顧,陳易知們的“小辰光”(小時候)和餘韻猶存的“老底子”重合在一起,是這些“發小”們的情感故園,有繭子的氣味,有烘青豆和刺毛肉圓的味道,遠足路過的破廟,回收站拾來的詩詞,街頭巷尾傳來的一句越劇昆曲,這物質與文化的混合物,因為是在一種緩慢節奏中逐漸團合而成的。少女陳易知入睡時聽的不是晚鴉的啼叫,而是輪船的汽笛聲,它不是詩詞中的古代江南,是從聽說的“近現代”到親曆的“當代”的江南。
這個“當代”,從上世紀80年代到本世紀20年代,少年把臂同遊的發小們,青年時代四散于各自的人生道路,去了省城,去了北京上海,去了深圳香港,去了美國新西蘭,等到結婚生子經濟穩定各有安身立命之處時,方明白自己是幸運的一代,不甚用心地就領受了時代的饋贈。他們重聚于栖鎮河邊,“蕩發蕩發”,随便走走,随便聊點什麼。蕩發,就是很去中心的一個詞,自由,發散,漫無目的,就像是“内卷”的反義詞。
這個詞在小說裡出現的次數極多,而且整個小說,也有着同樣的“蕩發蕩發”的風格,經行之處,出來一個人物,出來一個故事,而又在歲月流逝之中,時隐時現,彼此交織映照。在這種蕩發裡,有一種獨特的親密感——人與環境之間有深深情感,人與人之間亦有深深情感,兒時照片中的四個人,陳易知、何易從、靳天、戴正,和他們的朋友們戀人們家人們,組成了一個如同大觀園般的世界。
與現代主義之後的小說習慣于表達個體的孤獨與個體間的疏離不同,《鵲橋仙》從《金瓶梅》《紅樓夢》《海上花列傳》這樣的文學傳統而來,在共同的“風俗”之中,也即一種物質與文化的語境之中,達成一種從生活習慣到身體距離的彼此親昵。這種親昵不完全因為愛情與情欲,比如小說中的何易從,他從小鎮的中學出發,杭州讀本科,北京讀碩博,然後去了美國,娶妻生女,是上一代小鎮做題家的範本,他與妻子小簡之間是從大學同學到夫婦,一路互相扶持,也是模範夫妻,但這個人物卻總在回小鎮時,與陳易知,與沈美枝,有着牽絲扳藤的糾葛。或者說,在這個小說,何易從與陳易知,與沈美枝,都有一種沒有邊界的親昵,這種親昵是前現代的,就像賈寶玉與姐姐妹妹們都親昵一樣。栖鎮,如同大觀園,如同有一個結界,在此之内既存留着純真的少年情懷,又容許着更模糊的身體與道德邊界。
在這樣的寫法中,往往容易在作者的認可與讀者的認可中産生縫隙,如寶二爺的何易從,如琏二爺的靳天,在小說文本所設置的語境内是自洽的,是被認可的,但讀者能認可嗎?在我的閱讀體會裡,作為男一女一的陳易知何易從,是不怎麼有主角光環的,陳易知,成年後的部分流于平庸,按作者蕭耳的說法,“知識分子人格束縛了她”; 何易從,從小時候的孤僻性子到中年後的寶玉人設,缺乏一個讓讀者認同他的鋪墊。他們之間沒有寶玉與黛玉式的“心心相印”,易知的傾慕裡,更多的是自我投射,易從的領受裡,更多的是對紅顔知己的相酬,他們之間的情感偏向于精神,但卻缺乏足夠的精神高度。但對于作者來說,這個精神高度某種意義是被有意克制的,她把栖鎮少年們的成年生活寫得更為現實主義。小說以青梅竹馬的少年時光為底色,好感與試探裡都盡是草長莺飛的青春氣息,而長大成人後的情欲紛紛,不是在婚姻生活走向枯索,就是在過于輕易中走向放縱。共通的精神世界并不是易知易從的起點與核心,也沒有精神生活作為他們的救贖,這不是這個小說試圖給出的方向,《鵲橋仙》在青春一夢之後,更朝着世情小說的方向走,不設立生活之上的超越性想象,而是将生活本身視為全部,表象即是意義,弱化情節的因果關系,而在時間的蕩發中呈現諸種可能。
小說中最動人最飽滿的故事,是靳天與許湘柳的愛情故事,碼頭與絲廠,桑林與烏篷船,他們熱切的呼吸聲裡伴着運河的水聲,剛剛從少年進入青年的身體,最純粹的付出與期待,蕭耳寫的是江南小鎮的愛情,但這樣明媚的愛情是超越地域與時間的,像是從《詩經》裡流傳而來的。靳天這個人物似乎比何易從更有讀者緣(路内的序裡也說喜歡靳天這個人物),他這樣最初最好的愛情,卻被辜負了,于是讀者總有對他的憐惜。同樣,沈美枝也是個被辜負的人物,屢次遇人不淑,卻總還是保持着溫柔的天性。小說中有各樣情事,或熱烈,或婉曲,或世故,或低俗,但良人與美人的被辜負,永遠是世情裡最引人歎惋的篇章。
《鵲橋仙》中許多小故事,前一個故事結束時,衍生着對照着又有了一個新的故事,可以看得出來作者在布局時的用意和點染時的靈機。從世情小說的角度上看,《鵲橋仙》把自己約束在情事的範疇裡,它可以有一個更宏闊的社會背景,但時間線上沒有任何重要的社會事件,能帶來更多社會暗面的人物,都隻是點到即止,包括陳易知丈夫廳官陸韶的下馬。但小說給這個婚姻設計了個有趣的起點:他們因為都不吃豬大腸而互生好感,但最後,卻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
在蕩發蕩發之間,栖鎮迅速地蕭條了,隻有散仙戴正,留在這裡開了個茶書館,守着這一段時光。小說的最後部分,弦鼓聲聲匆促,各人再次風流雲散,中年時光的再聚與惬意,像是《紅樓夢》裡海棠結社,熱鬧有時,消歇有時,轉眼是“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這後四十回,在《鵲橋仙》裡很短,隻是個匆匆交代,作者不忍對她的人物下狠手。
《鵲橋仙》的獨特的親密感,會延伸到作者與讀者之間,大弦嘈嘈如急語,小弦切切如私語。如果你坐在栖鎮橋頭聽着水聲看這本書,就像是聽着“流言”。某種意義上,作者放棄了偏向知識分子的立場,不從批判中去尋找真相,而選擇了一種更前現代的叙事方法,從故事中尋找真實,是一種價值觀的體現。
最重要的是這個地方、這些人,它們需要在叙事中得以超越時間存在,而叙事的動心是情感,叙事的核心也是情感。對現實的把握來自于閱曆,而詩意的流轉來自于真情,這是《紅樓夢》的餘晖所光耀之處:将情感的意義放在最高處,将它作為時間的、地理的、人事的,一切存在的關聯,而這樣的觀念與文學方法,此時此際,金風玉露,猶在《鵲橋仙》中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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