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内外衆生相
文丨素 言
家庭是以血緣、情感為紐帶的經濟組織。血緣的遠近影響着家庭凝聚力,經濟規模的大小決定着家族擴展的程度。當一個家庭的經濟規模溢出了直系親屬,旁支側脈便圍繞中心人物、中心家庭形成龐大的家族,經濟體越大,集聚的人就越多,家族的規模也就越大。最後會突破姓氏,延伸至姻親等等,形成龐大的家族網絡。一些血緣關系較遠,甚至沒有血緣但通過各種途徑連上的親戚,則黏附在網絡上,無需對家族承擔責任,卻享受着家族的益處,對賈府形成不同程度的圍獵。
賈府是一個赫赫揚揚了百年的大家族,從甯國公和榮國公開始,到草字輩的賈蓉、賈蘭等已是第五代。
賈府的故事從甯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源開始,他們為賈家創下基業。第七回,焦大罵人,尤氏為他辯護,對鳳姐等人說:“他從小兒跟着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裡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着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 賈家兄弟二人是奮鬥的一代,他們打過仗,流過血、挨過餓,用血、用命掙下家業,換來賈家幾世的富貴榮華。當時朝廷有四王八公,賈演、賈源占了二公,隻是這潑天的富貴能延續幾代呢?
第一代甯國公賈演有四個兒子,賈代化襲了一等神威将軍;榮國公賈源的兒子賈代善襲了官,這哥倆是平安官,沒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業,倒也沒辱沒了祖宗,順利地将官位傳了下來。賈代化的兒子賈敬起初還算是不錯, 祖蔭庇護下也是個有追求的官三代,讀書還好考中進士,但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不要說創業,家都不想守了,是一味好道,隻愛燒丹煉汞,把官位讓給了兒子賈珍,死後自己得了皇上追封以及顯要的葬禮,于子孫卻是再無恩封。賈珍襲了三品爵威烈将軍,這個官四代隻有敗家的份,過着把甯府翻了過來也沒人敢管的日子。到了第五代賈蓉,考功名無望,隻能花錢買官,在妻子秦可卿去世時為了葬禮的榮耀一千兩百兩銀子買了龍禁尉,也算是有官位在身吧。
榮國府第二代賈代善應該是還不錯的官二代,至少在皇上面前沒辱沒祖宗,倒也為子孫積福,長子賈赦襲一等将軍,二子賈政本欲以科甲出身的,卻因皇上因體恤先臣恩賜了主事之銜,賈家二代算是功德圓滿。
隻是俗語不欺人,富到第三代,肩負家族傳承重任的榮、甯兩的長子賈敬和賈赦出問題了。
不滿足人世凡間的榮華富貴,賈敬把官位和甯府統統交給了帶領子侄“每日家偷狗戲雞”的賈珍,自己燒丹煉汞地追求神仙境界去了。想想石頭渴望享人世間的富貴繁華所以下凡,賈敬身在其中卻設法離去,果然風景在遠方。
賈赦倒是盡享人間歡樂,書中借王熙鳳之口說出賈母之言:“老爺(賈赦)如今上了年紀,作什麼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裡,沒的耽誤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這是賈赦的生活狀态,他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子孫若愁随他愁。皇上面前不見他盡忠,賈母面前不見他盡孝,子孫面前不見他盡責,一副誤國敗家的模樣。
榮府次子賈政還好,酷好讀書,本欲以科甲出身,賴着祖蔭被皇上恩賜了體制内官員,“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着棋”,似乎身修得不錯,倒沒見他坑家敗業,但真是修身修得好的話,能寵愛趙姨娘也是醉了。很難想象以趙姨娘的心性、品德和修養與“自幼酷喜讀書 ”之人能志趣相投,或者是讀了假書?所以不僅僅“本就于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 ”,而是方方面面都平平,能容納趙姨娘的粗劣不堪。賈政于齊家這事着實失職,趙姨娘和賈環醉心于内鬥害人,不是家族安穩、興旺之兆;對賈寶玉是非罵即打,完美扮演着嚴父,寶玉除了畏,也沒見有什麼正面影響積極作用。所謂“假正”嘛,别當真,“假家”,一切都是虛幻。
到了第四代的賈珍、賈琏、賈寶玉、賈環,就别指望了,這是在告訴我們,壞,會敗家;無能,會敗家;無能加壞,更會敗家。
賈珍襲了三品爵威烈将軍,當然是他爹賈敬一心修道不理塵事讓給他的,自己是不讀書隻知玩樂,賈府的危機!有嗎?官做得挺安穩的呀。還有個堂妹妹是皇妃,咱大小也是個國舅呢,放心吃喝玩樂,好日子長着呢,賈珍肆意地享受着他創造性的吃喝玩樂。賈珠十四歲進學,被寄予厚望,偏偏早逝,但留下了希望,對!就是賈蘭,他是賈家敗落中的一根稻草,支撐着破敗不堪的大廈,隻是能撐幾時?賈琏呢?用錢買了五品同知,也是有官位在身的人,當然官事基本不做,還好與王熙鳳一起管着家,隻是在男權社會,比起夫人來他“退了一射之地 ”,以有限的才能慢慢地耗散着社會和家族賦予的權力,性别特權讓他犯着男人常犯的錯,給末世中的家族制造些绯聞八卦,增些談資,雖于國于家無望,卻能滿足别人的好奇心,也不算完全無用;賈寶玉,隻想醉死在溫柔鄉,在他看來,即使家族敗落,也不會影響到自己的富貴生活,所以當黛玉說:“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緻後手不接。”他居然回答:“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真真“是個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之人,他不知道從富貴到貧窮之間沒有障礙,而貧窮也不會因嫌棄某人就躲避而行,更不知道貧窮意味着什麼,除了對愛情的憧憬,對生活、對前程統統沒有憂慮,是個快樂的小孩,但末世堕落家族的快樂又能持續多久?還有賈環,與他同母的探春跟着賈母、王夫人長大,自有貴族氣質,賈環由趙姨娘撫養,幾乎繼承她所有的負面特質,在父親賈政眼中,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他被賈母、王夫人忽略,被衆人厭惡,賈環是賈府的正經公子,卻偏偏像個邊緣人,做着猥瑣、陰暗之事,但凡不是情感缺失 、生活拮據,都不會用煤油潑寶玉、與丫環搶零錢要脂粉。當他與寶钗的丫環莺兒遊戲輸了錢,他居然賴錢,被莺兒搶白,遊戲不能玩了,他怏怏回到家裡,趙姨娘問他:“又是那裡墊了踹窩來了?”他把過錯都推歸因于别人,說:“同寶姐姐頑的,莺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台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裡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讨沒意思!”無論家庭地位還是心理定位,趙姨娘都是卑微的,可悲的是她把這種卑微移到了兒子身上,“你是低人一等的,何苦高攀?也高攀不起”,直接把賈環推到了衆人的對立面,影響了賈環在賈府的心理定位,他對寶钗、莺兒等說的:“我拿什麼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說着還哭了,這時,他是認真的。一個自卑、自私、懦弱且不甘之人,自然難做好事,瑣碎的陰謀中難有光明之事,擔起賈府大業?想都别想。
第五代,長孫賈蓉,長得好看讨人喜歡,至少王熙鳳不讨厭他,除此之外好像沒什麼特長,他與賈珍父子倆志趣相投,一起快樂人生,至于家族事業,嗯,我有祖産,還能窮了?再說了,事業是什麼?沒見過,祖父煉丹燒汞修道奔永生,父親,嗯,父親做的事情不可言說,有樣學樣,賈蓉隻有更堕落才能獲得快樂。父子二人爬灰也好聚麀也罷,高興就好。賈蘭年歲小,給出的信息不多,從李纨的判詞可見一二,“畫着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紅樓夢曲中,李纨對應的是《晚韶華》,中有“隻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鳳冠霞帔、珠冠、鳳襖是賈蘭考取功名後帶給母親的,重振賈家的希望全落在賈蘭身上,但一人之力能否擔此大任不得而知。無論如何,賈家還有一線希望,但難以再現昔日輝煌。
“中國的家是一個事業組織,家的大小依着事業的大小而決定。如果事業小,夫婦二人的合作就可以應付;如果事業大,超過了夫婦二人所能負擔時,兄弟伯叔全可以集合在一個大家裡。”(費孝通《鄉土中國》上海世紀出版社,2014年,36頁)賈家很多事情都是同族中無工作、無收入的人來做,是鑒于親戚關系,也是千絲萬縷的人情繞在其中無從選擇。隻是大家族聚在一起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目标,在壯大家族的同時,也從各方面削弱着家族的力量。
第二代是賈代化和賈代善襲了官,他們的後代也就成為賈家富貴的承襲者,代化、代善兄弟的後代就成了旁枝側脈,這些人大多要靠着賈府生活,賈府也确實某種程度上擔起了這一責任。第五十三回賈珍收了莊子上的收成,“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的來,将各樣取了些,命賈蓉送過榮府裡。然後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馀者派出等第,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底下,命人将族中子侄喚來分給他們。”那些閑着無事無進益的族中子弟會得到甯、榮二府的生活資助,而這些賈家子弟為了利益形成了對賈府的圍獵。
甯國府除夕祭宗祠(清) 孫溫
賈薔乃“甯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賈珍過活”,與賈蓉要好。元春省親,大觀園要成立戲班子,有很多事情要做,包括“下姑蘇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在賈蓉的慫恿下,鳳姐在賈琏面前狠狠替他說好話,賈薔領了差事,第一件事是問賈琏“要什麼東西?順便織來孝敬”,他設定的目标是讨好當權管事之人以獲取更多的個人利益。賈琏并不精明,但到底是辦事的人,人情世故還是通的,他看透了賈薔這類人、這些事的本質,回的是:“才學着辦事,倒先學會了這把戲。”但這套把戲且隻有這套把戲在賈府能更好地生存,連賈蓉這個甯府第五代唯一直系都問鳳姐,“嬸子要什麼東西,吩咐我開個帳給薔兄弟帶了去,叫他按帳置辦了來”,可見行賄辦事都不算是潛規則,是過了明面的規則了。夫妻倒是沒要東西,隻是順便給賈琏的乳母趙嬷嬷的兩個兒子也找了工作,跟着賈薔去采辦了。
元春省親後,賈政想把十二個小沙彌和十二個小道士打發到各廟分住。賈芹之母周氏“正盤算着也要到賈政這邊謀一個大小事務與兒子管管,也好弄些銀錢使用,可巧聽見這件事出來,便坐轎子來求鳳姐”,鳳姐因依允了,一番算計後回王夫人說:“這些小和尚道士萬不可打發到别處去,一時娘娘出來就要承應。倘或散了,若再用時,可是又費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們竟送到咱們家廟裡鐵檻寺去,月間不過派一個人拿幾兩銀子去買柴米就完了。說聲用,走去叫來,一點兒不費事呢。”“王夫人聽了,便商之于賈政。賈政聽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這樣。’即時喚賈琏來。”賈芹領了差事,“登時雇了大叫驢,自己騎上,又雇了幾輛車,至榮國府角門,喚出二十四個人來,坐上車,一徑往城外鐵檻寺去了”。落到路人眼中又一個赫赫揚揚的場面。
果然,這一幕正好被賈芸的舅舅蔔世仁看到。賈芸也想找工作,求了賈琏,賈琏本來想把管和尚道士的活兒給賈芸,結果被王熙鳳截活給了賈芹,賈芸聰明,當聽賈琏說:“前兒倒有一件事情出來,偏生你嬸子再三求了我,給了賈芹了。他許了我,說明兒園裡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立刻明白求錯人了,于是找舅舅蔔世仁借錢給王熙鳳行賄,就有了蔔世仁說的:“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大房裡,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着,便下個氣,和他們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們嬉和嬉和,也弄個事兒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見了你們三房裡的老四,騎着大叫驢,帶着五輛車,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廟去了。他那不虧能幹,這事就到他了!”豔羨之情都溢出了天際,他不是恨鐵不成鋼,而是恨有便宜你卻占不上的窩囊樣,典型的吃大戶心态。能夠沾光,沾上賈府的光,是周圍人的追求。賈芸跟醉金剛借錢行賄王熙鳳,真的見效,很快得了種樹種草的工作,領了二百兩銀子,先還了債,再五十兩買樹,剩下的如何分配?大概王熙鳳都不記得給了多少錢出去,誰還去查賬不行?
賈芹靠着母親求情、賈薔憑着與賈珍、賈蓉親近、賈芸靠着自己的聰明得了差事,無論事先還是事後,第一件事都是給賈琏和鳳姐行賄,這些人在賈府的親戚群裡,卻沒在人才庫中。需要借助私人關系才能到崗拿工資,鳳姐能幹,卻無大胸懷,于賈家興衰也并不介懷,關注于個人利益,我不吃虧萬事即安,做事的人中飽私囊,那是官中的錢,與我何幹?賈府這個龐大的經濟體,隻是依照慣性自發地運轉,并無規劃,且每個人,無論是管事的還是做事的,都想得些私利。在這樣的治家理念下,賈府的财政終有危機,連黛玉這個最不管事的外孫女都看出賈府是“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緻後手不接”。管事管家的怎能看不出危機?隻是都不認為與自己有關,依照慣性繼續生活罷了,沒有人想到化解危機,當然賈府的危機也極難化解。
賈府需要關照的宗室近親還有賈效、賈敦、賈琮、賈㻞、賈珩、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賈菖、賈菱、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菌、賈芝等,一個龐大的家族需要賈府供養, 而這些人想得到的無非是在賈府尋個差事或白得些便宜過好小日子,哪管官聲民聲财政危機。
除了宗親,還有貪慕權貴攀附而來的各路人馬。
賈雨村創造了攀附權貴的經典。他因有貪酷之弊,恃才侮上,做官不到一年便被參革職。之後到甄士隐家做了先生,隻因甄老夫人疼愛孫子,“每因孫辱師責子”,就辭了館出來。後聞得林如海當了鹽政,又聞得鹽政欲聘一西賓,便相托友力,謀進去做了黛玉的老師。巧的是這兩家都與賈家關系密切,賈家的銀子可以存在甄家,甄家被抄家後可以把東西藏在賈家,如此交情托付賈家把某個人推到官位不是難事,隻是沒成,于是到了賈家姑爺林如海家,這次成了,成功之後的升遷離不開賈家和王家的助力。
賈雨村對賈家向往已久,對賈家的了解也不是一日之功,看他說起賈家的口吻:“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透着文人的清高,隻是中國傳統出了五服便不再是親戚,所以即使想認親,可得别人應啊,富貴親戚不是誰想認就能認的,這時的清高有點假。再看他“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街東是甯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将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着圍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酷軒峻,就是後一帶花園子裡面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那裡像個衰敗之家?”他眼中的賈府是赫赫揚揚傳了五代的世家,是他這樣一個做官不到一年的窮儒站上雲梯也隻能仰望的高度,攀不上賈家正主,認識邊緣人物也是有機會的。他先是到了甄家,“去歲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說的被人推薦到甄家,作為當事人叙述有很強的主觀性,可以掩蓋不想被人知之事,說出想被人知之事;到林家是“相托友力”的結果 ,是借作者之筆寫出,是客觀描述,是怎樣就怎樣,沒有歪曲,不加遮掩,所以他怎樣地進的甄家,不能聽他說,可從如何進的林家一事,不難推斷如何進的甄家。靠着林如海,賈雨村先攀上了賈家,賈政為他謀了應天府,一上任就碰上了薛蟠的人命案,他“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并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一件事助力将恩人之女香菱推入深淵,但讨好了兩個權貴,劃算。經此一事,賈雨村成了賈琏的同宗弟兄,王子騰有充分理由和動力推動賈雨村仕途開挂,果然後來又當了大司馬,賈家多了一個辦事之人,當然多半是壞事。
賈雨村眼中“有作為大本領的”古董商人冷子興是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姑爺,對賈家熟悉,跟人聊起賈家都帶着“我與賈家有關的”的炫耀。确實,他也借力賈家做着或正當或不正當的生意。一次他喝了兩杯酒,和人紛争,被人告到衙門裡要遞解還鄉,他媳婦着急,周瑞家的對女兒說:“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忙的如此。小人兒家沒經過什麼事,就急得你這樣了。”“她仗着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隻求求鳳姐兒便完了。”攤上官司都如此淡定,可見平時沒少扯着賈家這張大旗做虎皮,得的是個人的利益,壞的是賈家的名聲。
著名的劉姥姥與賈家的關系有着十萬八千裡的距離。說有一本地人王氏,“祖上曾作過小小的一個京官,昔年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作侄兒……目今其祖已故,隻有一個兒子,名喚王成。王成新近亦因病故,隻有其子,小名狗兒。連宗之親也到了第五代,劉姥姥是狗兒的嶽母。現今社會大概沒人好意思說這樣的關系還能是親戚。但劉姥姥找到了賈家,先找到了老相識周瑞家的,又找到了賈家的實權人物王熙鳳,還到了賈家的權威人物賈母面前,于是第一次得了二十兩銀子并物品,第二次得了百多兩銀子并更多的物品,狗兒家徹底脫貧奔了小康,最後在賈家敗落後,連宗後的第六代闆兒還娶了王熙鳳的女兒大姐兒。
家族是利益共同體,而基于血緣聯結的人數畢竟有限,不足以支撐龐大的經濟體,聯姻便成為拓展人脈、凝聚力量的最優路徑,所謂四大家族“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就是聯姻的原因和結果。
賈、王、史、薛四大家族中賈家勢力最強,想當年朝廷四王八公賈家獨占兩公,三大家族都有女兒嫁入賈家,史家地位高,隻嫁了一位賈母,厲害的是王家,繼王夫人和王熙鳳之後,王家外孫女薛寶钗也嫁了進去。賈府有意思,邢夫人、尤氏、秦可卿等都不是出自名門望族,原因不好說,可以肯定的是不會出于愛情。賈家的女兒并無嫁入其他三大家族,賈敏嫁了鐘鳴鼎食的書香之家林如海,元春嫁了皇上,她倆嫁在賈家昌盛時,迎春和探春出嫁已在賈家衰落時了,惜春幹脆不出嫁,而是出家。
我們看到了姻親中的互助,也看到了非正義互助中的相互削弱。
王子騰得了薛蟠打死人的信息,派他家内的人來告訴賈家,欲喚薛家進京。賈雨村的應天府是在賈家和王家的助力下得到的,上任後的第一個官司就是薛蟠人命案,在權力無約束的環境中,你說能怎麼判?于是在舅舅和姨丈庇護的薛蟠打死人便一走了之,如同玩了一場遊戲,結束之後蹤迹全無,他老人家又過起了富貴快樂生活。而賈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給賈政和王子騰,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服務真是到了家。這裡薛家在消耗着賈家和王家,尤其是薛蟠後來住到了賈府,賈府,賈貴妃家住着一個殺人犯怎麼都不是好名聲吧。
第四十四回,賈琏與鮑二媳婦有事被鳳姐發現,鮑二媳婦吊死,他娘家的親戚要告,賈琏命人去和王子騰說,将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幾名來,幫着辦喪事。那些人見了如此,縱要複辨亦不敢辨,隻得忍氣吞聲罷了。第六十八回,鳳姐唆使張華告賈琏,審理此案的都察院,素與王子騰相好,收了銀子了結此事,又是借了王子騰的官威。王子騰的官聲也在一次一次用官威平事的過程中壞了下去,長久以往,難免翻車。
龐大的親友團形成了對賈家的圍獵。對,沒錯,就是圍獵,是對權力、對财富、對聲譽的圍獵。他們通過各種途徑搭上賈家,利用其權、其勢、其威獲取好處滿足私利。
賈府家學中除了宗室子弟,還有姻親等其他與賈家有些瓜葛的學童。
賈璜是賈家第五代近枝,他與金榮的姑媽夫妻守着些小的産業過日子,時常得些鳳姐兒尤氏的資助,金榮是通過姑媽走了鳳姐門路進了賈府家學。第九回群童鬧學堂他吃了虧,回到家被母親責罵:“若不是仗着人家,咱們家裡還有力量請的起先生?況且人家學裡,茶也是現成的,飯也是現成的。你這二年在那裡念書,家裡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來的,你又愛穿件鮮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裡念書,你就認得什麼薛大爺了?那薛大爺一年不給不給,這二年也幫了咱們有七八十兩銀子。”一副你不是上學,你是在掙錢的勸告。金榮的姑媽倒很是硬氣,侄子受了欺負她便去甯府讨說法,隻是尤氏隻說了秦可卿因兄弟在學堂打架之事在生氣,就提都不敢提了,當然,占了便宜哪裡還能保住尊嚴。免費上學、免費吃食,還有人貼錢,金榮有脾氣,他母親胡氏可清楚地很,鬧了脾氣錢就沒了。
第四十九回,邢夫人兄嫂帶着女兒邢岫煙投奔邢夫人,李纨寡嬸帶着兩個女兒李紋、李绮上京,薛蝌帶着妹妹薛寶琴進京待嫁,大家碰的巧,一起來到了賈家。“賈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賢惠,且年輕守節,令人敬服,今見他寡嬸來了,便不肯令他外頭去住。那李嬸雖十分不肯,無奈賈母執意不從,隻得帶着李紋李绮在稻香村住下來。”賈母便和邢夫人說:“你侄女兒也不必家去,園裡住幾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艱難,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與他們治房舍,幫盤纏,聽如此說,豈不願意。“賈母歡喜寶琴,連園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賈母一處安寝。”賈府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大觀園裡更是奏響了青春交響樂,隻是賈府的賬上告急了。昌盛時期,家中多幾個人生活,無非是添雙筷子而已,艱難時候,就是面子與銀子如何平衡的問題了。和諧之下可知當家人的難處?
王熙鳳弄權鐵檻寺,老尼求鳳姐用權力讓張金哥退掉與原任守備之子的婚事,鳳姐以賈琏名義辦成此事,得了三千兩銀子,老尼呢?沒說得了什麼好處,但這不是成人之美,樂得順水推舟,這是毀人姻緣,比拆廟更損陰德令人鄙視,但老尼做了,做的無愧無羞、做得理所當然,隻是好奇,她一個出家人如何處置得來的好處?賈家的權力又一次被利用,王熙鳳得了好處,賈琏的名聲怕是又壞了一層。
圍獵的名義各式各樣,圍獵的内容也是應有盡有,要錢的、用權的、借名的,能想到的基本不落。
宮中的太監不時地來賈家借錢,夏守忠曾不止一次要錢,一次因修房子錢不夠,借二百兩,并說上次借的一千二百兩遲些日子還,鳳姐的回答是:“若都這樣記清了還我們,不知還了多少了。”可見借了多次從沒還過。賈琏又說周太監張口就要一千兩,答應的慢了就不自在。賈府,賈貴妃家,長期被勒索卻無力擺脫,可見賈貴妃在宮中不受寵或隻是曾經受寵,賈家日子難過。
貪享型的賈赦、賈珍等享着祖蔭做着有損家族聲譽之事;賈雨村拿着朝廷俸祿行着誤國傷民之事,宮中的太監們扛着皇上的大旗兜着吃拿卡要裝不滿的欲念,廟裡的老尼穿着缁服亂擾凡間事,朝廷也被圍獵着。
同族的、同宗的、同譜的、聯姻的、聯宗的,或為生存、或為升遷、或為借勢、或為避禍,賈府内外男男女女為各自私利圍獵着賈府,這塊蛋糕很大,多挖一塊是一塊,挖沒了怎麼辦?那是别人的事,與我何幹?
官員呢?從王子騰到賈赦到賈珍到賈政到賈雨村,沒看誰為了朝廷勞心費神,大家相互庇護,互保平安,關系網下是法外之地。殺人了?走吧,有人會開脫;看上别人物件了?放心我來搞定,到時給您送上門;妻子死了沒官沒職的不夠風光,錢拿來,官位不算事,給咱留着呢。朝廷的制度律法?關我何事?
朝廷上下,賈府内外,哪裡還有一絲清明之氣?層層圍獵下,賈府被掏空,朝廷被掏空,走入末世的不僅僅是賈府一族。
素 言 ,經濟學教授,先後求學和訪問于西北大學、北京大學、美國斯坦福大學,現就職于長安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出版有詩歌、散文、攝影集《素言》《素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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