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款聲稱可以輔助矯正嬰兒頭型的“頭盔”，讓許多父母心動。

單純從外觀看，它就像一個小小的摩托車頭盔，不過表面被塗上了七彩斑斓的卡通圖案。機構聲稱，3-8月的嬰兒每日需要佩戴23小時，4-10個月後，異常頭型即可得到改善。

據介紹，其基本原理是：通過施加溫和外力，引導頭顱朝正常的形态自然生長。頭盔會在頭部異常突出的地方限制其進一步突起，同時在異常扁平的地方留出空間讓其生長。

嬰兒頭型矯正頭盔從外觀來看就像一個個小小的摩托車頭盔（圖源：小紅書）

在國内，嬰兒顱骨矯正行業已有數家機構入場，一款頭盔的定制價格動辄萬元以上。在美國，頭盔也是兒童保健科、兒童精神外科醫生在糾正嬰兒頭部變形時選擇的療法之一。

但人們對它仍然知之甚少。

這款看起來似乎沒有更多神奇之處的小小頭盔，效果究竟如何？它的出現，究竟是緩解了新手父母們的焦慮，還是賦予了他們更多的焦慮？

鄧竹的頭型是不對稱的，一邊高，一邊低，後腦勺偏向一側。她将長發散下來，燙成卷兒，梳成偏分，才勉強掩蓋住自己奇怪的頭型，不被人看出來。

偶爾還是會遭遇尴尬的時刻。拍證件照時，攝影師會不停指揮她轉動脖子，調整角度——鏡頭裡，她的頭一直“擺不正”似的。去理發，發絲被打濕後，變得不再蓬松，頭型會在發型師面前被暴露得一覽無餘。

醫學上，鄧竹的頭型被稱作“位置性顱骨畸形”，具體分類為“斜頭畸形”“短頭畸形”“長頭畸形”“平斜頭畸形”等，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所謂“偏頭”“扁頭”。和記者自我介紹時，鄧竹戲谑地稱自己是一位“偏頭者”。

斜頭畸形示意圖（圖源：Neurosurg Focus）

作為一個愛美的女孩，這是鄧竹青春期揮之不去的陰影。今年8月，她生了自己的寶寶。出生時頭還是圓的，一兩個月後發現也有點偏頭。“不知道和遺傳有沒有關系。”鄧竹略顯焦慮。

她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我的孩子之後依然是嚴重偏頭，我一定會花錢給他戴頭盔。”她不願讓孩子重蹈覆轍。

英國國家醫療服務體系（NHS）官方網站這麼向人們介紹顱骨畸形的成因：嬰兒的頭骨相對柔軟，如果頭部特定部位不斷受到壓力，則可以改變其形狀。

具體因素包括：常讓嬰兒保持某一固定的睡姿，在子宮内受到擠壓，早産兒，或者是先天性肌性斜頸。

從1994年開始，美國兒科學會、美國嬰兒猝死綜合征聯合會為了減少嬰兒猝死綜合征發生率，共同發起“仰卧睡覺”運動，“别讓寶寶趴着睡覺”成為了父母們的常識。與此同時，這也讓不漂亮的頭顱形狀成為全球父母共同擔憂的問題。

博主yaya分享的嬰兒頭型矯正的相關視頻

生活在美國的視頻博主Yaya如此形容自己的雙胞胎寶寶：“臉是歪的，頭也是歪的，頭頂特别尖”，甚至連眼睛也一大一小。兒科醫生建議一邊治療斜頸，一邊佩戴頭盔、調整頭形。

這需要一筆不小的治療費用，但她和丈夫依然接受了治療方案。他們擔心，如果不管不顧，“長大之後會影響美觀”。

這也是大多數家長選擇矯正頭型的初衷。國内社交軟件上的頭型矯正廣告，多以劉昊然和雷佳音舉例，向家長說明頭型對容貌的影響。兩位男明星頭圍都是61cm，但劉昊然是圓頭，前後長，雷佳音是短頭，左右寬，所以從正面看來，前者臉窄，後者臉寬。在如今的主流審美觀念裡，自然是前者更好。

劉昊然和雷佳音頭圍都是61cm，卻因為頭型的不同使得頭部大小的視覺效果不同

還有商家在宣傳話術中，将此與兒童心理健康聯系在一起，這麼寫道：有人反對頭盔療法，認為頭部畸形隻是容貌的一種，應該讓它保持自然的狀态，然而，當我們考慮到個人，特别是兒童融入人群的壓力時，看起來“正常”是必要的。

“（矯正頭型）不是出于虛榮，而是為了兒童的心理健康和社會發展。接受治療後，孩子們将随心所欲地設計發型，而無需考慮如何掩飾自己的頭部。”

網絡上，一些批評者認為頭型矯正是家長将容貌焦慮轉嫁至孩子身上。作為親曆者，鄧竹覺得，這麼評價過于輕率了。“孩子長大了才是真的焦慮。如果有機會，為什麼不矯正呢？”她說，“我談戀愛的時候，男朋友想摸摸我的腦袋，都不敢給他碰。誰能理解呢？”

除了美觀上的考量，家長們的另一隐憂，是關于“斜頭畸形是否會導緻發育遲緩”。

一位在丹麥執業的兒科主任醫師告訴南風窗：“顱骨形狀異常有生理現象分生理現象和病理現象兩種。病理的是指顱縫過早閉合，這個是需要手術治療的，不盡早治療會影響孩子神經發育。而生理性的不會影響生長發育，隻是頭型不漂亮而已。”

這代表了醫學界的一種觀點，但不是定論。目前，位置性顱骨畸形與發育遲緩之間的假定關系仍然存在争議。

美國西雅圖兒童醫院一項研究指出，斜頭畸形幼兒在發育量表上的表現低于普通兒童。運動分數差異較小，但認知和語言分數上的差異大于嬰兒時期觀測到的分數差異。不過，研究人員認為，這并不意味着一定是斜頭畸形導緻了發育延遲，因果關系也可能是相反的：存在發育延遲的兒童更容易發生斜頭畸形。

然而，在2017年，法國一個研究小組通過追蹤594名胎齡不足33周的早産兒，對他們在出生第一年後和四歲時進行發育評估後發現，出生第一年時存在斜頭畸形的嬰兒與他們在4歲時的精神運動評分之間沒有顯著聯系。

關聯尚不明确，但顯然，對于那些愛子心切的新生兒父母而言，這樣的“可能性”，已經足以成為他們的焦慮源泉。

一頂矯形頭盔，價格不菲。記者咨詢國内一家主流頭型矯正頭盔提供商，全國統一定價為2萬8千元，“包含前期掃描，定制頭盔，試戴頭盔，後期每個月複查調整”。

貴有貴的理由：它無法批量生産，而是根據不同嬰兒的頭型私人定制的。定制頭盔時，工作人員會先用一塊網狀織物将嬰兒的頭包裹起來，使頭部的形狀更加清晰可見，再使用3D掃描儀采集數據，進行測量和評估。

在矯正開始前，會對嬰兒的頭部進行3D掃描測量（圖源：小紅書）

目前，國内可以購得的矯正頭盔大都由聚乙烯泡沫和共聚物塑料制成，已盡可能地輕便，但對于還未滿周歲的嬰兒們來說，它依然是個不小的負擔。

首先，是睡眠問題。Yaya的雙胞胎寶寶在剛剛戴頭盔前一個星期，晚上睡不着覺，必須被抱着、哄着才能入睡。其次，是難耐的燥熱，頭部被一天23小時包裹着，寶寶會大量出汗。汗液将頭盔浸濕，還散發出一股難以忍受的臭味。“你親愛的小寶貝會聞起來像一隻腳。”一位母親這麼形容說。

日本一項關于矯正頭盔的研究表明，幾乎所有參與頭盔療法的嬰兒，都出現了“出汗增加、輕度皮膚刺激或皮疹”等不良問題，“但這些不良事件随着時間的推移而緩解”。159名接受治療的嬰兒裡，1名因大量出汗而停止使用，1名觀察到皮膚水疱，在休息5天以後恢複治療。除此以外，沒有發生其他的并發症。

然而，在中國，發生過更加嚴重的矯形失敗案例。2019年，有媒體報道，一位媽媽在“南京福爾泰矯形”給孩子定制了一頂頭盔，對方工作人員稱可以戴三個月，所以她未曾去往機構對頭盔進行調整，結果，導緻孩子額縫閉合、凸起，頭部摸起來“像奧特曼”。

嚴重的矯形失敗案例

不過，這并不能代表性地證明矯正頭盔具有嚴重的副作用。根據治療規範，患者應該在最初的7-14天磨合期與醫生保持溝通，并每隔3-4周去往診所進行調整。上述案例，主要是由于機構操作不規範緻使的悲劇。

這揭示了另一個事實：在我國，嬰兒顱骨矯正行業尚且處于人們的認知盲區，缺乏科學的規範和有效的監管。

上萬元定制這麼一款頭盔，有效果嗎？

佩戴2個月之後，Yaya雙胞胎寶寶中斜頭問題更加嚴重的姐姐，變化十分明顯：大小眼得到了糾正，頭型也變得圓潤起來。而本身斜頭問題比較輕微的妹妹，“看上去沒有什麼變化”，歪的地方還是歪的，Yaya覺得不太值得。

博主yaya和正在進行頭型矯正治療的女兒的合照

分享者們的經驗證明：矯正頭盔的療效具有較大的個體差異性，對成功率沒有保障。

人們對頭盔的認識依然隔着一層薄霧。在國内，幾乎沒有對此的研究，在國外，學界對此意見不一，仍處于不斷發現和驗證的階段，沒有一個明确的結論。

權威綜合醫學期刊《英國醫學雜志》一篇文章指出，荷蘭研究者通過一項随機對照試驗發現，和通過改變嬰兒睡姿去調整頭型的“自然療法”相比，矯形頭盔沒有顯示出更佳的療效。他們在最後向廣大家長建議，“基于副作用的高發率和高昂的治療費用，我們不鼓勵将頭盔療法用作中度至重度顱骨變形的健康嬰兒的标準治療方法。”

這項研究後來又遭到一些批評。《對日本斜頭畸形嬰兒成型頭盔治療的評估》一文指出，荷蘭這項研究“排除了非常嚴重畸形的患者，得出的結論具有誤導性”。

中山大學附屬第三醫院主治醫師楊麗芬告訴南風窗，對于矯形頭盔，她個人認為弊大于利。嬰兒出生後1年内頭圍增長迅速，如果不能做到及時科學地調整頭盔尺寸，可能會影響孩子的顱腦發育；其次，頭盔可能會對皮膚、脊椎造成壓迫。“最重要的是，作為一個媽媽，經曆過孩子的成長過程，我認為大部分寶寶應該都無法耐受。如果強制執行，反而會對孩子造成心理陰影。”

“當然，未來醫學、新型材料及3D打印進一步發展，問題也許能夠得到解決。”她補充說。

在家長分享的孩子進行頭型矯正的經驗貼中，孩子初次佩戴頭盔後出現紅腫、破皮等現象

新生事物伴随着不确定性。是否願意為了成功的可能，承擔失敗的代價，成為了家庭的個體選擇。

10月22日，第26次兒科學術大會上，陸軍軍醫大學新橋醫院兒科張雨平主任、吳至鳳教授提出了中國兒童頭型健康的群體策略：一方面，不應過分強調頭型，避免給家長帶來焦慮，但應該加強檢測，“尤其是3月齡前的檢測，可以避免絕大多數嚴重顱型異常的發生”。另一方面，針對有問題焦慮、有解決需求的家長，應盡可能幫助、矯正頭型問題。

“本質上，頭型問題不是病，而是嬰兒早期發育中需要不斷糾偏的過程。”在會議的最後，兒科醫生們如此總結。

無論是否使用頭盔，通過增加嬰兒玩耍時趴卧的時間，讓嬰兒嘗試不同方向的睡姿，都會幫助他們的頭部形狀變得越來越好。

即使頭型仍有瑕疵，等孩子的頭發長長之後，這輕微的變形是否依然構成容貌上的困擾，則需要父母暫時放下眼前的焦慮，進行更為長遠的考量。

參考資料：

1.Development in Toddlers With and Without Deformational Plagiocephaly.Arch Pediatr Adolesc Med

2.Effects of deformational plagiocephaly during the first 12 months on the psychomotor development of prematurely born infants. Arch Pediatr

3.Helmet therapy in infants with positional skull deformation: randomised controlled trial.BMJ

4.Evaluation of the Molding Helmet Therapy for Japanese Infants with Deformational Plagiocephaly.JMA

4.兒科專家在全國學術大會發聲：通過精準測量，嬰兒頭型問題可有效預防及糾正.新橋醫院

5.頭型矯正需要知道的事｜大小眼？寶寶扁頭怎麼辦？嬰兒矯正頭盔可以治？.Yayaslife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姚遠

編輯 | 煎妮 莫奈

排版 | 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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