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典小說中，《紅樓夢》之外，《儒林外史》是我最喜歡的一部。每一次重讀，都會有新的理解和感悟。最近一次，發現了一個從前沒怎麼在意的小人物。他的藝術形象真實生動，具有典型的時代意義和文化意義；而他的人品情懷，更是絲毫不輸于作者精心塑造的正面人物王冕、杜少卿、虞育德等人，是下層知識分子的良心與擔當。

這便是馬二先生——一個既不被書中的主流文化圈看重，也時常被讀者和評論者稱為“腐儒”的人物。

1、馬二先生耐人尋味的故事人生

馬二先生名叫馬靜，字純上，處州人，是個職業“選家”——以編撰點評中舉文章為生（類似于編寫高考學習資料，“五年模拟三年高考”之類）。他在小說第十三回出場，正在受聘于嘉興一家書店，為之選編一部“曆科墨卷持運”。

嘉興“名士”蘧公孫慕名來拜，二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不久，蘧公孫家的丫鬟外逃，帶走了一個關系甚大的枕箱。馬二先生得知朋友遇到危險，立刻毫不猶豫地拿出自己辛苦選文得到的酬金93兩銀子——這也是他身邊的全部财産，交給了敲詐的差役，換回來惹禍的枕箱，為蘧公孫免了一場災禍。

離開嘉興後，他來到杭州遊覽西湖。随着馬二先生的腳步，我們看到了一幅風光旖旎的世俗風景畫，遊人如織，小吃遍地……作者寫得津津有味，讀者讀得亦是充滿溫馨向往。

在這裡，他遇到了一位招搖撞騙的洪憨仙。他自稱已經三百餘歲，擁有能夠用黑煤燒成銀子的神奇法術。他先後送了幾次“黑煤”，讓馬二先生燒出了八九十兩銀子，使之深信不疑。随即他請馬二先生假扮自己的表弟，與一個富翁商談這種生意。不料就在對方付錢的前夜，洪憨仙竟然病死了，馬二先生才得知自己上當受騙了——洪憨仙不過是為了利用他去騙富翁。不過他很厚道亦很仗義，還是出錢幫助料理了後事。

随後，他在城隍山遇到了擺攤算命的少年匡超人。得知他流落在外，思念父母卻無力還鄉，頓時心生同情。他慷慨贈送給匡超人十兩銀子，并諄諄勸導他要好好讀八股文章，考舉人進士，進而光宗耀祖。

馬二先生的主要故事結束了，但在江南文人的交遊中也時不時出場晃一圈，或者被人提起…….

2、馬二先生知行合一的人品情懷

馬二先生不過一個下層知識分子，他科場失意，前後24年都未曾中舉，這種情形跟周進範進差不多。然而他卻沒像他們那般窮困潦倒，而是以編撰“選文”為生。這份職業很為主流知識界看不起，日子也同樣清苦，但他卻并不因此自輕自賤。他知行合一、光明磊落，于尋常的人生故事中彰顯出知識分子的良知與擔當。

知行合一，诠釋知識分子的正直與磊落。

馬二先生一生癡迷舉業，也緻力于舉業。對于科舉做官，他自己堅信不疑，也以此誠懇地規勸旁人。對于這份事業，他有着自己的理解。他認為讀書人“總以文章舉業為主”。因為這“舉業”可以當官揚名，進而光宗耀祖，讓自己和家人衣食無憂，過上更好的生活。很多讀者因此評價他是“腐儒”，是科舉制度的幫兇。

這份“信仰”當然不算偉大，但對于芸芸衆生來說，這樣的夢想實在很現實，我們實在不能說庸俗。而且，馬二先生固然不夠高潔超脫，但他知行合一，不糾結不分裂，也沒有因此扭曲人格。就算是運氣不好，沒能中舉做官，也依舊從容豁達。比之範進中舉發瘋，周進看到号闆大哭大鬧，實在更有一份知識分子的磊落氣度。

仗義助人，彰顯知識分子的情懷與擔當。

馬二先生屢次不第，以編選“高考優秀作文”為生，經濟并不寬裕。他喜歡吃肉，食量驚人，卻時常沒錢去吃那些好吃的，隻能過過眼瘾。然而，得知朋友蘧公孫遇到麻煩，牽扯到一個與謀逆相關的“枕箱案”時，他當即吓得面色如土，拿出自己的全部收入幫助朋友消災解難。

如果說蘧公孫算他的朋友，那麼對于萍水相逢的匡超人的相助則完全是則完全是鼓勵好學青年。他不僅幫助了匡超人的回家路費，還貼心地送他十兩銀子奉養父母，還送了他一件舊棉襖，一雙鞋……如此古道熱腸實在讓人感動。

得知騙子洪憨仙不過是欺騙他利用他，他也心存厚道，不僅出錢幫助料理了喪事，還贈送盤纏給他的子侄。

這樣的“腐儒”，卻是有情懷有擔當，見義勇為、仗義助人，是樸素正直的下層知識分子本色。

敬業誠懇，堅守知識分子的良知與操守

馬二先生以“選文”為職業，他對這項工作十分認真敬業，一絲不苟。他對蘧公孫說，他選編文章，

“時常一個批語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筆，要那讀文章的讀了這一遍，就悟想出十幾篇的道理，才為有益。”他真誠地希望自己的讀者能夠舉一反三，讀自己的選本可以收獲更多。

雖然蘧公孫一見如故，但當他提出将自己的名字添在馬二先生的作品之後時，馬二先生卻正色拒絕。他說，他不能壞了自己多年選書的名譽，若是讓蘧公孫排在後面，别人會疑心出書的錢是蘧公孫出的。如果将蘧公孫之名排在自己之前，那豈不是對不起自己辛辛苦苦的努力？朋友是朋友，事業是事業，豈能将之送人情？馬二先生的職業不算多高尚，但卻是堅守了一個普通知識分子的良知與操守。

3、馬二先生充滿時代意義和文化意義的藝術形象

《儒林外史》描摹了一幅士林百态圖，在形形色色的上中下層知識分子中，像馬二先生這樣的“選家”卻是個另類。他有着知識分子良知和擔當，更有着普通人的世俗與溫暖，充滿了煙火氣。

他固然醉心八股科舉，卻沒有被科舉毒害，依然保持了知識分子的清高與操守；他讀書不少，卻也不怎麼智慧，受過洪憨仙的騙，後來又被傾情資助過的匡超人看不起，主流知識界也大都看不起他這樣的“選家”；他喜歡看風景，也喜歡吃美食看女人。他為吃不起的美食而垂涎欲滴，不敢看卻又聆聽女子钗裙的佩環叮咚……

這樣的馬二先生，溫暖誠懇、真實感人，充滿了時代意義和文化意義。他是從古至今千千萬萬平凡普通，卻正直善良，堅守情懷的知識分子的代表。看似迂腐寒酸，卻是光彩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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