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入圖片由食家飯提供
本文作者/韓小妮
每到春夏之交,本地蠶豆是一樣對上海人來說時不我待的應季美味。
它上市隻有7天,168小時,分分鐘都在年華老去。
為了守護它的鮮嫩,坊間有不少關于如何“伺候”它的“傳說”。
今年氣溫比較高,本地豆差不多4月下旬就上市了,比往年要早一些。
在對解封的漫長等待中,上海人就這樣錯過了他們謎一樣信仰的本地美食。
01
上海人有多喜歡吃蠶豆,剝下來的蠶豆殼可以作證。
2019年的《解放日報》算了算:在普陀區的甘北菜市場,周邊一上午就能産生1噸重的豆殼,把9個大垃圾桶全部裝滿。
那年恰逢上海開始推行垃圾分類,街道索性成立了一支“蠶豆殼志願者隊”(聽聽這名字!)。
志願者引導剝豆市民殼管殼,豆管豆,最後把豆殼全部收集起來,投進路邊的濕垃圾回收桶。
因為愛吃,蠶豆成了推廣垃圾分類的“活教材”。
早在2010年,《新聞晚報》就報道過路邊的“剝豆大軍”。
每年3月初開始,上海人從福建蠶豆吃到浙江蠶豆,從浙江蠶豆吃到江蘇蠶豆……可以連續吃上4個月。
曾經4月中下旬福建蠶豆落市後,上海市場上的蠶豆會出現10天左右的斷檔期。
為了填補上這段空白,上世紀90年代末,上海蔬菜公司請來農科院的專家,專門帶着蠶豆種子跑去了浙江松陽,說服當地居民種蠶豆。
可見上海人對蠶豆的需求有多旺盛。
1991年6月8日《解放日報》報道,環衛部門奮力清運蠶豆殼等“三殼”垃圾。
不過,如果說上海人對于一般蠶豆是“喜歡”,那麼對有一種蠶豆的感情就是“熱愛”、是“謎一樣滴信仰”。
它的名字叫作——本地蠶豆。
本地蠶豆一般在立夏時節,4月下旬到5月上旬上市。時間極短,大約隻有7-10天左右。
于是美食作家食家飯這樣寫道:“上海人對本地豆的愛是:你應市一個禮拜,我就不離不棄吃足七天。”
3月中旬的時候,她忍不住嘗鮮,買了客豆。
三十幾塊的豆子炒了,最後還是沒有吃,悻悻地發了一條微博說:“沒想到那麼難吃的。”
同時表示:“等待五月本地豆。”
在上海人眼裡,客豆和本地豆的地位天差地别。
我們又問了問身邊的本地朋友,結果不止一位稱:隻吃本地蠶豆。
确實,在衆多上海吃貨的心目中,世界上隻有兩種蠶豆:本地蠶豆和其他蠶豆,兩者之間的地位有如雲泥之别。
試問本地蠶豆究竟好在哪裡?出現頻率最高的形容詞是一個“嫩”字。
“本地蠶豆吃口是很鮮嫩的,其他蠶豆的口感以酥糯為主。當季的本地豆和日本豆炒出來,完全是兩盆菜。”
“炒蠶豆我隻吃本地蠶豆炒的,隻有它的豆皮(種皮)是可以直接吃的。”
“炒的時候外殼能爆開,放把蔥進去,蔥爆蠶豆就是好吃。”
新鮮的本地蠶豆炒出來是碧綠的 /食家飯 攝
這個“嫩”字,可謂是隻可品嘗,難以言傳。
本地蠶豆神秘的口感吸引了一大批信徒,圍繞它産生了許多“傳說”。
首先是關于如何識别本地蠶豆。
坊間普遍的說法是,本地蠶豆的豆莢裡隻有兩粒豆,很少有三四粒的。
“青皮綠肉,自帶腰身,剝開豆莢,可以看到‘雙胞胎’仍在呼呼大睡,而且是睡在‘絲棉被頭’(指豆莢内毛茸茸的内衣)裡的,仿佛貴族血統,一脈相傳。”
上海作家沈嘉祿飽含深情地這樣形容本地蠶豆。
坊間普遍的說法是本地蠶豆以兩粒豆居多 /食家飯 攝
其次是關于如何守護它的鮮嫩。
上市7天,168個小時,吃貨們必須争分奪秒,與時間賽跑。
因為,本地蠶豆從摘下的那一刻起,分分鐘都在年華老去。
“我們這裡很講究的。豆子要當天采摘當天燒。”金山亭林鎮的翁令娴阿姨告訴我們。
本地豆上市的那幾天,她一大早就會去鎮上的早市。
“我們早晨買來中午吃,倒蠻好吃的。要是晚上吃,味道就稍遜一些。”她說。
“有時候我們拿到上海(市區)給兒子一家送去,一天吃不完吃兩天,豆莢軟綿綿的就不好吃了。”
為了守護本地豆的鮮嫩,剝出來要馬上落鍋。 /食家飯 攝
不僅是吃的timing要抓牢,從豆子買回來到下鍋,上海人還有許多口口相傳的“老法”:
“剛買來的蠶豆要馬上平攤開,窩在一起存放會讓蠶豆變馊。”
“蠶豆要現剝現炒。剝了以後不燒,經風一吹,豆皮就老了。”
“剝蠶豆不可以讓手碰到豆子,因為手汗也會讓蠶豆變馊。以前老人會用剪刀剪去豆莢的頭,然後将豆子擠入碗中。”
“剛剛剝出來的蠶豆,千萬不能再用水去沖洗,否則豆皮沒了保護膜就會老化。”
如此嬌嫩,簡直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多數上海人今年與本地蠶豆無緣,不過趙若虹發了條微博,說團購到了本地豆,而且“以史上最快速度成團了”。
至于怎麼吃,在上海人看來,清炒再撒把蔥花,這是對新鮮本地蠶豆最恰當的禮遇。
“我們這裡喜歡再擺點糖。這個蠶豆很吃糖的,糖放得多一點好吃。”翁令娴介紹了金山亭林人炒蠶豆的小竅門。
等過上幾天,豆粒上長出“黑嘴巴”,蠶豆就老了。
清炒時要在“黑嘴巴”上剪一刀;也可以剝豆瓣,油炸,或者燒鹹菜豆瓣湯。
陳珏是嘉定人。在她的記憶裡,小時候嘉定本地人會把曬幹的老蠶豆放在鍋裡炒一炒,等炒得有點焦了再加水,撒些鹽,煮幹焖熟吃。
冬天的時候,嘉定人還喜歡把老蠶豆蓋上濕布,制成發芽豆。
“蠶豆發芽冒一點點尖就可以炒來吃了。”她說,“發芽後,老蠶豆會變得酥一點,糯一點。放點鹹菜炒炒,蠻好吃的。”
02
上海人謎一樣滴信仰着本地蠶豆,然而我們細究下來發現,本地蠶豆又是個謎一樣的存在,讓人不禁生出許多問号。
問題一:所謂“本地蠶豆”,到底哪裡算是本地?
我們小範圍調查了一下,發現上海各個郊區都有本地蠶豆。
“不光是我們金山,奉賢、松江離我們比較近,他們的本地蠶豆我也吃過,感覺品種差不多,都蠻好吃的。”翁令娴說。
“我小時候就聽到過這樣一句話:小滿到,蠶豆爆。本地蠶豆我們一直吃的。”家住南彙惠南鎮的陸文花阿姨說。
而在《青浦縣志》和《崇明縣志》裡,我們也都看到了種植蠶豆的記載。
不過,如果說在上海人吃蠶豆的鄙視鍊中,本地蠶豆的地位在其他蠶豆之上,那麼傲居鄙視鍊頂端的當是三林塘蠶豆和嘉定白蠶豆。
食家飯說:“上海人都知道,浦東三林塘是出産蠶豆最好的地方。”
上海作家袁念琪也寫過:“本地豆裡,多說浦東三林塘的好。”
而他同時提到:“極品是嘉定白皮、白肉、白眼睛的‘三白寒豆’,吃起來香、甜、糯。老城隍廟五香豆當年從打牌子起,就是用的這款豆。”
1986年的《新民晚報》上,一篇關于“救救上海土特産”的文章提到了嘉定白蠶豆。
嘉定種植蠶豆,在清光緒年間已有記載。
《嘉定縣志》裡這樣寫道:“白蠶豆,大如拇指蓋,味佳勝他邑。”
在婁塘鎮,曾經還有一個專門做蠶豆粉絲的加工廠。
與其他本地蠶豆“青皮綠肉”不同,嘉定白蠶豆的特點是白皮、白肉、白眼,即使豆子變老了也不會長出“黑嘴巴”來。
但吃口鮮嫩是它和其他本地蠶豆共同的特點。
那麼問題二來了:如此鮮嫩的本地蠶豆到底是什麼品種?或者說,有哪些品種?
沒想到,這個問題很難解答。
我們首先找到了上海農科院,很可惜,目前院裡沒有專家研究本地蠶豆。
這或許和本地蠶豆的種植現狀有關。
随着城市化的進程,上海郊區的農田少了,留下的也大都被外來的大農戶收購,用來種糧食。
如今在上海郊區,大部分農田被用來種植糧食。
本地蠶豆不難種,但它賣不出價錢。
集中上市的時候,去年10元4斤、10元5斤都能買到。所以,在上海并沒有被當作一種經濟作物來種植。
而且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時候,上海郊區大量引種日本豆。因為日本豆抗病性較強、适應性較廣,産量比本地品種高。
如今,本地蠶豆大都是戀舊的本地老農自己留種,在自留地裡種上一小塊,自給自足。
種得多了,就送送親朋好友,或者拿到本地菜市場上賣。
蠶豆殼的體積很大,這些年邁的老農很少會把它們運輸到市區來。
沒有大規模的市場效益,少有人研究也就不足為奇了。
蠶豆殼的體積很大,零星種植的本地老農很少會把蠶豆運到市區來賣。 /PAOPAOANFANG/IC photo
幾經周折,我們找到了陳珏,她在工作上的身份是嘉定農業技術推廣服務中心的副主任。
巧的是,她和同事們正在做嘉定白蠶豆種性恢複方面的工作。
嘉定白蠶豆雖然曾經聲名在外,但因為産量低、經濟效益低下,從上世紀90年代起,被日本蠶豆蓋過了風頭。
目前,隻有部分老農還在零星種植本地蠶豆。
去年,陳珏從嘉定多家農戶那裡收集了本地蠶豆的老熟種子。拿回去甄别後發現,品種已經相當混雜。
其中,符合嘉定白蠶豆三白特性的種子,占比大約不到3%,種性明顯退化。
陳珏對一戶農戶的蠶豆進行分揀,中間那堆白眼的是嘉定白蠶豆。 /陳珏 提供
上海其他郊區的本地蠶豆種植狀況與嘉定相似,可以推測,品種很可能也已經混雜了。
既然本地蠶豆可以說是一個統稱,那麼問題三來了:
本地蠶豆好吃,究竟是因為品種,還是因為就地采摘特别新鮮呢?
陳珏認為,兩者兼有之。
去年,他們把收集到的嘉定白蠶豆、外省市收集來的20多份蠶豆資源蒸煮後進行品鑒比對。
結果發現從口感上來說,嘉定白蠶豆具有綿粉糯香且皮薄的特點,在口感上風味最佳。
“本地蠶豆,相對來說因為地緣相近,可能品種相似。能夠保留下來的,往往是最受我們上海人喜歡的風味。”陳珏說。
陳珏和同事們種植的嘉定白蠶豆開花了 /陳珏 提供
“另外,本地的農産品,特點就是新鮮。而蠶豆又是一樣特别講究新鮮的農産品。”她分析說。
“外地産的農産品可能也很好,但是在長途運輸過程中,澱粉、蛋白質會轉化,品質就有可能下降。”
翁令娴也觀察到了這一點:“外地蠶豆放在編織袋裡運過來,豆與豆之間擠壓,拿出來燙乎乎的,就不好吃了。這種豆我們不炒的,就剝剝豆瓣。”
這或許也解釋了本地人對于本地筍和本地玉米的迷戀。
在沒有冷鍊運輸的年代,這兩樣同樣講究新鮮的農産品從外地運過來,品質難免有所損耗,自然比不上本地現摘現吃的。
03
當然,上海人尤其是本地人對本地蠶豆的信仰當中,很難說沒有一種對于物以稀為貴的珍惜,以及本土認同感。
去年,陳珏和同事去徐行農貿市場尋找本地蠶豆的時候,發現農戶說起嘉定白蠶豆來還是很自豪。
“從日本豆進來到現在有将近三十年時間了,把一個本地品種淘汰掉也是有可能的。”
“還好有一部分本地人一直在種。市場上也賣得掉,本地人喜歡吃,所以農戶每年還會留種。”
陳珏和同事們從收集來的老熟種子中分揀優選出了一部分 /陳珏 提供
那些對嘉定白蠶豆有感情的農戶大都六七十歲了,分布在嘉定北部的工業區、華亭、徐行、外港等地,而嘉定南部的江橋、南翔,早已經城鎮化了。
“現在轉非農戶口,他們的子女務農的不多了——搞農業多辛苦啊!”
“但是這些老農民喜歡農業,有些土地被征用了還沒開發,他們隻要看到有空地,就會想盡辦法去把它變成菜地。”
目前,陳珏和同事們正在對嘉定白蠶豆進行提純複壯,希望在保留它原有優良品質的同時,選純選優,為本地品種栽培提供更多的種源。
“本地蠶豆上市比較晚,那時外來蠶豆已經占據市場優勢,本地蠶豆賣不出價格,沒有經濟效益就很難規模種植。”她解釋說。
“所以我們就想提早栽培,通過春化促早處理,同時利用設施栽培技術,趁蠶豆價格高的時候搶占市場。”
對嘉定白蠶豆進行大棚設施栽培 /陳珏 提供
不過,這需要一個較長的過程。因為“種選育的進程是很慢的,要一年年反複回交、選育。”
眼下,陳珏希望能先培育一批較純的嘉定白蠶豆種子,提供給本地合作社和農戶種植,來恢複嘉定白蠶豆這一老品牌。
在過去的一個多月裡,許多我們原本習以為常的事物變得遙遠而珍貴。
何況是本地蠶豆這樣嬌嫩的應季美食呢?
希望來年,它不會再被辜負。
參考資料:
1. 上海市青浦縣縣志編纂委員會,《青浦縣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4月第1版。
2. 上海市崇明縣縣志編纂委員會,《崇明縣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3月第1版。
3. 食家飯,《本地豆》,微信公衆号“梧桐樹下的食家飯”,2016年04月15日。
4. 沈嘉祿,《本地豆》,新民周刊,2019年05月06日。
5. 袁念琪,《老城隍廟呃五香豆》,新民晚報,2013年11月17日。
6. 栾吟之,《借力“蠶豆季”推行垃圾分類新時尚》,解放日報,2019年05月22日。
7. 魯哲,《讓市民跟着緯度吃菜》,新民晚報,2014年05月01日。
8. 俞挺,《欲罷不能的蠶豆》,新民晚報,2015年05月24日。
9. 袁以星,《本地蠶豆上市了》,新民晚報,2021年05月02日。
- END -
寫稿子:韓小妮/ 編稿子:韓小妮/
寫毛筆:楊 卓/ 做圖片:二黑/
拿摩溫:陳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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