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轎子的是誰
文丨王一舸
擡轎子是力氣活,一般都是男人來幹的。但在畫中,卻不盡然。唐代閻立本《步辇圖》中,女人就幹這活兒。閻立本是隋末唐初著名大臣,曾做過唐高宗的宰相,不過出身高貴的他卻因畫技高超,常被太宗等當畫工使喚,對此他有過相當的殘恨和吐槽。
這種使喚直接體現就是我們現在能看到的《步辇圖》。古代轎子,樣式繁多,名号各異。不帶頂的叫“乘輿”,皇帝用的叫“辇”。這幅畫裡有李世民坐的“步辇”,故以此名。此畫其實記錄了一次重要的外交活動。所以要麻煩閻立本來描繪一下。
《步辇圖》 閻立本
畫中人物,坐在步辇上的是唐太宗。對面恭立三人,三人中,中心人物是中間的吐蕃使者祿東贊。他代表吐蕃的贊普松贊幹布使唐。他機智的故事以及促成迎娶文成公主的事迹至今流傳。
長久以來,人們主要關注點集中在李世民和祿東贊身上,而我今天要說的,是給李世民擡“步辇”的人——女人。她們以柔弱之軀擡着李世民這位壯漢。這也是閻立本《步辇圖》寫實的體現。
閻立本另一名作《曆代帝王圖》中,陳宣帝陳顼也乘步辇,擡者是長着胡須的男人。他們擡辇的形式是唐朝頗為流行的“腰輿”法,即擡者不用肩扛,而是垂手提杠。基于閻立本出生前19年陳顼就已見孔子這一史實,可認為閻立本筆下的陳顼不算寫實。他依“合理想象”給其安排了男轎夫。這反而體現出《步辇圖》的寫實。即當時這種男人的活,女人實實在在的幹了。
《曆代帝王圖》陳項畫像 閻立本
可能現在有人會以此判斷當時男女職業界限不分明,尚未内外禮法森然雲雲。舉例即不但有一群宮女擡胖子,而且還見外人——當時所謂“外國使者”。那我就舉一個比李世民更過分的情況:相傳,稍早于李世民的隋炀帝,下揚州之時,用女人做過纖夫。宋代傳奇“炀帝開河記”雲:
(隋炀帝)于吳越間取民間女年十五六歲者五百人,謂之殿腳女。至于龍舟禦艇,即每船用采纜十條,每條用殿腳女十人,嫩羊十口,令殿腳女與羊相間相行,牽之。
《隋炀帝下江南》楊家埠木版年畫
注意拉龍船的女人
于是,我們可以聯想到列賓名作“伏爾加河上的纖夫”的少女版,或者尹相傑于文華“纖夫的愛”置換版。雖然現在考證這可能也是給隋炀帝添油加醋的抹黑。但我們抽取其中心思想,即隋炀帝暴政下女性也沒好日子過,也幹男人的活。這個“大模樣”應是不差的。而作為隋炀帝親戚兼女婿的李世民讓宮女擡自己,顯然也不算太出乎所料。
《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列賓
另一方面,這可能也和當時民風有關。當時男女職業分配和勞作項目的确沒有後世那般壁壘分明。要知道之前不久的那個時代——北魏,還出過《木蘭詩》這樣的作品。女人連上陣對砍都有份,拉船,擡轎子,更不在話下。
閻立本筆下擡轎子的女性也不胖,沒有盛唐時胖娃之态,她們作為一組婀娜的群像,讓畫面更為優雅。而這種情況是合理的嗎?作為擡步辇的宮女,其心态什麼樣?我不得而知。隻從另一份史料當中,略提一二,觀者自己設想。這就是李世民一朝,其内部宮廷作為低賤奴婢身份的宮女特别多。一般她們都出自于與李世民有矛盾的“戰敗一方”。記錄李世民和魏征的《魏鄭公谏錄》中,李世民曾有過這樣的吐槽:
太宗謂侍臣曰:“漢代常以八月選洛陽中子女資色端麗者,載還後宮,此不可為法。然即日宮内,甚多配役之口,使其誕乳諸王,是非所宜。據此論選補宮列,理宜依禮。”
他的意思就是——我宮裡都是“配役之口”,拿她們當生養孩子的工具,我不甘心啊!
所謂“配役之口”,指低賤出身的奴婢。也即《唐律疏議》所謂“奴婢賤人,律比畜産”。這就是唐朝的“官奴婢”制度。
一般,作為失敗的敵對者家屬,變為奴婢就是被“腰斬”“族滅”的減罪一版。這是寫到法律裡的。《舊唐書·職官志》雲“凡反逆相坐,沒其家為官奴婢。”這些官奴婢最後發送到什麼地方,是發到各個皇親府上使喚還是各個職能部門打雜不知道,至少李世民宮廷裡不少。不然他就不會這麼吐槽了。而且,曆史也證明他的确得吐槽。因為在他還沒有上位的唐高祖武德四年,由于得罪了高祖寵妃萬貴妃,萬貴妃就給他分配了一堆官奴婢出身的姬妾。總之,他就是那位“有女人沒有愛,回家很無奈”的男人。
有人認為官奴婢還要被刺臉破相。就像“配役之口”中的“配”和稱呼宋江林沖“賊配軍”的“配”一個意思一樣。燙給一衆好漢(囚犯)的“金印”,也可能出現在唐朝宮廷女性的臉上(想起這個場面啊……)但閻立本《步辇圖》裡的宮女沒有這樣。其實如果設身處地想,李世民每天面對一堆被施過“黥刑”的女性,可能也太變态了。應該不至于。
曆史上比較明确因為犯罪被懲罰刺了臉的宮廷女性,是上官婉兒。據《酉陽雜俎》所言:
今婦人面飾用花子,起自昭容上官氏所制,以掩點迹。大曆以前,士大夫妻多妒悍者,婢妾小不如意,辄印面,故有月點、錢點。
就是在後面的時代,上官婉兒用以掩蓋自己受刑痕迹而發明貼花子的面部裝飾方式,還流行了起來。
《于阗公主供養圖》 莫高窟 第61窟
以這幅圖中的女性面部貼花,可以想見唐五代時期的女性貼花
而且,從這個記錄也可以看出來,老婆自古脾氣多不好,小三在唐朝還會被私刑燙臉一如囚犯。雖然唐太宗宮廷裡的女性不一定被“印面”,但這些宮廷女性一定和我們在宮鬥戲影視作品裡看到的情況大相徑庭。而為非常有可能是她們迫害者的李世民擡步辇,也是那個時代一個側面體現吧。
多說一句,一般開國時候,女人給皇上擡轎子的情況還是比較多的,之後會慢慢改變。明朝就如此。《宛署雜記》中“女轎夫”一節,記明初至萬曆年間,開始有宮廷女轎戶共193戶,均為:
原籍福建閩、侯、懷三縣人,洪武年撥送南京應當女戶,永樂年間随駕北都,專供大駕、婚禮、選妃及親王、各公主婚配應用。給予優免,下帖令其男子在外供給,免其雜差,屬大興縣。
到英宗以後漸漸少了。為什麼呢?太監可以擡轎子啊。所以,女轎夫和太監應當是此消彼長的關系。
《中山出遊圖》 龔開
而唐太宗這種捕食者和獵物的關系。倒在與鐘馗有關的一類圖畫中得到類似體現。給鐘馗擡轎的都是他可“即食”的小鬼。這種鬼趣之圖,首推南宋末年畫家龔開的《中山出遊圖》。雖然不是嫁妹,但是鐘馗和他的妹妹都被小鬼以“肩輿”擡着。至于他們和小鬼的關系,記得《古今笑話》中有“擔鬼人”一則,頗可道其三昧:
鐘馗專好吃鬼,其妹送他壽禮,帖上寫雲“酒一壇,鬼兩個,送與哥哥做點剁。哥哥若嫌禮物少,連挑擔的是三個。”鐘馗看畢,命左右将三個鬼俱送庖人烹之。擔上鬼謂挑擔鬼曰“我們死是本等,你卻何苦來挑這擔子?”
笑話裡雖然是挑擔,意思不相遠。而這種殘酷的食物鍊關系,于《步辇圖》中更可以作為某種男女之間的比喻。當然,我們現在說的都是古代。
作者簡介
王一舸,編劇,專欄作家,昆曲作家。
特别鳴謝
敦和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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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衆号主編:孟琢 謝琰 董京塵
責任編輯:馮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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