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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廂記》第三本第二折《鬧簡》是全劇最著名的場子之一。《鬧簡》這一折的規定情景是：寺警圍解，老夫人當即悔婚，崔張墜入了無窮盡的相思之中，這時紅娘建議張生月下彈琴以試莺莺之心。《聽琴》後，莺莺通過紅娘向張生說：“好共歹不着你落空”，但隻有言語，不見行動，張生于是相思成病，他趁紅娘前來問病的時候，托她帶一個簡帖兒給莺莺。《鬧簡》的情節，就是圍繞着這個簡帖兒來展開的。

圍繞劇情規定中的某一道具來編織戲劇情節，這是我國戲曲劇本一種傳統的編劇手法。有全本皆用一道具來貫串的，如《荊钗記》中王十朋聘下錢玉蓮之荊钗。至于某一場子用道具引發以編織故事則更常見，如《珍珠記·書館悲逢》一場中掃窗用的小掃帚，《白兔記·井邊會》中的白兔，《琵琶記·描容上路》中的琵琶等皆是。

由一件道具引發故事，編織情節，使戲劇沖突緊湊集中，這是《鬧簡》編劇上最引人注目的成就之一。一個簡帖兒，看似微不足道，實則幹系重大，因為它溝通了崔張兩人的情愫，愛情的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将取決于紅娘手中的簡帖兒。因此張生說“簡帖兒是一道會親的符篆”，這雖是可笑的，卻并不虛妄。

《鬧簡》的戲，就全出在這簡帖兒上面，無簡則無戲。紅娘把張生的簡帖兒帶給莺莺，不，說得更确切些，紅娘是把張生對莺莺的愛情帶來了。簡帖兒裡，張生掏盡肺腑，訴盡衷曲，“莫負月華明，且憐花影重”，要莺莺珍惜幸福，迅速裁奪。莺莺原來正在心急地等待紅娘的回話，見簡帖兒後，反而掀翻了臉，怒氣沖沖寫了回書，“着他下次休是這般”，然後擲書而下。紅娘隻好拾了書信來見張生，說“不濟事了，先生休傻”。張生洩了氣，埋怨紅娘不肯用心，紅娘為自己辯白後，把莺莺書信遞與張生。誰知張生接讀來書，大喜過望，頓時手舞足蹈起來，原來是莺莺約他今夜到花園裡去。

就這樣圍繞着簡帖兒，寫出了在通往愛情的道路上由于身份、性格、教養不同而矛盾重重。我們在崔張紅的矛盾中，看到了一隻無形的禮教黑手，正橫梗在年青人通往愛情幸福的路上；這時舞台上雖然沒有老夫人出現，但她無時無刻不在左右着場上的沖突。在這一個小小的簡帖兒上面，我們既看到了愛情的力量，也感受到禮教的壓力。道具雖小卻包含絕大文章，這就是簡帖兒在編劇上的無窮妙用，也是《鬧簡》一折編劇上突出的成就之一。這一“鬧”，着實把戲劇矛盾和主題思想“鬧”出來了。

圍繞着簡帖兒，三個主要人物的性格表現得栩栩如生。作者描摹人物心理狀态之細緻生動入微，實在叫人擊節歎賞。這一折是這樣開場的：

[旦上雲]紅娘伏侍老夫人不得空，倍早晚敢待來也。困思上來，再睡些兒咱。[睡科]【紅上雲]奉小姐言語去看張生，因伏侍老夫人，未曾回小姐話去.不聽得聲音，敢又睡哩，我入去看一遭。

一開場，莺莺即在等待紅娘回來以便打聽張生的訊息。張生病情如何一直叫她牽腸挂肚，因此夜間不曾睡好，這才導緻“日高猶自不明眸”，還想“再睡些兒”。寥寥幾句對白就交代了規定情景和人物心情。緊接着寫莺莺見紅娘回房。莺莺本是在盼紅娘回來，但當對方真的回來後，她卻“半晌擡身，幾回搔耳，一聲長歎”，自個兒照鏡理鬓去。這幾個動作揭示了莺莺深沉的内心世界，她雖然想張生想得厲害，但她不想在紅娘跟前流露出來，她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在那兒照鏡梳妝。紅娘也是一個機靈鬼，她知道“小姐有許多假處”，因此把張生的簡帖放在“妝盒兒上”之後，就一聲不響地站到一旁去觀察動靜。這一段戲妙就妙在沒有對話，通過動作與旁白，寫出兩人都在試探對方，都想掩蓋真實的内心活動，劇本把主人公這種複雜微妙的内心世界表現得十分深刻而又耐人尋味。

莺莺發現簡帖兒後發起怒來，聲稱要“告過夫人，打下你個小賤人下截來”，表面上氣壯如牛；紅娘毫不示弱，說“姐姐休鬧，比及你對夫人說呵，我将這簡帖兒去夫人行出首去來”，莺莺立時吓得膽小如鼠，馬上陪笑臉說“我逗你耍來”。表面上看莺莺好像“輸”了，她“鬥”不過紅娘，但實際上勝利的卻是莺莺，因為她的試探成功了，紅娘并沒有在老夫人處說什麼，看樣子也不會到老夫人處去出首，此其一；紅娘對張生簡帖兒的内容毫無所知，此其二。經過這一番試探，莺莺看出紅娘是個不錯的“信使”，還可以借她之手去送信。為了繼續瞞住紅娘，她又假裝發怒，寫好書後“擲書”而下，這才徹底瞞過紅娘。

這些描寫，把相國小姐崔莺莺胸有城府、心計極多的深沉性格刻劃得多麼生動而細緻。而紅娘潑辣的性格也纖毫畢現，“你哄着誰哩，你把這個餓鬼弄的他七死八活，卻要怎麼？”這幾句劈頭打下來，人木三分，厲害至極，使莺莺無處躲藏，可見這個丫頭是不好對付的。因而我們說，《鬧簡》這一“鬧”，把人物性格和人物心理活動活脫脫地鬧了出來。《鬧簡》富有戲劇性，場面波詭雲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轉折極多且極妙。未“鬧”之前，莺莺閨房裡“風靜簾閑”，女主人正在睡覺，場上一片靜谧氣氛。見簡帖兒後，莺莺發怒，氣氛陡變，場面為之一轉。

但紅娘不甘示弱，假意說要到夫人處出首的時候，莺莺“軟”下來了，忙着陪笑，要紅娘說說“張生兩日如何”，氣氛又一變，變得舒徐輕松點了。但莺莺假意兒多，寫回書時突然又翻臉，要張生信守“兄妹之禮”雲雲，使紅娘感到事情無望了，氣氛又變得暗淡而緊張。紅娘埋怨小姐“使性子”，“不肯搜自己狂為，則待要覓别人破綻”，因而更加同情張生。見張生後，紅娘便好心勸慰他說“不濟事了，先生休傻”。誰知張生卻埋怨起紅娘“不肯用心”，使紅娘十分委屈。這個書呆子不夠體貼的話語叫她生氣，她一口氣唱出了【上小樓】【麼篇】【滿庭芳】的曲子，要張生“早尋個酒闌人散”，把事情收歇算了。張生的灰心喪氣加之紅娘的無端委屈，頓使氣氛冷到極點。

可是，張生如今隻有紅娘這個貼心人了，好事是否成就也僅有此一線希望，他又跪又哭又鬧，熱心腸的紅娘于是記起莺莺小姐還有一封回書，把它遞給張生，這才爆出下面那段十分精采的“接簡”的戲來。紅娘和張生關于是否“用心”的這一段戲，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地引發開來，既表現紅娘對張生的同情關懷，又寫她被張生“不肯用心”的話所刺痛，寫來入情入理，而這些描寫，卻是為下面“接簡”作鋪墊的，讓張生在失望以至絕望中突然大喜臨頭，劇情這才大開大合，起落跌宕，多姿多采。如果紅娘一見張生就掏出莺莺的書信，沒有上面那一段欲揚先抑的描寫，則戲味索然矣。

“接簡”一段，張生讀到莺莺約會的簡帖兒，欣喜欲狂，他不禁對紅娘說“小娘子，和你也歡喜！”讓紅娘這位知心人也分享一下眼前的快樂吧！紅娘于是如夢初醒，不過她還是将信将疑，“他着你跳過牆來，你做下來，端的有此說麼？”這才引起張生口若懸河地說自己是“猜詩謎的社家，風流隋何，浪子陸賈”的話來，張生高興得太早了，他太純潔率真了，沒有料到事情還會起變化，因此在下面《賴簡》一折，他這些所謂“猜詩謎的社家”的說話，很快就成為紅娘打趣他的笑柄。

就這樣，一個小小簡帖兒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矛盾交又重叠，戲情千姿百态，場面變化無窮，人物活龍活現，觀衆的心就颠簸起伏在劇情的波浪尖上，忽高忽低，仿佛進人了一個奇幻無窮的藝術世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紅杏枝頭春意鬧’，着一‘鬧’字而境界全出。”《西廂記》各折的題目，雖然都是明代人安上去的，但《鬧簡》的這一“鬧”字，中肯熨貼，由簡帖兒而引出的這一“鬧”，确實把人物、矛盾、情節、場面中動人的地方統統鬧出來了。

參考資料

《西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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