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半生，二十一歲以前做學生，二十一歲以後做老師。我不知道在我教過的衆多的學生中，可有學生像我記得我當年的老師那樣，也能偶爾記得我，并且懷着愉快的心情，回憶起老師上課的點滴。

小學時一位教算術課的女老師，劉海兒彎彎的，雪花膏搽得香香的，并不怎樣會教課，也不知怎樣管學生，時常被淘氣的孩子們氣得滿臉通紅，幹脆背過臉去哭。

那淚汪汪的樣子，反倒叫那些猴踢馬蹦的淘氣鬼心軟了，慢慢安靜下來，也能對付一堂課。

上了大學，女教師不多，能在課堂上揮灑自如的女老師，更是少之又少。有一位年輕的女老師，大概剛從學校畢業不久，教學經驗和方法根本沒有，課上得那叫一個窘迫，我們都為難得不忍心去看她。

有一個女老師是例外，她是随丈夫一起到我們學校來的，丈夫在當時已是小有名氣的詩人、詩歌評論家，你知道在當時，詩人意味着什麼嗎？在黃昏漫步的校園，白皙、豐滿、氣質優雅的她，和她的青年才俊的丈夫，成為最浪漫迷人的風景。

若是路上偶遇，我們立刻忘了自己是要去哪兒，要幹什麼去，他們的方向就是我們的方向，他們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我們追随着他們，遠遠的，甜蜜的，怅然的！

男老師有沒有給我們上過課我還真不記得了，隻記得他為我們的詩刊，我們幼稚的作品，寫過褒獎鼓勵的評論。

女老師給我們上過一節外國文學課，真是讓人終生難忘！當時她并不是我們的任課老師，有天下午突然通知我們去上的她的課，有些不明所以，後來想那次的課應該是她要過的一個關口，是系裡對她的一個審核或考量。

聽課的除了我們這些學生，自然還有些領導和老師，看得出來她是緊張的，她微胖，戴眼鏡，皮膚非常白，小腹隆起，已有好幾個月的身孕，她是我記得和看見過的最美孕婦。

她有些拘謹和羞澀，不怎麼擡眼看我們，多數時間都在低頭看講義。開始講課時，她臉色微紅，像搽了淡淡的胭脂；越講到後來，臉色越紅，好像這不是一堂課，而是一場酒，她慢慢醉了，我們也醉了，被她酡紅的臉色，被她好聽的聲音，而迷醉了！

她白皙面龐上的可愛紅暈，我至今不知該怎樣描述。她講的是莫裡哀的《僞君子》，怎麼分析論證的我早都忘了，她除了念講義好像也沒什麼教學方法，就連分角色讀劇本好像都沒有讓我們去做。

她一個人讀劇本，讀台詞，冗長重複的台詞，反反複複，一直是達爾丢夫在問：奧爾貢呢？奧爾貢呢？奧爾貢呢？（或者是奧爾貢在問：達丢夫呢？達丢夫呢？我記不清了）可就是這樣單調的一節課，卻上得我們神魂颠倒。

我是女生，已經昏頭昏腦了，我沒問過男生們，他們當時是否都醉了。那是個冬天的下午，陽光透過玻璃照進教室裡來，讓人迷惑，長久醒不過神兒來，時隔多年，仍不知是真是幻。

可見做老師的，好看的樣子和好聽的聲音，都是至關重要的。

我最忘不了的，還是我的高中老師， 三十多年前，初秋，剛踏進潢高校門，語文老師是個姓韓的老頭，看上去十分威嚴，看人時犀利的眼神從眼鏡上方射過來。

我是從小學的戴帽初中畢業的，功課底子都很薄，一腳踏進潢高來，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出，每節課都聽得昏頭昏腦。突然語文課上聽老師念我名字，原來是誇我作文寫的好，老師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念給全班同學聽。

我整個人都在發蒙，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想要在心裡小小地高興一下，忽然間老師變了臉色和語氣：這個文章嘛寫的是很好，可是這個字嘛太不怎麼樣！你們看看，你們看看！

老師一邊說一邊嘩啦啦抖着我的作文本子，并把它翻轉過來供大家觀看。我隻有更蒙了，人像發燒似的打着擺子。

從那以後我都很怕韓老師，盡管後來他對我非常好，每次作文課都誇我，念我的文章給大家聽，在我的作文本子上寫下幾乎滿頁的批語。

那時候班主任是個數學老師，總是為我在數學課上呆瓜似的表現而不滿，韓老師呢就總是出面護着我，見誰都誇我。

冰火兩重天，我隻有不停地打着擺子，一天天混日子。很突然地，在一個周日，韓老師在辦公室裡批改作業時猝然離世了！我雖怕他，但更敬愛他，在學校禮堂裡，韓老師隆重的葬禮上，我的心瑟縮成深秋的樹葉。

師恩深似海，即使對從來不待見我的數學老師，留存在我心裡的，也隻有深深的感激！隻是現在還愧對親愛的老師：我不僅文章沒能寫好，我還沒能把字寫好！越想寫好就越是寫不好。

再說現在寫什麼都不用紙筆了，久不捉筆的手，唉！也是顫抖得如風中的樹葉啊！

還有我最親愛的、敬愛的汪老師，她是我們高二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她并不說普通話，一口固始話，可是依然好聽！看人時總是笑意盈盈的，講課時有什麼好笑的，自己先笑得格格地彎下腰去。

她愛每一個學生，可是在我心裡，霸道而自戀地把她當成我一個人的老師，比母親還要溫暖和親近的人。她設計我将來的職業和前途，甚至将來的男朋友。她對别的同學的好多一些，就會讓我難過和嫉妒。她總是誇我，其實是在鼓勵我，我快被她寵壞了。

現在回想，我學生時代的每一節課，都是甜蜜的；我的每一位老師，都是可愛的，哪怕是最恐怖的數學課，那訓得我涕淚交流數學老師，當時那麼怕他，現在想起來，心裡仍然是滿滿的感激！

經常的夢裡，我還是個高中女生，滿心的期待，滿心的惶惑和茫然；經常夢見考試，試卷總是數學，我想破了腦袋也做不出的題目，總是又急又怕地醒來……

世事如夢，我懷念親愛的老師們。我也時常慚愧，我這做老師的，跟自己中學時代的老師相比，真的缺少他們的那份沉潛，那份愛心和耐心。

我是喜歡教師這個單純的職業的，因為自己就是個單純的、不知怎麼應對的人。我也喜歡那些單純的孩子們，若是課上得興起，那些閃亮的眼睛裡的崇拜、欽羨，也是能小小滿足一下我的虛榮心的。

單純的孩子們總是說，老師的聲音真好聽！老師真的好有才學！其實，我隻有一個願望：将來他們能偶爾記起我——這個老師有慈愛的心腸，甜美的聲音，她給我們帶來過甜蜜的課堂，親切的回憶。

作者學生的手工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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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韓豔，河南省潢川幼兒師範學校高級講師，語言教研室主任。一直堅持文學創作，有若幹作品在文學期刊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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