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為箐口村新貌。 袁德志攝
一
張淩回來了!
眼前是一片片高矮不齊的苞谷,枯黃的。他知道今年遇旱,靠天吃飯的苞谷沒收成,苞谷稈無精打采地立在地裡。
這是2014年底。這是張淩的家鄉。
家鄉名叫箐口村,屬貴州省畢節市大方縣貓場鎮。張淩生于1985年,童年時跟一群留守的孩子玩。長到8歲,娘送他去村小。村小一共兩間,大約40平方米。一塊木闆,兩邊架着磚頭,算是課桌,凳子也是磚頭壘的。在這環境裡他讀完了六年級,接着到貓場中學讀初中,再到鄉政府所在地讀高中。那年月,貓場鎮能考上大學的極少,但張淩奇迹般地考上了。
大學錄取通知單,是去貓場趕集的親戚帶回箐口村的。這在箐口村,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鄉親紛紛來道賀。人們散去後,張淩的爸媽卻發愁了:上大學要錢啊,缺錢咋辦……上學還要吃呀,上哪去找這麼多錢?
想了一夜,張淩的爸媽決定讓張淩不去上學了。
消息再次傳遍全村。村裡人再次來到他家。最先來的是一位老太太,她拿出一個折疊得很小的東西,慢慢打開,是一張10元的人民币。她拉過張淩的手,放到他手裡:“幺,帶上。”
張淩永遠都記得她那天的眼神。她隻說了3個字,是那種不容你不去念書的語氣。後來張淩要在本子上記上她姓名的時候,才知道她叫謝發秀。
接着來的鄉鄰把5元、10元、3元、30元……放到他家的桌子上。兩天時間,鄉親們捐了2600多元。
仿佛這不是你自己的事,這是村裡人要你去上大學!家鄉,家鄉,從那時起,張淩再忘不掉這是他的家鄉!
爸媽要重新考慮兒子的上學問題了:“貓場還有親戚,再去借點。還不行,就賣牛!”
事情就這麼定了。
離村那天,許多人都來送行。張淩告别爸媽、弟弟和鄉親,踏上去讀大學的路,把家鄉的漫山苞谷留在身後。
他走後,爸就把耕牛賣了。弟弟張梁也離家跟人去浙江打工,卻因一場事故,斷了3根手指。後來弟弟獲賠了8萬元,這筆錢除了繼續給弟弟治手,就用于支持張淩讀完大學。張淩大學4年寒暑假都在打工,隻回家一次。看到弟弟那隻殘廢的手,他落淚了,下決心今生一定要與弟弟同甘苦。
2010年大學畢業,“漂”了一年。不是沒想過回家,可想到爸媽鄉親期望他有出息的目光,兩手空空怎麼回家?張淩幾番創業,成立公司,嘗試過營銷、廣告、傳媒,兩年都沒有掙到錢,“隻是掙了曲折,掙了經曆。”但這一切都是有價值的。2014年,張淩的團隊營銷家電大獲成功。他賺到了錢,在貴陽市南明區買了房,買了車,還結了婚,妻子也是位大學畢業生。
這年12月26日,張淩開着小車回家鄉。從貓場鎮到箐口村還是泥巴路,雪後路上都是泥濘。車開到離村子還有7公裡的地方,實在進不去了,隻好打電話讓村裡人來幫忙。村民來了,14個小夥子,用繩子把小車拉進了村。
漫山還是苞谷。張淩去看小學,還是原來那麼小。有210名學生,大部分是跟爺爺奶奶生活的。沒有操場、沒有圖書室……學生們看着他,沒有一個人說話。
他捐了3萬元給學校,讓每名學生有了一套校服,每人一個新書包,還在學校一個小小的場地上捐建了籃球架。全村70歲以上的老人,他給每人1000元。這是他從離家去讀大學那天起就想實現的一個心願。
張淩漸漸感到自己的内心在倒海翻江。他記不清自己是不是想過大學畢業要返回家鄉,鄉親們也沒說過要他回鄉,但箐口小學那些看着他沒說一句話的孩子浮現在他的腦海。除了捐校服還能幫他們什麼?村裡還是非常窮,水泥路還沒有通村……
這個村莊直到2017年,全村513戶2019人,建檔立卡貧困戶還有238戶853人,貧困發生率41.16%,遠高于畢節全市農村的平均貧困發生率。
因為家鄉非常貧困,就可以不回來嗎?
“想了3天,想透了。”張淩說。
二
張淩決定回家鄉。
回來幹什麼?張淩想,先要選擇一個有經濟效益的産業。經曆告訴他,要善于利用優勢發展産業。家鄉有什麼優勢嗎?箐口村附近以前有個硫磺廠,因而常下酸雨,日久山上不長樹,隻長茅草。家鄉既沒綠水,也沒青山。
但微酸性土壤适合猕猴桃生長!他還發現,箐口村山地的海拔在1500米左右,山地日照時間短,也都适合猕猴桃生長。他還知道了,市場上猕猴桃消費前景看好。這些因素集合起來,他選擇了猕猴桃。
張淩家隻有十來畝地。他去動員伯伯、叔叔種:“所有的資金我來投,你們管種管收就行了。”可是他們都不幹。
“那東西能吃飽?”
“那就我種給大家看!”他去挨家挨戶宣傳,終于組織起32戶,種了270畝。
猕猴桃要3年才挂果。第二年還看不到收益,但木質的藤長起來了,漫山綠色。村民都驚詫:這東西在這裡長這麼好!還沒挂果的綠色藤葉開始搖動村民的心。
“人家做公司都賺錢的,還能虧了?”有人動心了。2016年1月,村裡擴種了300多畝。
2017年3月村委換屆,張淩當選為村主任。4月初,畢節市布置學習先進村經驗。張淩去了好幾次,邊看邊想,自己的村子為什麼窮?有3點,一是人沒有組織起來,二是産業沒有選準,三是精神沒有煥發。這3點沒改變,這個村很難脫貧。
張淩有辦公司的經曆。他與村支書李興國商量:我們辦個村集體公司,把全村人組織在公司裡,辦成“村企一體”。也在這時,張淩聽到市裡要求辦“脫貧攻堅講習所”,他立刻就辦了。村民太需要補充各種知識,眼下發展産業也迫切需要培訓農民。
4月28日,張淩去注冊了一個公司,取名叫“新夢想種植專業合作社”,開始運營。箐口9個村民組,每個組建1個合作社,村裡再另建1個養殖合作社、1個工程隊和1個運輸隊。一個公司把這10個合作社、2個隊,統一管理起來。村裡成立了老年協會,還有殘疾人創業協會——張淩的弟弟張梁也加入其中。
接着是人員分工:65歲以上的老年人,不分男女不再務農,能做事的負責帶入學前的小孩(包括别人的孩子),搞清潔衛生,村集體統一付給報酬。箐口村破天荒地相當于有了“托兒所”。
産業方面,擴大優選的種植品種——櫻桃和李子,增加了土雞養殖和養蜂,還在猕猴桃山地套種黃豆。猕猴桃需要氮磷鉀,套種黃豆相當于給猕猴桃施氮肥。在張淩身上,人們看到上學和畢業後自學都是有用的。不能讓知識荒廢,要讓知識“落地”。
張淩在村裡訂立了“七改”:改思路、改廚房、改廁所、改溝渠、改道路、改圈舍、改爐竈,由新成立的工程隊實施。這一切都需要先搞好環境衛生,張淩本以為這不算多大的事,沒想到這頭一件事就讓他遇到了困難。面對村裡房屋四周的垃圾堆、瓦礫堆和路堵溝塞、污水橫流,村民們卻說:“咱們農村人沒那麼多講究!”“一直就這麼過,也不礙什麼事。”“吃都顧不上,哪顧得上這個?”一陣子讨論,沒幾個人真正響應。
“看來光動員不行,得動手先幹起來。”張淩帶着幾個村幹部,先搞起自家房前屋後的衛生做示範,又幫左鄰右舍打掃衛生。這麼一來,就有村民跟着幹。到最後,全村都發動起來了。這年夏天,箐口村在貓場鎮開展的衛生治理大評比中獲得全鎮第一名。這不光是清掃了房前屋後的垃圾,更是把村民們的精氣神給鼓起來了。
村子還成立了“村社一體”合作社。張淩告訴大家一個原則:充分尊重大家選擇,入社自願,退社自由。結果,村民入社踴躍。
三
2017年4月的一個周末,正值櫻桃成熟時候,張淩去貴陽看妻子和女兒。他驅車經過抵納村,在村口看到一位賣櫻桃的老奶奶在跟一個收櫻桃的商販講價格。由于當時正在下雨,收購商隻給一塊錢一斤。老奶奶懇求說:“我家櫻桃好吃,再加一塊錢吧,我早上5點半起來摘的……”收購商說:“一塊錢一斤我全要了,不賣就算了。”老奶奶頭發花白,背簍裡背着櫻桃,手裡還提着一籃櫻桃。天上飄着細雨,老奶奶站在那裡不知道咋辦了。
張淩上去對老奶奶說:“賣給我吧,6塊錢一斤,我都要了。”
“啥?”老奶奶擡頭問。
“6塊一斤,我全要了。”
老人的背簍裡有一杆秤,分了幾次才秤出背簍裡有40多斤,提籃裡有17斤。
抵納村口的路上,還有賣櫻桃的村民和收櫻桃的商販在談交易。憑過去搞銷售的經驗,張淩已經想好怎麼處理了。他又買了10筐搬上車,開着車返回箐口村,拉上幾位村民,帶上電子秤,就往貴陽去。
“幹啥去?”
“賣櫻桃。”
進貴陽,張淩驅車去自己家所在的小區,搬下幾筐櫻桃擺起地攤兒。他拿起手機發了一通信息,10多分鐘後,就見鄰居們下樓來買櫻桃了,10塊錢一斤,不到40分鐘全賣完了。再來的,沒了。
“這樣吧,”張淩說,“預訂,明天給你們送來,還這個價。”
張淩之所以敢6元一斤把那位老奶奶的櫻桃全買下來,是因為他知道城裡的櫻桃什麼價。
櫻桃成熟後能待在樹上的時間很短,所謂的“櫻桃季”隻有一周時間。張淩抓住這個時間搞突擊,帶着村裡幾個人去收購,然後去城裡若幹個聯系好的小區直銷,這個“櫻桃季”竟賣出3萬多斤櫻桃。
張淩說:“我們也通過顧客建立各種微信群,在微信上開展預訂并交預付款。如果某地點預訂數有100斤,帶去200斤,肯定能賣完,因為銷售氛圍可以拉動銷售量。”
這個經曆讓他更深地體會到,農民不管種什麼、養什麼,最怕的就是賣不出去。就算賣出去,還怕賣不出好價錢。“我們不僅要搞好猕猴桃生産,更要有一支精幹的供銷隊伍。”由于農産品銷售講究及時、快速,他們便把這支隊伍取名為“追夢突擊隊”。
這是一支精幹的供銷隊伍,不僅管“銷”,也管“供”:村集體統一采購生産資料,可以節省成本;所有村民生産的農産品統購包銷,有利于保障村民利益。即使有些村民還沒有加入村集體合作社,也能通過這種機制受益。
猕猴桃挂果了。
張淩開始籌措銷售,并以“箐口”諧音去注冊了一個“沁口”商标,用于箐口村出産的一切綠色産品。
第一批32戶的猕猴桃收獲了,産量4.2萬斤,銷往北京、上海、浙江、山東還有本地,4天就賣完了。“不夠賣。”張淩說。不夠賣,為啥還賣到那麼遠?他說:“一個地方不多給,培育市場呀。”
初次挂果産量是最少的,但也賣出32萬元,除去成本,每戶分到5600元。不用動員,猕猴桃很快擴種到1200畝,産品還是供不應求。張淩在講習所裡算給大家聽:猕猴桃第四年一棵樹最低可以收成10斤,每斤賣8塊錢,一棵樹就是80塊錢。一畝地可以種70棵,就是5600塊錢。過幾年就到了豐産期,我們一棵樹摘100斤沒問題,那一畝地就可以賣出5.6萬塊錢。
張淩還說:“猕猴桃的生命周期長,我們就好比把土地變成了‘綠色銀行’,本錢存在地裡,每年得的利息比銀行還高。”村民們聽了,臉上笑開了花。
四
張淩對新時代農民講習所特别青睐,這是他可以把自己的知識傳授給鄉親們的地方。村裡有老太太把剪紙貼到講習所來,說講習所就像合作社社員的家。
張淩對村民說,猕猴桃也有公有母,1棵公樹配12棵母樹。最好的授粉期隻有4天,要是自己種自己的,人工授粉忙不過來。所以我們還是要組織起來,集體幹這件事。
一步步開拓前進的箐口村,成規模地擴展猕猴桃、櫻桃、李樹、養蜂、養雞等産業,并同步推進村莊建設,其變化之大之快,讓參觀者驚異。
其實,這個深度貧困村發生的一步步變化,離不開這個村寨的孩子讀書後返回家鄉,用知識反哺家鄉。歸鄉的孩子真正認識到,組織起來發展農村産業才是走出貧困的大道。
2019年5月28日,畢節市委組織各區縣主要領導和鄉鎮黨委書記來到箐口村,用整整一個上午參觀了這個不大的山村相當豐富的産業發展、人居環境整治、醫療衛生建設等等,特别是參觀了箐口村新建的小學。
從前的村小培養了一個張淩,今天村民比從前更加重視培養孩子們讀書。箐口新小學面積1290平方米,與此同時,箐口村還建了一個嶄新的幼兒園。新的村部大樓也已經建好,樓内最寬敞的就是“箐口村新時代農民講習所”,它是永久的鄉村農民學校,夜晚上課的利用率很高。
箐口村的變化還有,外出打工的村民回來了300多人。
“成了家的基本都回來了。”張淩說。
2018年6月24日,張淩光榮加入中國共産黨。2019年11月,張淩獲共青團中央、農業農村部授予的第十一屆“全國農村青年緻富帶頭人”榮譽稱号。2019年底,箐口村在鞭炮聲中整村脫貧。
張淩的故事并未結束。2020年夏,受箐口村啟發,大方縣迅速擴種的猕猴桃已成為10個鄉鎮數十個村集體合作社的主導産業。在此基礎上,大方縣在鄉鎮一級組建成合作聯社,還組建了大方縣猕猴桃産業聯合總社,同時成立總公司。已擔任箐口村黨支部書記的張淩,被任命為大方縣猕猴桃産業總公司總經理。
這裡寫的隻是一個張淩回鄉的故事。如果有更多有志青年返回家鄉建設家鄉,那麼,鄉村的面貌一定會有大變化。
《 人民日報 》( 2020年10月19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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