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年前,向永興用闆車将600棵臍橙樹移栽到新的家園
22年後故地重遊,同一地點,同樣的陡坡,當年的闆車換成了農用三輪車。
問他什麼感受,什麼也說不出,把頭扭向了遠處的山河。
22年前,向永興把家放在闆車上。作為三峽移民之一,他奮力拉車的照片,登上當年的報紙,藏進秭歸縣水利和湖泊局的檔案室。
官方數據顯示,為了支持三峽工程建設,1992年到2009年,秭歸縣累計完成移民搬遷98425人,拆遷各類房屋275萬平方米。
老照片裡的向永興,舍不得辛苦種下的臍橙樹,在相距5公裡的舊居與新家之間,來來回回折返300多趟,細細一算,竟有3000公裡。
樹如家人,連着故土的根。22年來,向永興與樹共生,與草枯榮。秭歸的樹如今蔚然成林,碩果枝頭,念着他的好,也看着他,從身強力壯到白發如霜。
老人想着,會有下一個22年。那之後,他有個願望,如果終将告别,他要把這些樹托付給離家不遠處,阿裡巴巴臍橙數字農業基地,讓它們好好活着。
▲22年後,向永興移栽的600棵臍橙樹豐收
【移民】闆車上的3000公裡
向永興生活在屈原的故鄉,秭歸縣屈原鎮。搬到新家的鍊子岩村,還叫鍊子岩村,二十多年後,連片的臍橙樹依舊,故土與故人依舊。
當年39歲,今年61歲。他還記得那次遷移。
1997年,秭歸移民搬遷工作進入最後階段。在蓄水水位175米以下,向永興培育五年的1000多棵臍橙樹剛剛挂果,不及時移走,五年的努力将付之東流。
總有搬不動的家當,但臍橙樹得帶走。
從果園到新地,要走五公裡山路,全是爬坡。向家隻有闆車,村裡的幾輛機動車早已被占用。當時,全村人都在移樹。
規定的搬遷時間一天天逼近,等不起。向永興把臍橙樹一棵棵連根帶土挖出,放在闆車上。他囑咐妻子多挖點土。
他在前面拉,妻子在後頭推。最艱難的一段山路,僅一米多寬,坡度近四十度,緊鄰懸崖,萬一打滑,力上不去,可能連車帶人摔下去。
每次經過這段路,向永興會把樹卸下來,先把空闆車拉過去,再把樹一棵棵肩扛過去,重新裝車再走。
向永興每天最多能拉五趟,每次拉兩棵。“樹挪死?不可能。”果樹到了新家,必須立即種下,向永興給它們正直了身子,培土澆水,然後長出一口氣。
他不記得來回走了多少次,後來一算,家裡600多棵樹,一棵也沒丢下——來回走了三百多次,累計近3000公裡路。
▲三峽移民期間,秭歸移民将最貴重的家當搬運到新的家園
同村的柳玉新,那會兒剛剛過門,婆婆分給她800棵樹,這是小家庭的所有希望。柳玉新連闆車都沒有,實在沒轍,隻能喊來娘家人,“小樹用背簍背,大樹四個人擡,一擡就是幾公裡,半天時間。”
鍊子岩村支書楊濤回憶,當時,鍊子岩村移種的臍橙樹超過一萬棵。秭歸縣水利和湖泊局數據顯示,整個秭歸縣移了超過5萬棵臍橙。
六七十歲的老人,背着體積比自己大十倍的玉米莖稈,在山路上幾乎看不見人。
年過六旬的向永興現在下地摘橙,還是用肩背,背五十斤橙子,能走十公裡。隻是當時移樹出力太多,腰身落下毛病,每到清晨五點,疼得睡不着。
【男人】房子燒沒了,樹是“家的種子”
遷往高處的新鍊子岩村,依舊緊依長江,兩岸連山,雲霧煙雨,輕舟弄水,峽江号子。出現在藝術作品中,是奇景;但景中人,并不覺得多美好。
往前倒推,還未沒入江底的老村落裡,都是土屋小瓦。扛樹搬家時,向永興的肩頭通紅。他想起了父親。
向永興的父親是一名纖夫。土地養不活他的一家人,五個孩子,四男一女。父親隻能去江邊,一群男人,長繩所系,弓着腰,喊号子,走不出山,望不見天。
鍊子岩周圍,重岩疊嶂,隐天蔽日。光照不足,能種的作物很少。雖緊靠長江,但因地勢高,土地難以得到降水潤澤,連水稻也種不了。
家裡的地,隻能用來種柑橘。
▲向永興記事起,村裡的人就靠臍橙生活
自向永興記事起,村裡家家戶戶都種柑橘,但那時,果子賣不出去,就換不到糧食,柑橘也不能當米吃,于是常常餓肚子。
收柑橘的輪船,就停靠在江邊。村民采下柑橘,一筐一筐背到江邊。一斤三毛錢。有時,看賣柑橘的村民多了,商販就壓價,三毛降到兩毛,“柑橘摘下來,不賣就隻能倒掉,兩毛也賣,一筐柑橘隻賣十幾塊錢。”
商販壓價,愁;商販沒來,更愁。再堅強的漢子也耐不住,本地賣不動,隻能背着背簍坐船到宜昌,走街串巷吆喝。來回折騰一天,也就賣個十幾塊錢。
到了山上安家落戶,臍橙樹給向永興一家帶來的收入沒多沒少,日子一如過往。盡管柑橘不值錢,但養活了家人。
2010年,一場大火燒掉了向永興的家,近乎所有家産。老向仰天沉默。兩個兒子把他夫婦接到宜昌,建議把家裡的臍橙田賣掉得了,“家都沒了,還要臍橙樹幹什麼?”
向永興暫時留在了宜昌城,但賣樹絕對不行,“那是種子,家的種子。”
從宜昌到鍊子岩村,三個小時車程:先坐大巴到鎮上,再換小面的回村。再遠再周折,向永興時不時總要上山,去看他的臍橙樹。“總不着面,它們孤單。”
【家人】“你對它好,它早晚會還你的好”
“臍橙樹和人一樣,你對它好,它早晚會還你的好。”這是人和樹一輩子的情感。
▲每年,向永興都會回家幾次照料自己的臍橙樹
近幾年,國家對農村脫貧的支持力度加大,村裡的路修通了;縣裡也推出各種方式,解決臍橙的銷路問題。
2018年8月,阿裡巴巴将秭歸臍橙引入阿裡旗下電商平台——盒馬、淘寶和天貓。
當時,向永興正在宜昌城裡,鄰居打來電話,說阿裡巴巴來收臍橙了,給的價格比市場價高,他匆匆回了家。
向永興的八畝臍橙,賣了十萬元,每畝地增收近一倍。
收臍橙的人給他的價格更高,但收購标準很嚴,對農藥殘留等,樣樣都要檢測。
有村民說,向永興走了運,在宜昌沒空回來打藥,反而橙子賣得好。
向永興說,不是沒空回來打藥,即便在家,也極少打藥。他把樹當成孩子,“你家孩子你總給喂藥?”
“是藥三分毒,打多了,對橙子樹沒好處,當年我千辛萬苦把它們帶着,現在得讓它們活着。”
去年年底,向永興回家過年時,還專門去了一趟水田壩鄉,去看“别人是怎麼對橙子樹好的”。
▲現在,向永興用闆車拉來的臍橙樹為他帶來了全新的生活
在當地,阿裡巴巴建了一個“數字農場”:澆水施肥全自動,果園要在海拔300米以下,必須是向陽坡;每顆果子附近有50到55片葉子,一顆臍橙要經過130多道标準檢驗……
向永興羨慕:自己橙子若有這待遇,他在宜昌,用手機遙控管理,随時能看見它們,多好。
賣橙子賺了錢,向永興買了一部智能手機。有關橙子的新聞,他都看,看了就給家人轉發。
2018年,秭歸縣臍橙網銷交易量近10萬噸,鮮果和加工制品網銷逾10億元。湖北省農業農村廳市場信息處負責人稱,秭歸臍橙穩居該省單品水果電商交易額第一,已成為該省農村電商“第一果”。
2019年4月,阿裡巴巴宣布首批“基地集采”商品,數以百萬計的秭歸臍橙,将被送達城市餐桌。
看到類似新聞,向永興就跟在宜昌工作的兒子們炫耀,“你們看,我們的橙子成了香饽饽。”
【父親】雙11到了,你的橙子熟了
22年,樹葉還綠着,向永興老了。橙子熟了,賣上價了,他開心。唯一犯愁的是,兩個兒子年過三十,都未婚。大兒子談了個女朋友,五年了還不領證。
向永興心裡幹着急,但在兒子們面前始終沒提過,“作為父親,我沒幫到他們,沒有面子去催他們。”
直到拿到賣橙子的錢,他才開了個“家庭會議”,對倆兒子宣布,“你們要努力工作,趕快成個家,想買房子車子,我支持你們。”
老向突然覺得,那是他在兒子們面前,最有底氣的一次。
他還拆了被燒毀的房子,原地重建,雖有點簡陋,但總算有個歸宿。隻是每次回鄉,二哥總留他在自家住,一起陪老母親吃吃飯,聊聊天。
向永興的母親今年91歲了,一直由二哥撫養。老人總牽挂向永興,“我的幺兒,命苦,我最擔心他。”但向永興一度很少回去,主要是沒錢,不好意思空着手去。
▲收完臍橙,向永興一家歡聚了一次
不過自去年起,向永興去看母親的次數多了,還組織兄弟們在大酒店給母親過90大壽,請了演出隊助興,請所有親戚吃酒。
相守相随,人與人,人與樹,似乎都産生了某種微妙的聯系。
在秭歸,屈原鎮、郭家壩、水田壩等主産地,當年農民一車車、一筐筐移栽搶救的臍橙,經過二十多年繁衍,面積已超過40萬畝,蔭澤老農民及他們的後代。
如今,專職種臍橙的“新型農民”,過得不比城裡人差。
▲向永興說,臍橙和人一樣,你對她好,他早晚還你的好
水田壩鄉王家橋村,王明金種的不到十畝臍橙,已被納入阿裡巴巴“數字農場”和“基地直采”項目。去年,他用十二萬元收入,添置了淨水器、空調、電視,還支持子女在城裡買房。
“泥腿子上岸”,向永興還沒做這樣的打算。
一周前,兒子說,雙11到了,你的橙子熟了。向永興又興沖沖上了車,從宜昌回到了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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