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東瀛岩波書店出版了一本譯自華夏的詩文集,作者是當時紅遍中華的魯迅。新書上架不多久,福井初中的漢文教員菅好春便買回來一套,書中有一篇作者回憶仙台舊事的文章,給菅好春留下了印象。
岩波書店版《魯迅文集》
不久,一個叫藤野恒彌的學生來訪,菅好春忽然記起那篇文章,便問道:你的父親,是不是叫藤野嚴九郎?藤野恒彌答:是的。“那他從前是不是在仙台教過解剖?”“是的”。菅好春起身從書架上找到那套《魯迅選集》,拿給藤野恒彌指着那篇文章說:你拿回去給你父親看看,問問這裡寫的是不是就是他。
藤野雕像
藤野恒彌回家之後,将那篇文章翻給父親看,并問他:您知道魯迅這個人嗎?藤野嚴九郎戴上老花鏡,接過那本書問道:魯迅?他是誰?
永志難忘的藤野翻開還帶着油墨清香的《魯迅選集》,記不起誰是魯迅的藤野嚴九郎靜靜地讀了起來,良久,他仍然在努力回憶自己在仙台時,到底有沒有教過這樣一個學生。藤野恒彌忽然想到了什麼,道:父親,他的本名好像叫周樹人。
岩波書店版《魯迅文集》
藤野嚴九郎又沉默了很久,書中字字句句永志難忘的回憶,讓那三十多年前的漫漶不清的記憶終于有些清晰了,然而他依然隻能模糊依稀地記得似乎有那麼一個人,他有些慚愧地歎到:原來是周君,他竟有如此偉大的出息了……六十多歲的藤野嚴九郎終于把三十多年前教過的那個留學生想了起來。
藤野像
但,似乎,三十多年來他根本早已将這個學生忘卻了。而這個學生所寫的文章,卻讓人感覺如此情深的一對師生,老師似乎也應該對這個學生念念不忘、一定也該記得書中寫的那些點點滴滴,但現實是,學生永志難忘的藤野老師,他的回應竟然是自己差點記不起有過這麼一個周君了。
仙台舊事1904年,面黃肌瘦的周樹人來到仙台求學,當時才三十歲的藤野剛剛榮升為教授,而周樹人則是藤野所帶的第一個留學生,這也許就是後來藤野能勉強想起的記憶點之一。
油畫《藤野與魯迅》
作為一個弱國來的留學生,很顯然,當時的周樹人在學校裡是非常孤立而憤懑的,加之他的日語實在是很蹩腳,在百餘人的大班當中學得相當吃力。好在任課的藤野不是一個隻管上課不管教的教授,對于中下等成績的學生,他也仍然一一單獨談話幫助提升,而周樹人,就是這批被他單獨“關照”的學生之一。
藤野與魯迅蠟像
但,也可以想象,除開藤野之外,也許其他科目的老師不會如此對待每一個學生,又或者,不會這樣一視同仁地對待弱國來的留學生。在這不受待見的異國他鄉,藤野的一視同仁讓周樹人感受到了一絲溫情,對于藤野的課也越來越喜歡,在日語蹩腳的情況下竟然能排到中等成績之列,甚至還引發了同學猜忌這是因為藤野私下“洩題”關照的結果。
微不足道的師恩二十多年以後,當年那個醫學生已經成為名滿天下的魯迅先生,他在文章當中,回憶了與藤野的七次對話。
修訂的講義
第一次是藤野面對百餘學生開口作自我介紹,第二次是主動幫他修訂講義,第三次是具體指出筆記中所畫血管位置的偏移,第四次是對他敢進行解剖表示放心,第五次是問他關于裹足的問題,第六次是對他放棄學醫表示惋惜,第七次是離别時囑咐他多多通信。
魯迅
看來,讓魯迅永志難忘的師恩,其實并沒有對他特别關照、更沒有施以任何恩重如山的幫援,而六十多歲的藤野後來也表示,自己對他并無特别的關心或者在意,隻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老師“親切”表現而已,甚至于,魯迅的“永志難忘”,讓已經想不起他是誰的藤野都有些許慚愧之感——你如此記得我、而我卻根本想不起你來了。
念念不忘的學生的确,相比之下魯迅更顯得“情深義重”,不僅寫了一篇如此感人至深的“憶師恩”式的名作,多年來還一直念念不忘要找尋恩師。
油畫魯迅
在岩波書店計劃出版文集日譯版時,原本是沒有收錄關于藤野一文的,是魯迅要求之下才增補了進去。出版之前,魯迅又緻信日本文友山本初枝,向她再次描述了有關藤野的信息,透露出想要她幫忙打聽昔日恩師的消息之意。
魯迅劇照
在去世前的病榻上,魯迅又再次和負責翻譯文集的增田涉先生聊起了藤野,為自己至今仍未能聯系上藤野而惋惜。不久之後魯迅便抱憾而終,可謂是對藤野念念不忘感激至深。
分叉的命運在仙台以師生情誼相處一年之後,周樹人棄醫從文開始了妙手著文章的人生道路,而藤野也因學曆問題走下了講台,回到了福井,從教書育人轉而懸壺濟世。
魯迅舊照
動蕩的歲月,讓這個來自弱國的中等生,在呐喊的文字中成長為一個偉大的作家;而當年那個親切的教授,如果不是被那個他早已忘卻的學生寫進文字當中,也許隻能在平淡無奇和默默無聞中被曆史抹去。
為何,魯迅要對自己并無特别關照的藤野“永志不忘”呢?而藤野君,卻為何壓根就記不起魯迅是誰了呢?
一對盡本分的師生在這對師生之間發生過的“修訂講義”和“依依惜别”,其實在任何一個做過學生的人的回憶當中,可能都有這樣一位讓自己“永志難忘”的老師。
油畫魯迅
弱國的孤苦學子,在異鄉遇到一個公平待見他、一視同仁教導他的老師,哪怕這個老師隻不過是盡了本分,在那個學生看來仍是莫大的恩情。而心中隻不過是堅持了公正和盡責的老師,自然并未有過要“施恩圖報”的心裡,更不會記住每一個他一視同仁的學生。
細細回憶起來,從幼兒園到畢業成人,我們的一生無非最多也就經曆數十位老師而已,而總有那麼一兩個老師,會讓你覺得他待自己特别親切和關照,于是,多年以後我們還會記得那個為自己批改過作業和互道珍重的老師,甚至于功成名就之後,我們還要大張旗鼓地組織同學聚會将那個老師邀請來坐到首席。
魯迅舊照
但,往往這種能讓自己回憶得曆曆在目和感人肺腑的師生情,也隻不過是和魯迅回憶藤野一樣,隻不過是一對盡了各自本分的師生——做老師的盡到諄諄教誨之責、當學生的盡到尊師重道之禮。而往往坐在首席的那位老師,也要如同藤野先生一般,良久苦思之下才能将面前情緒激動感恩不已的那個學生,在多年以前的模糊記憶裡面萬千學生中勉強找出來。
倘若魯迅當年身處每個老師都一視同仁關愛學生的環境,藤野學生所做的仍然是這樣正常的本分付出,魯迅就未必會想起要寫這麼一篇永志難忘的文章來了。
魯迅之憶藤野,無疑是用文字将一對盡本分的師生情誼塑造到偉大動人的典範,就如藤野并未完全确認文中那些回憶屬實一般,魯迅也或許會放大局部虛構一二。魯迅于藤野的“永志難忘”,小而言之,是為文學藝術效果之刻意表達,大而言之,是在濁世中為激發良知初心勇氣所作的呐喊激勵。
人世間的感動都源自最正常不過的“本分之事”,可怕的是,有些本分和正常的事,總能在扭曲的現實當中,成為永志不忘的恩情,反而推之,不是恩情不該大書特寫,而是那些原本應該本分和正常的事,越來越少了。
但于魯迅求學仙台之時,這種銘記于心的永志難忘,也當屬情理之中了。
(文: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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