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整個的四月,江南春天并沒有懈怠,雖然觀衆很少。人們在窗裡,春天在窗外,一點一點悄悄走遠。蘇州園林裡那些美麗的春景一如既往,花開花落。
“盡日問花花不語,為誰零落為誰開?”我在網上“雲遊春”、“雲祭掃”,慨歎着春風寂寥,其實,真正寂寥荒蕪的,恐怕是這一季的人心吧。
不說寂寞,不說疾苦,去詩句裡尋找些許閑适、幽遠,或可化解當下心緒。
1
《浣溪沙·百畝中庭半是苔》
(宋)王安石
百畝中庭半是苔。門前白道水萦回。
愛閑能有幾人來。
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兩三栽。
為誰零落為誰開。
諾大的庭院有一半已是青苔(可見少有人至),門外清淨的小道蜿蜒伸向遠方(路無人踩,平整清白),隻有路旁溪水萦繞相伴,王安石自問,像我這樣閑散的人能有幾個呢?小院裡回廊曲折,春風空寂。山上的桃花、溪邊的杏樹,不知它們為誰開放,為誰凋零。
王安石二度受挫後歸隐江甯鐘山,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後十年,這類集句小詞大多作于這段晚年時光。集句詩就是基本上每一句都有出處,并融會貫通、如出一體。
這首《浣溪沙》的頭一句“百畝中庭半是苔”,是出自唐朝詩人劉禹錫《再遊玄都觀》:
“百畝中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空寂)
第二句“門前白道水萦回”出自李商隐的一首《無題》:
“白道萦回入暮霞,斑骓嘶斷七香車。”(落寞)
接下來“小院回廊春寂寂”是出自杜甫《涪城縣香積寺官閣》:
“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飛鹭晚悠悠。”(冷清)
“山桃溪杏兩三栽”出自唐代詩人雍陶的《過舊宅看花》:
“山桃野杏兩三栽,樹樹繁花去複開。”(空開落)
最後一句“為誰零落為誰開”便是唐人嚴恽《落花》中著名的那句:“盡日問花花不語,為誰零落為誰開?”
王安石以這種集句的形式疊加了各個詩人的情緒,一首詞,多重唱,唱一個春天的空響。此時讀來,甚是應景。
不知半山先生是寂寞地打發時間,還是真的找到了閑适的生活情趣?但願是後者。
2
《畫眉鳥》
(宋)歐陽修
百啭千聲随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
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春天裡,誰不喜歡聽那婉轉的鳥鳴莺啼?鳥兒們又誰不喜歡自在地飛翔歌唱?那是春天特有的音符,尤其春日山林的一片啁啾最是悅耳。歐陽修在詩中寫:畫眉鳥千啼百啭,在林間随着心意來回飛動,在高高低低開滿絢爛山花的枝頭自由穿梭,歡鳴聲甚是美妙,如今才終于知曉,鎖在金籠裡的畫眉鳥,無論唱得多好聽,也遠不如這悠遊林中的自在啼叫。
籠中受限的畫眉鳥,必定也是向往着自由的天空。我望着方寸天空,随風卧遊天下,想起宋代陳與義的《襄邑道中》:
飛花兩岸照船紅,百裡榆堤半日風。
卧看滿天雲不動,不知雲與我俱東。
當無法用足步去丈量世界的時候,文字就是最好的抵達工具。且随着詩人的小船,看兩岸落英缤紛,花紅映照入船,風吹船行,長堤上成排的榆樹快速退後,半日工夫已舟行百裡。躺卧在行船之上,仰望着滿天白雲,不知白雲朵朵為何紋絲不動,原來是和我一起都在向東行進。
運河邊,兩岸花樹照眼明,行舟上,我與白雲同東遊。動靜相宜的悠然詩意,讀着似乎心境也跟着明快舒緩了。陳與義曾是南北宋之交的著名詩人,但後世人不太熟知,他也工于填詞,隻是詞作不多,至今僅存十餘首,因别具風格,有評論家盛贊筆力不輸蘇轼,其中這首《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遊》流傳甚廣: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
長溝流月去無聲。
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
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閑登小閣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是不是看完這首詞有恍然大悟之感:原來是他。
這首詞有些懷古傷今,上片憶舊,下片感懷,金句頻出,讀罷似有笛聲餘韻,使人陷入古往今來的波濤滾滾,時光反複,深思良久。
3
《阙題》
(唐)劉昚虛
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
時有落花至,遠随流水香。
閑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
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
停業宅家的日子,經常陷入書堆,窗外春景漸變,柳絮飄飛,我想象這就是一間“深柳讀書堂”,于是想起這位唐代詩人劉昚虛。
劉昚虛,亦作劉慎虛,屬今江西奉新人,為盛唐時期與李白齊名的詩人,孟浩然的莫逆之交。劉昚虛是自小出名的神童,八歲即能文,曾給皇帝上書,并被皇帝接見,授予童子郎,這個頭銜不是名譽的,而是具有政治待遇并享受俸祿的。也許是成名太早看透世事也早吧,成年之後的劉昚虛非常恬淡,不愛塵世功名利祿,喜歡與方外高人結交,且非常崇敬陶淵明,因而行為上追尋五柳桃源,當李白“仰天大笑出門去”為官的時候,比李白小十幾歲的劉昚虛已打算辭官歸田。他隻作詩不存詩,經常可在孟浩然、王昌齡等人的相和詩、送别詩裡讀到他的名字,卻難以尋到他的原詩,如今詩文隻殘存十幾首,甚為可惜。
這首詩就是因為流傳中遺失了題目,後人隻能以《阙題》表示原題缺失,幸而詩作尚存,詩句清新幽然,有一種讓我難以忘懷的醉心之美:蜿蜒的山路仿佛延伸到白雲盡頭,長長的溪水兩邊鋪滿了春天的勝景,不時有落花飄入水中,溪水帶着花香流向遠方。向着山路而上,那一處閑靜的門扉裡,柳林掩映的深處,是我的讀書堂。雖然陽光猛烈,但我走在這樣幽靜濃郁的柳樹蔭下,日光竟像清幽月輝灑滿了我的衣裳。
詩人的向山路,青溪行不盡,春色看不盡,行着走着,白雲盡頭閑靜處,便是深柳讀書堂,一路韻味十足,令人心思甯靜幽遠。
4
日子從時光的頭頂飛過,春天的盛宴陸續退場,五月悄然而至,夏天的腳步裡,牽牛花漸次開放,松尾芭蕉的俳句曾寫:
牽牛花
對我們的盛宴不聞不問
——盛開着
牽牛花忙着自己的朝開夕落,招展地演示着世間悲歡各不相通,好比“青苔問紅葉,何物是斜陽。”松尾芭蕉這首俳句是舉杯告别朋友時所作,我亦在字句中送别了這季春天,一如現代詩人顧城的《别》:
在春天
你把手帕輕揮
是讓我遠去
還是馬上返回?
不,什麼也不是
什麼也不因為
就像水中的落花
就像花上的露水……
隻有影子懂得
隻有風能體會
隻有歎息驚起的彩蝶
還在心花中紛飛……
不知多年以後,人們會如何談起這個卧遊的春天,還會不會記得這一季天空的顔色。
-作者-
一湖,一個熱愛詩詞的簡單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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