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江南的春天。想起那句“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忽然被打動。想到這霧霾深重的冬日,要多有幾次清朗的天氣,才有氣象。
實則我未必覺得江南的春天有多浪漫,霪雨綿綿,陰寒入骨,我是欲哭無淚,受了多年的折磨,逃到北方才解脫,豁然覺得天青地闊,居然還有這麼幹脆的春天,雖然短,但勝在爽快,反而叫人留戀。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是一句舊句,常寫成新春的對聯貼在門上,擡頭舉目,十戶裡面倒有五戶是它。少時朦胧,難解其中意境,隻覺得是一句新春的祝福而已。而今突然想起,才覺得這真是有氣象的句子。
王灣是開元年間的詩人,洛陽人,字号不詳,在唐玄宗年間中了進士,《唐詩紀事》說他登先天(唐玄宗年号)進士,開元初為荥陽主簿。因為博學被選去校正秘閣群書,校對典籍,功勞不小,因功轉任洛陽尉,最後的官職也是這個。
縣尉是不高的官職,很多詩人都對任縣尉這種職位表示了尴尬和不滿,最有名的,當屬詩人高适在未得志之前,說的“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在王灣的詩中卻少見這種不滿,一來是因為他遺作較少,後人難窺全貌,二來可能也與他心性有關,不是特别在意官職,也就少了許多“才高位卑”的矛盾。
王灣存詩不多,得十餘首而已,卻與張若虛一樣,憑一首就可以名傳後世。這首《次北固山下》,在當時就是衆口相傳的佳作。“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是盛唐名句。開元年間,宰相張說曾親手将這兩句詩題寫于政事堂,“每示能文,令為楷式”,讓文人學士學習。直至晚唐,詩人鄭谷還說“何如海日生殘夜,一句能令萬古傳”,如施蟄存先生所說,王灣的詩名,全靠這一聯,垂于不朽。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
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次,是停留的意思。北固山,在今天的江蘇鎮江市,我去年寫黃仲則的時候漫遊江浙,曾去到北固山,當時沒有想起王灣的這首名作,隻想着回到黃仲則當年漫遊吳越的情境中去。黃仲則的《登北固樓》這樣寫道:
振衣直上最高樓,吳楚青蒼一望收。
此地山形常北顧,千年江水自東流。
乾坤莽莽魚龍氣,今古愔愔花月愁。
不盡狂瀾走滄海,一拳天與壓潮頭。
作為清朝最好的詩人,黃仲則的詩常有神接唐人的氣象,令人心胸豁朗,這首《登北固樓》是他在北固山遊曆時所作,仲則所登北固樓,我懷疑就是北固山上的多景樓。
這首詩放在曆代詠懷懷古的詩作中亦不見失色,我今晚想起這首詩,卻突然醒悟,氣象雖似,處境、心境有微妙不同,終究還是不同。
王灣作為一個中原人士,廣義上的北方人,以遊客的身份,往來于吳楚之間,其實更易生出離愁,但他的詩流露出松弛,享受的狀态,人在江南、神馳故裡,即使有思歸之意,也不是因為窘迫。而黃仲則是真正意義上的江南人士,在家鄉附近漫遊,卻常有羁泊飄零之意。“不盡狂瀾走滄海,一拳天與壓潮頭”内藏緊張和對抗的意味。詩意再磅礴,也掩蓋不了内心的失意。
王灣的《次北固山下》真是以詩入畫。“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寫江南春色、江景,細膩又大氣,叫人讀了心裡歡喜,如逢青山,如見綠水,有春色相迎,綠意染衣。
這是個春天的夜晚,潮平顯江闊,風順使舟順,這是個美好的夜晚,美好,是一切都剛剛好。
如果說,“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還僅僅是興之所至的精确描述,不足以展現盛唐的氣象,那麼下一句“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就真的完美到令人叫絕了。“生”和“入”字用的精絕,無可挑剔。
“生””字也還尋常,如張九齡就有名句“海上生明月”,“入”字卻不是輕易可以想到。殷瑤說這兩句是“詩人已來,少有此句”,不是謬贊。
王灣在此用的是倒叙句法,不說臘月裡已有春意(這一年立春可能在臘月),而說春意進入了舊年。寫時序交替,生機勃勃,都不刻意用力,好像是随口道來,卻是那樣精妙,一字不可易。
揚帆行船,緩行江上。曙光熹微的殘夜,江上湧出一輪紅日,破浪而出,氣勢驚人,舊年還未過完,江岸已見春意。時光在迅疾之中顯得從容,身邊的一切都暗藏着新鮮生機。這種不徐不疾的感覺,是人能感受到的最舒服的狀态。
在開元盛世,做一個有為有閑的文人,是人生大幸。從中原漫遊到江南,王灣所感受到的,是江南的春意,盛世的從容。“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年少英氣之人,在歲暮臘盡之時,雖然思念家人,有念歸之心,卻無傷感之意。
此種心境絕不同于離亂之時“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惶恐,亦不同于飄零之人“一年将盡夜,萬裡未歸人”的凄楚。是時天地安然,繁華無盡,心氣高昂,正可縱情遨遊,懶計歸程。這便是人所共贊的“盛唐氣象”。
《次北固山下》舊題為《江南意》,詩句也略有差别。
南國多新意,東行伺早天。
潮平兩岸失,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從來觀氣象,惟向此中偏。
初稿《江南意》與改定本《次北固山下》相比,最精彩的一聯沒變,詩意側重卻不同,《江南意》是以北方人的角度看江南的風光,所以覺得有新意,第一句“南國多新意”,正是此意。這首詩更像是平鋪直叙的遊記。他遊興正濃,趁大清早就開船東下,看到春江日出、春意萌動,這些尋常的景色,在當時的北方人看來,是饒有新意的。
以煉字而論,“失”不如“闊”生動,綜合看來,當是《次北固山下》詩意更勝一籌,想來這也是王灣最後改定的原因。
《次北固山下》令我想起辛棄疾的名作《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青山如筆,江水如墨,冥冥中,一定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書寫着滄桑。人間的疏痕淡墨都融入了不動聲色的曆史中。
辛棄疾處在烽火流離的年代,與王灣心境是不同的。殘宋半壁江山,又怎敵得過大唐盛世?想隻手補天裂,都無靈石可煉。他隻有登臨懷古,遙想三國,遙念孫劉曹,那是英雄出沒,傳奇輩出的年代。孫權年紀輕輕就坐鎮江東,指揮千軍萬馬,建功立業。所以曹操才有“生子當如孫仲謀”之歎。
是男人都有如此念想,何況辛稼軒亦非常人,他少年時已立志抗金,一腔熱血,勢要收複故土。也曾挑燈看劍,率區區五十人夜襲敵營,活捉叛徒,震驚當時,是文武雙全,舉世矚目的傳奇。在他心中未必不以孫仲謀自比,奈何時不予我,幾番起落,最終還是壯志難酬。這身不由己,癡心錯付的坎坷,又不同于孫權。
在虛幻的境地裡,詩萬首,酒千觞,笑談古今,幾曾着眼看王侯,在現實的處境中卻一次次低頭,奢望君王賜予機會和權力。
“故令邊将儲虎臣,為君談笑靖胡塵”,“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多數時候,理想都會傾覆,成了一廂情願,化作字裡行間的唏噓,說書人口中的閑話。
北固山是一座與三國曆史勾連不絕的山,三國時屬于孫權的勢力範圍,劉備與東吳結盟,京劇中劉備被吳國太和喬國老看上,定親的甘露寺也在這座山上。後來,劉備歸蜀,孫尚香留吳,不管民間傳說中如何粉飾,都掩蓋不了它慘淡的本質,這終究是一場短暫的,不歡而散的,以悲劇告終的婚姻。
我其實對劉備這種“仁義”之士無感,對他的風花雪月也不感興趣,在劉備的一生之中,孫尚香隻是一個無關宏旨的插曲,人生中一段裝模作樣的豔遇。
站在北固山上,看青山隐隐,江水滔滔,我突然想起這個在曆史中一閃而過的女人,一股濃重的悲憫從心頭湧起。
蜀吳聯姻,說好聽是合作,說不好聽,開始就是算計,兩國之間因利而合,利盡則散。和親的孫尚香連籌碼都算不上,至多隻是一個好聽些的由頭。
有人成就、就有人犧牲。在群雄割據,烽煙四起的年代,一個女人所謂的終生幸福,是可以理所當然被棄置的——即使她是一國的公主。
這種處境下的女人的婚姻,與家庭相關,與身份有關,與榮耀相關,與朝政有關,唯獨與愛無關。
身不由己,心不由己。那個即将到來的他,是不是良人,無關緊要。
人都說,家國天下,到頭來,還是天下國家。
這樣的女人有很多,無論是不太被人提及的孫尚香,還是赫赫有名的王昭君或者是文成公主。她們和親之後的真實際遇都十分凄涼,有苦自知,隻是她們的苦被後人刻意淡忘,美化罷了。這樣想來,孫尚香能及時擺脫一個不愛她的男人,亦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她獨自留在吳國,即使處境略孤苦,也比随他去了蜀國好,犯不着叫人覺得别有用心,付出了真心,耗費了青春,還被人千防萬防……
流水迢迢送君去,青山隐隐我歸來。好在不愛,未曾深愛,還來得及抽身,不會掙紮,不必糾結。
是海日殘夜,江春舊年,還是銀碗盛雪,白馬蘆花,都隻是短暫交錯的因緣,無常的示現。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