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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廟街(八):段子手楊支書
文丨李貴洪 插畫丨劉謙
楊支書在東嶽廟當了二十多年村黨支部書記。
他身材魁梧,面色紅潤,濃眉大眼,長得頗像《紅燈記》裡的李玉和。
楊支書的家在廟街最東邊。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他家附近是全村最熱鬧的地方,這裡有大隊部、代銷店、衛生所,還有碾米機廠、面條廠、軋花機廠。每天機器轟鳴,人聲鼎沸,俨然全村經濟文化政治中心。
大隊部有一個播音室,裡面放着一台磁石留聲機,細細的磁針擱在唱片上,唱片轉動,村裡的大喇叭就發出悅耳動聽的歌聲。留聲機旁邊放着一支裹着紅綢布的話筒,楊支書就用這支話筒指揮農業生産、催收農業稅。他洪亮的聲音,一年四季在村子上空回響。
楊支書在大喇叭中講話多是照本宣科,沒人記得他具體說了什麼,但他在日常生活中的講話卻妙趣橫生,叫人笑得肚子疼。
比方說,有村民請他到家裡喝酒,一般情況下,他是不會拒絕的,農村人好面子,人家請你喝酒你不去,那是很讓人打臉的事情。村支書登門,主人會特意請幾個好酒量的鄰居作陪。酒菜上桌,楊支書高坐上席,等酒杯斟滿,他就開始講段子了:
“酒杯一端,酒令如山。碰杯喝幹,不許耍奸。誰要不幹,趕緊滾蛋。”
大家哈哈大笑,氣氛熱烈,正好喝酒。酒到中途,有人偷奸耍滑,斟酒時故意裝作眼花手抖,給自己杯子少倒酒。楊支書看得明白,兩眼盯着那人說道:“斟酒斟酒,手莫發抖。佯裝酒醉,心有九九。小小把戲,騙人是狗。”于是酒友起哄,非要罰那人自飲三杯,那人可憐求饒,最後學三聲狗叫了事。
酒瓶漸漸空,菜肴慢慢少。主人客氣,嚷着沒什麼菜了,要堂客再去炒兩個菜。楊支書擺手說不必,段子又脫口而出:“主人說沒菜,待客很實在。排骨炖豆腐,雞蛋炒韭菜。還有花生米,香脆胃口開。咱們喝酒人,怪酒不怪菜。”一席話說得主人家笑逐顔開,倍有面子。
醉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鄉裡農閑無事,一頓酒常常從中午喝到晚上,那酒量淺的,早滑溜到桌子底下睡着了。楊支書酒量莫測深淺,反正沒人見他喝醉過。等到酒幹菜淨,楊支書搖晃着起身,嘴裡念念有詞:“今天酒喝好,走路撇撇倒。趕緊回家去,莫讓堂客找。”說完拍拍醉眼朦胧的主人肩膀,腳步踉跄往家去了。
不會說段子的村支書不是一個好酒友,因為這手一上酒桌就綿綿不絕講段子的絕活,楊支書在村裡大受歡迎。那時候,趙本山還在東北鐵嶺唱二人轉,老百姓想娛樂要等到過年看春晚,枯寂的生活,需要有人說笑逗趣樂得渾身發顫。
楊支書擅長講段子,一半是傳承,一半是天賦。
廟街有說四言八句的傳統,楊支書浸潤其中,摸到了說段子的門道。
傳統的四言八句形式上一定要押韻,内容上一定要吉祥。
比如結婚大喜,娶親人家一定會請兩個兒女雙全身體健康的婦女幫着整理新床。她們幹活時照例要講:“鋪床鋪床,先鋪兩檔,先生貴子,後生嬌娘,兒女雙全,人丁興旺,夫妻恩愛,福壽綿長。”說完這些吉利話,主人家就會送上兩個早就準備好的紅包,新房喜氣洋洋。
新娘子進村了,廟街的小孩呼啦圍上去,齊聲喊道:“新娘子,腿腿長,生個娃,棒槌長。”新娘子面紅耳赤,旁邊的人樂不可支。
木匠、瓦匠在關鍵工序,也要說四言八句讨利是。
廟街風俗,兒女成家,嫁女的一方負責準備床、櫃、箱桌等一應妝奁,别看木匠要做的家具很多,其實最關鍵的工序是開箱。有人以為箱蓋和箱身是分開做的,其實不是。木匠做箱子,最先做成的是一個四四方方,渾然一體的木頭包子。必須經過開箱程序,從木頭包子上鋸出箱蓋,裝上合頁,才能使用。正是因為開箱是一道關鍵工序,木匠師傅都會把這道工序留到其他活兒都幹完之後才鄭重進行。這時候四言八句又上場了:“箱是百寶箱,福氣中間藏。先開東南角,家和人興旺。又開西南角,銀錢響叮當。再開西北角,月月都吉祥。後開東北角,全家喜洋洋。”
房屋上梁是修屋蓋房的關鍵工序,這時瓦匠師傅要說四言八句:“日地吉良,天地開張。紫薇高照,正好上梁。寶梁一上,大吉大昌。南極獻瑞,北鬥呈祥。宏開甲第,紹啟書香。六親祝賀,富貴久長。”
廟街人渴望幸福美好的生活,對吉言祝詞有虔誠信仰,倘若在關鍵場合無意說錯了什麼話,辦事人家就會在心頭留下一個大疙瘩。
村裡曾經有一戶殷實人家,夫妻正當盛年,丈夫是一個多面巧匠,木匠活、瓦匠活,鐵匠活、石匠活,樣樣能幹,樣樣幹得出色。妻子手腳勤快,内内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夫妻倆手頭積攢了一點銀錢,決定修一座磚瓦新房。新屋宅基地是丈夫拿着羅盤自個選定的,前有溪水潺潺,後有黛山如屏,旁有茂林修竹,視野開闊,出行便利,确實是一個宜居之地。新屋落成,粉牆青瓦、朱門紅窗,倆口子帶着兩個兒子喜遷新居,興旺景象叫人好不羨慕。可是像繁花經雨一般,這個幸福和睦的家庭在短短的三年内就快速凋零:先是丈夫染病,遷延半年吐血而亡。昱年春天溪水暴漲,大水沖進房屋,土磚牆經不起水泡,水退之後柱歪牆傾,好好一座新房竟成了不能住人的危房。在村裡苦捱了兩年,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妻子隻好帶着兩個兒子改嫁。
廟街鄉親說起這一家子的遭遇,無不感慨唏噓,說這都是因為新屋上梁時沒注意講吉利話造成的。
原來,廟街的風俗,新屋上梁,瓦匠師傅講完四言八句後,要站在房梁上向新屋四周抛撒糖果、花生等禮信,幫工、鄉鄰也早早守候在各個房間。師傅抛撒完禮信之後,會在房梁上大聲依次發問:前面有沒有?左邊有沒有?右邊有沒有?後面有沒有?接到禮信的人就會大聲回答:前面有、左邊有、右邊有、後面有。如此這般,才算皆大歡喜,上梁大吉。蹊跷的是,那對夫妻的新屋上梁儀式出了一個怪事,在瓦匠師傅問“後面有沒有”時,得到的回答竟然是“後面沒有”。
唉,“後面沒有”不就是說“沒指望,沒盼頭,沒後人”嗎?老人們都說,這真是一個很不吉利的兆頭。
正是因為一方百姓對四言八句莊重如儀,所以男女老少時不時也會用段子交流,在這種環境中耳濡目染,楊支書從小就愛上了講段子。讓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因為會說段子,無意中拉近了與群衆的距離,大家敬重他喜歡他,給他做群衆工作帶來了很大方便。
二000年世紀之交,村支兩委換屆,楊支書交出了象征權力的村部廣播室鑰匙。沒有了支部書記的身份,平常請他喝酒的人少了很多,他不以為意,呆在家裡一門心思打理自己的柑橘園,每年也有上萬的收入。有時也被村裡辦紅白喜事的人家請去做都管,他頂着一頭白發,指揮得井井有條。
這麼多年過去,老支書也将近八十歲了吧。在這個流行抖音、秒拍的時代,傳統的四言八句已經提不起人們的興趣,楊支書的段子,也後繼無人了。
[責編:廖慧文]
[來源:新湖南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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