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離開我們将近二十年了，這些天，不知怎麼回事，我兩次夢見她。

由于工作需要，清明冬至，我幾年沒回老家看望爺爺奶奶，心裡是不安的。爺爺在我念初中時就走了，患的是肺氣腫，後來轉成肺癌了。他抽多了黃煙，不然也不會那麼早走。奶奶患了心腦血管病，行動有些不便，晚上被一口痰嗆死的。

奶奶一共生了四兒兩女，另外領養了一個女兒。領養的女兒是我的大姑姑，現在癱瘓在床。之所以爺爺奶奶會收養我的大姑姑，是因為當時奶奶生的孩子很難帶大，容易夭折，便相信了大家的說法，先要領養别人家的孩子才能順利帶大自己的孩子。我的大姑姑的名字也能見證當時的思想觀念：招弟。結果，真就招到了一個弟弟——我父親出生了。

奶奶走起路來一颠一颠的，因為她裹過腳，正宗的三寸金蓮。爺爺是個老實人，他和奶奶靠種莊稼把七個孩子撫養成人，吃過很苦，很不容易。

在我小時候，最喜歡吃奶奶做的豆豉。豆豉先是密封在一個瓦罐裡放在太陽底下曬，讓其發酵，然後挖出來放在曬墊裡曬幹。奶奶曬豆豉的時候我們都會圍過去，你一團，他一團，捏在手裡吃得津津有味。

可能是我母親脾氣不好的原因，奶奶從心裡害怕我母親，因為我母親一發起火來便會鬧騰。由此，奶奶待我們不像待叔叔家的兒女那麼親熱，總怕說錯了什麼話我們會傳到我母親耳朵裡去。我見過幾次奶奶給堂兄妹東西吃，就是不給我吃，但我沒告訴我母親。

一次，我拿着鋤頭在削草皮，奶奶不知說我什麼，我反駁了一句：“怪你什麼事呢？”當時我隻有幾歲，旁邊的人聽了直笑，說：“喲，這麼小就敢頂嘴哦。”奶奶在一旁說：“像他的娘一樣！”這件事情我記得特别清楚。

筆者剛剛畫的，畫得不太像。

在我心目中，母親并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但眼裡揉不進沙子，誰要是對她不公平，她肯定會來火。我覺得我奶奶一碗水沒端平，不是我母親脾氣壞，是我奶奶不會做人，所以惹我母親會生氣。我敢頂撞我奶奶，是因為有我母親在背後撐腰，所以我不怕她。

長大了，我發現我母親确實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比如對我爺爺發火。爺爺是最忠厚的人，對誰都一樣。我母親對他發火，純粹是拿他撒氣，絕對是不應該的事情。

我奶奶提到我爺爺也有氣，說他好吃懶做，如果不是她，這個家早就敗掉了。爺爺最能忍，但這一點我不相信奶奶說的話，覺得她是自吹自擂，因為她的雙腳裹過，挑重東西挑不起，不是爺爺，她能扛起這個家才怪。有一回，吃國家糧的大姑姑到爺爺奶奶家住了幾天，這天她一大早就蹦到我家來了，很生氣地對我母親說：“你們去看看，媽媽又在罵爸爸，罵得太難聽了，叫爸爸怎麼活？”大姑姑是心疼爺爺挨了奶奶的罵，其實，爺爺經常挨奶奶的罵，反正他都習慣了，耳朵也聽出繭來了，不要緊的。

整個大家庭，也就算大姑姑有出息，讀了高中，考了大學，當了幹部。大家都說爺爺奶奶沒白養她，因為她最有孝心，有空便會坐火車從城裡趕到家來看望父母親。聽到大姑姑回來了，我們這些小輩便會跑到爺爺奶奶家去，總能撈到幾顆糖吃。

四叔小時候患了小兒麻痹症，腳有殘疾，沒有娶老婆，一直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在她三十來歲的時候又患了肝病，後來卧床不起，全靠奶奶照顧他。說到四叔，奶奶的眼淚便止不住，說他的命苦。

四叔走的時候是在晚上，清早爺爺來我家告訴我父親的，并用顫抖的手從腰間摸出一個布包，裡面裝的是錢，交給我父親，叫我父親去街上買菜。

沒想到的是，四叔是上半年走的，爺爺下半年也病逝了。

爺爺過世後，奶奶變得孤獨了，一個人住在土坯房裡，我家和叔叔家均攤稱谷子給她吃。

這天，大家在一起聊天，在聊到給長輩上墳的事情的時候，我随口說了句：“一代管一代。”奶奶聽了心裡不好受，問：“那我百年之後你不會來看我喽？”

筆者剛剛畫的，不太像我爺爺

我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啞口無言。

奶奶在爺爺面前很苛刻，但在我們面前很和藹，是個心地善良的人。記得我母親和我父親吵架時，她便知道肯定是因為家裡沒錢過不下去了的原因，會送點錢來幫助我們家。我母親拿了奶奶的錢便到街上買菜，買的菜藏在床底下，叫我們不要聲張出去，怕奶奶知道不好。

我學校畢業了在家務農，偶爾也會和母親争吵，一次争吵得厲害了點，我想出去賺錢，可沒地方可去，便決定去找三姑姑。三姑姑嫁得挺遠，在一個小縣城裡靠拉沙過日子，我想和她一起拉沙賺錢，不想在家裡待了。

去找三姑姑要坐火車，可我沒有錢坐車。我問奶奶借，奶奶沒多說一句話，把錢借給了我，還對我說了句：“去吧，在家裡也會憋出病來。”

和三姑姑一起拉了一個禮拜的沙，累得我快趴下了。這時，三姑姑收到了奶奶托人寫來的信。三姑姑問我：“你是和你媽吵架出來的呀？”我說我本來也想出來賺點錢。三姑姑說奶奶叫我回去，不回去她難過我母親那一關。原來，我母親怕我在外拉沙累出病來，怨奶奶不該把錢借給我，不然，我沒錢走不了。

母親想要我回家可以叫父親寫信給我，但不能這樣逼奶奶。那一次，我又覺得母親做得過分了。

回家時，我特意買了點水果給奶奶，事先我就知道她不會要，因此，謊稱是三姑姑托我帶給她的，她也就收下了。

相對于其他兄弟姐妹，我的實際文化水平并不高，但出了校門也喜歡寫寫畫畫，這樣，大家誤以為我是有文化的人。奶奶送給了我一個硯，說：“你喜歡寫毛筆字，拿去寫吧。”

那時，農村很多年輕人都到特區打工去了，我沒人帶，出外找不到好事，跑出去沒幾天又跑回來了。沒有賺到錢，家裡又那麼窮，奶奶也很着急，對我說：“你有文化知識，去哪裡也賺得到錢呀，在家裡怎麼能行呢？”

奶奶送給我的硯

說實在話，我也很想出去賺錢，但每次出去都進不了廠，在工地上幹累不說，還特别想家，到了晚上就流眼淚，真的待不下去。

在家裡種幾畝田難活命，外面再艱難也要出去，我咬咬牙，決定這一去之後不賺到錢不回來，死也要死在外面。

臨走時，奶奶對我說了一句令我終生難忘的話：“我真舍不得你走，好像阿華出去的時候，我也舍不得，你們都走了我有點事就難辦了。”

看得出，我和堂弟阿華在奶奶心目中很重要，她舍不得我們出去，但又鼓勵我們出去賺錢，這是很矛盾的心理。長大以後的我能夠理解奶奶，平日裡她有什麼要幫忙的，不用她開口我自己會去做，這是她舍不得我外出的原因。

那次外出打工，我一去三年多沒回家，直到得知奶奶病逝的消息，我才趕回來。

二姑父（也就是我舅舅）覺得我幾年不回來不對，起碼得知奶奶病了要回來看一眼，對我發了火。他說得沒錯，是我的不對，我連奶奶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不知道她臨走時有沒有想念我。

作者剛剛自拍的

現在，我接連兩次夢見奶奶，夢見她往我口袋裡塞錢，我真不知道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

記得在安葬奶奶的時候，我對衆人說：“奶奶在，大家還有主心骨；奶奶這一走，我們這個家也就真的一盤散沙了。”果不其然，後來大家再沒有團聚過，彼此十多年沒見面的都有，不免讓人唏噓不已。

清明節很快就到了，今年我一定要回老家看看爺爺奶奶，給他們上幾柱香，告訴他們：孫子想你們了，來看你們了。你們倆也不要再吵架了，奶奶不要再數落爺爺了，好好過日子。

20210315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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