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重慶”得名的由來,一直衆說紛纭。
淳熙十六年(公元1189年)二月,宋光宗即皇帝位,按照潛藩升府的慣例,八月初七,升恭州為重慶府。
“重慶”自此得名,延續至今已八百三十年。
然而,曆史書上沒有明确記載“重慶”得名的由來,于是迎來了許多得假說和猜想。
一、衆說考證
“二慶之間”說提出,因重慶的地理位置在順慶府和紹慶府之間而得名。此說的漏洞在于忽視了順慶、紹慶得府名的時間均晚于重慶,即“重慶府”得名之時還沒有“順慶府”和“紹慶府”,所以此說是錯誤的。
“雙重喜慶”說提出,宋光宗先封恭王,旋即受禅登基,自诩“雙重喜慶”,“重慶”之名由此而來。此說雖然寓意美好,卻也存在顯而易見的漏洞。《宋史》記載,宋光宗1162年封恭王,1171年确立皇太子,1189年受禅登基,三者之間均相隔漫長年月,不可能有好事重至的喜慶感,所以也是錯誤的。
唐冶澤在《“重慶”得名新考》中提出一個發現:宋孝宗、宋光宗時期,對“重”字使用頻繁,存在某種偏好,比如重華宮、重明節。而兩宋時期在建府命名上也多次使用“慶”字,比如崇慶府、隆慶府。兩字組合,就成了“重慶”。同時他還指出,“重慶”一詞曾出現在東漢時期鄭玄對《詩經》的箋注裡,“重慶府”得名或與此有關。
李正權在《重慶地名雜談》一書中提出另一種猜想:“祖父俱存”說。“重慶”這個詞在古代其實有特殊含義。如果父親母親都健在,稱為“具慶”;如果祖父母和父母都健在,則稱為“重慶”。比如,宋代樓鑰的《攻媿集 卷七十三 跋金花帖子绫本小錄》載:祖、父俱存者,今曰重慶。明代宋濂的《文憲集 卷五 望雲圖詩序》載:人之壯年有大父母、父母俱存而号重慶者矣,下此,則父與母無故而号具慶者矣。
然而,宋光宗登基并為潛藩改名時,已經沒有“祖父俱存”的情形。光宗的父親是孝宗,孝宗的父親是高宗,但高宗并不是孝宗的親生父親,而是養父。高宗于光宗登基前兩年的1187年去世,正是因為高宗的去世,才促使孝宗決意禅位給光宗。光宗真正的祖父,即孝宗的親生父親,名叫趙子偁,早已于1143年去世,那時孝宗才剛入宮不久。
唐冶澤和李正權的發現都值得關注。圍繞“重慶”得名的由來,還有哪些疑點?隻有逐個解決了這些令人困擾的疑點,“重慶”得名的由來才可能真正浮出水面。
《增廣重慶地輿全圖》光緒十七年(1891年)劉子如繪
二、“重慶”之謎
針對各種假說、猜想,以及筆者自己的思考,試将“重慶”有關的疑點分析如下:
(一)是否存在“重”字的使用偏好?
唐冶澤提出了“重”字偏好的猜想,然而就在宋光宗的時代,民間對“重”字卻并不看好。元·佚名《東南紀聞 卷二》記載,光宗昭告天下立重明節後,當時有民間術士對人說,這不是一個好名字,因為将“重”字拆開是“二千日”,非長久之意,聽到的人很惶恐,立刻捂着耳朵跑開了。此後發生的事果然不幸言中,光宗在位隻有六個年頭,算起來正好近“二千日”。這個故事固然可能是後人附會,但體現了部分人對“重”字的一種看法。
“重華宮”“重明節”“重慶府”都使用了“重”字,而且“重明節”又緊鄰着傳統節日“重陽節”,這麼多“重”字密集出現,究竟是偏好還是巧合?如果真的存在使用偏好,“重慶”就可能是兩個不相關單字的組合,“重慶”一詞也就失去了特指含義。這種說法得到了一些曆史學者的認可,隻有找出“重華宮”和“重明節”名稱的由來,才可以破解這個疑問。
(二)詞典中關于“重慶”的解釋是否準确?
李正權的發現很有趣,“重慶”一詞包含着家庭的倫理關系,這個用法早已淡出了當今的社會生活,不為人所知。然而“祖父母與父母都健在”這個條件是否絕對?這需要從曆史中重新探索“重慶”一詞的準确定義。
(三)“重慶府”為什麼沒有成為“紹熙府”?
這是筆者發現的一個重要疑點。宋代有“潛藩升府”的慣例,即皇帝把自己當皇子時賜封的州升級為府,光宗曾封恭王,恭州正是以此升為重慶府。紹興元年,宋高宗以年号為越州升府改名,此後的孝宗、甯宗、理宗、度宗皆依此例,把自己的即位年号用在潛藩升府改名上(詳見附表:南宋建府一覽表),唯獨光宗例外。
光宗的年号是紹熙,他有三個潛藩,其一榮州,其二鎮洮軍,其三恭州。榮州于紹定六年(1233年)升為紹熙府,但那已經是光宗孫子宋理宗的時代了,遠在恭州升府之後。為什麼光宗不以年号為恭州命名?光宗在位期間并未将榮州升府列入議事日程,恭州作為唯一升府的潛藩更應該以年号命名。如果說1189年光宗剛即位時,新年号尚未産生,那為什麼不等待新年号産生之後再進行潛藩升府?如果要以另一個名字代替年号名,必然有更具說服力的理由,或者這個新名字的分量不亞于年号名。以上這些疑點,為“重慶”得名的由來徒增了另一層迷霧。
三、“重華”由來
重華宮原來叫德壽宮,以前是宋高宗養老的地方。高宗去世以後,孝宗入住,就改名為“重華宮”。《宋史 卷二十八》記載:己未,诏德壽宮改為重華宮。當時的右丞相周必大在自己的《文忠集 卷四》裡,記下了“重華宮”改名的過程:丙辰,後殿坐,午時,清華閣内殿奏事,呈萬壽宮,不惟魏太武有之,宣和末廢神宵玉清萬壽宮亦當避。夜來思之重華宮名甚好,衆皆稱善,上曰:極切當,但恐不敢當耳。
這段記事的大意是:高宗去世後,孝宗在清華閣商量德壽宮改名的事,一開始議萬壽宮,但是北魏太武帝已經有萬壽宮,宋徽宗也有神宵玉清萬壽宮,都應當避免重複。晚上,突然想到“重華宮”這個名字,覺得很好,其他人也都說好,孝宗說:很貼切,但是怕不敢當。
“不敢當”三字透露出,孝宗深知“重華”兩字背後的含義。“重華”就是古代傳說中的帝王舜。使用這兩個字,就是把自己比作帝舜。孝宗是以高宗禅位的方式接過皇位,在自己的苦心經營下,國家實現了中興。高宗去世後,孝宗尊稱他為“光堯壽聖太上皇帝”。雖然外面也有人稱他們是“父堯子舜”,但如果自己把自己比作帝舜,總會被認為不夠謙虛,擔心有人不認可。不過最終,他采納了這個名字,這表明孝宗對自己的政績是有自信的。
其實就在前兩個月,即淳熙十五年十一月,周必大向孝宗請求辭職,孝宗不允,透露他想禅位的打算,希望周必大繼續留在新皇帝身邊。也許周必大正是得悉孝宗禅位的打算,聯想到堯禅位給舜、舜禅位給禹的故事,于是迎合孝宗,提出了改名“重華”的建議,果然深得孝宗認可。
考古發掘中的太平門城牆(宋、明、清)
四、“重明”由來“重明節”是指宋光宗的誕聖節,通俗點說,就是生日節。自唐玄宗起,皇帝的生日正式成為全國性的法定節日。宋光宗的生日是九月四日,《宋史 光宗本紀》記載:辛巳,以生日為重明節。
史料中沒有找到宋光宗取名“重明”的由來,甚至當時的禮部郎中陸遊代丞相周必大起草的“重明節”設立奏表上也沒有。然而,九年之後的慶元四年(1198年),甯宗給父親光宗慶賀生日,在大臣樓鑰的一篇賀表裡發現了線索。宋·樓鑰《攻媿集 賀重明節表》:繼明而照四方,夙紀誕彌之節……
樓鑰是孝宗、光宗、甯宗三朝的大臣。“繼明而照四方,夙紀誕彌之節”是賀表的第一句,目的在于解釋“重明節”的含義:繼續放射光明而照耀四方(重明),這是一直以來法定的生日節。“重明”的意思,簡單來說就是光明相繼,表示光宗要繼承和發揚孝宗的功業,類似的詞語還有“重熙”“重晖”“繼明”“繼照”等。筆者在宋光宗有關的記載裡,發現了大量的此類詞語,原來它們早已間接表達了這一層意思。
宋光宗的年号是“紹熙”,“紹”是繼承之義,“熙”來自孝宗的年号“淳熙”,“紹熙”的意思是紹“淳熙”之政,即繼承父親“淳熙之治”的功業,讓國家繼續興盛,這與“重明”要表達的意思是一緻的。在光宗頒布的改元诏書裡,也出現了“繼照四方”。《宋會要輯稿 禮五四改元诏》:朕懋缵基圖,王膺曆數。相受一道,日親奉于燕謀;繼照四方,時适乘于亨會……
“重明”一詞典出《周易 離卦》: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明兩作,離,大人以繼明照于四方。
五、重慶釋義
根據前述“重華”“重明”的由來,我們還無法确認光宗在決定“重明節”“重慶府”名稱的時候,是否有意參考了“重華宮”名或“重陽節”名,但可以确定的是,“重華”“重明”都不是兩個不相關單字的組合。推及“重慶”,筆者認為“重慶”也不應是兩個單字的組合,而應該是一個固定的詞語,表達了某種特殊含義。那麼“重慶”應該怎樣解釋呢?
羅竹風編著的《漢語大詞典》對“重慶”的定義有兩個:一是指祖父母與父母俱存;二是再度慶祝。然而筆者研究發現,“祖父母與父母俱存”這個定義其實并不絕對。
比如,明·楊榮《重慶堂為曲靖知府晏毅題》:堂中慈母雪滿颠,況是大母尤高年。福祿康甯姑婦樂,旨甘備養孫曾賢。人生重慶有如此,孝慈同萃一門裡……
詩裡提到,大母(祖母)和慈母(母親)都健在,慈愛的長輩和孝順的後輩同在一個家庭裡,這就是“人生重慶”的樂事。這裡的“重慶”隻提到了祖母和母親,并沒有提到祖父和父親。
另有明·楊士奇《晏太守重慶堂詩》:家居重慶郡,堂奉重慶歡。堂中二親大母母,白發如銀身健康。大母行年九十三,母也今年七十五。姑慈婦孝天錫壽,旨酒在樽殽在俎。蹁跹五綵服,繞膝戲孫曾……
第一句的大意是:家住在重慶府,奉養着祖母和母親,她們頭發都白了,身體很健康。這裡也隻提到了祖母和母親,說明即使祖父和父親已不在世,也可以稱為“重慶”。
以上案例說明,“重慶”這個詞是可以延伸的,或者“祖父俱存”其實應該理解為,祖輩和父輩至少各有一位老人健在,都可以稱之為“重慶”。換一種簡單的說法,“重慶”就是泛指“三世同堂”或“四世同堂”的家庭。
考古發掘中的朝天門宋代城牆内側
六、潛藩升府
宋代有“潛藩升府”的慣例。潛藩即皇帝為皇子時所封官職或王侯的州,取義《易經》裡的“潛龍勿用”,寓意皇帝的“龍潛之地”。北宋時,州升格為府,前提條件必須是節度州,至南宋時這一條件逐漸放寬,不是節度州的潛藩也紛紛升格為府,一些非潛藩州,也因為是皇帝的誕生地、駐跸地而升格為府,比如高宗駐跸地越州升為紹興府,孝宗誕生地秀州升為嘉興府。這些情況都表明,一個地方若與皇帝之間存在特殊關聯,将會受到朝廷不同一般的待遇。然而,皇帝在位期間也不是一定要将自己的所有潛藩都升格為府,比如,高宗在位時沒有将潛藩蜀州升府,孝宗在位時也沒有将潛藩劍州升府。
州升為府,看起來是一個普通的機構設置調整,但由于潛藩與皇帝之間的特殊關系,所以潛藩升府被賦予了多種政治内涵。北宋時,宋徽宗先封長子趙恒為定王,後又升定州為中山府,趙恒就是後來的宋欽宗。南宋人嶽珂将此解讀為,徽宗以定州升府來預示儲君。徽宗還曾追升先代帝王的潛藩,這一做法在南宋時得到了效法。淳熙四年(1177年),孝宗已在位15年,六月十五日追升高宗潛藩蜀州為崇慶府(高宗曾封蜀國公)。慶元元年(1191年),甯宗甫即位,追升孝宗誕生地秀州為嘉興府。由于光宗拒絕主持孝宗喪禮,皇家的道德權威性受到質疑,朝野出現混亂局面,而民心不穩就會容易生變。甯宗此舉意在昭告天下,标榜孝道以穩定民心。同理,理宗追升榮州為紹熙府,大概也有向天下表明對光宗的孝敬之意,皇室穩才能穩天下。由此來看,孝宗升蜀州為崇慶府,也是在向高宗表明心迹、彰顯孝道,是年高宗已71歲(虛歲)。
如果我們把時間的放大鏡再放大一點,還能看到更多的曆史細節。紹興三十二年(1163年)六月孝宗即位,十月二十二日将自己封王時的潛藩建州升為建甯府。十月二十二日也是孝宗的生日,這一天被定為“會慶節”,每逢節至,宮廷都要舉行系列慶祝活動。在自己生日這天,将潛藩升格為府,難免不讓人認為,孝宗借此來慶祝自己的生日。第二年即隆興元年(1164年),十月二十五日會慶節期間,孝宗再次将潛藩洪州升為隆興府。理宗生日是正月二十六日,紹定元年(1228年)正月二十三日升潛藩成州為同慶府,升黔州為紹慶府。由此看來,潛藩升府的時機和用意,經常會與祝壽慶生聯系在一起。
現在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宋代州升府的人為因素逐漸代替了原有的規則,州作為皇帝潛藩的私人屬性凸顯,升什麼州和什麼時候升,都暗含着皇帝深層次的考慮。南宋共建府二十七個(詳見附表),除臨安府為行在,紹興、福安、翔龍三府因皇帝駐跸,秀州為皇帝誕生地外,其餘二十二個均為潛藩升府。
如此再來看看光宗朝的兩次潛藩升府,一次是恭州升重慶府,另一次是劍州(舊普安軍)升隆慶府。劍州乃是孝宗的潛藩。《宋會要輯稿 上卷 方域五 節鎮升降》記載:隆慶府,舊普安軍,紹熙元年九月十日,以至尊壽皇聖帝潛藩升。“隆慶”之名或來自于孝宗的即位年号“隆興”。光宗生日是九月四日,通常慶壽活動在前後數日,九月十日仍屬重明節慶期。在自己生日時不升自己的潛藩,而唯獨追升父親潛藩,其中明顯透露出對父親的感恩、恭敬和孝順之心。既然如此,光宗朝的第一次潛藩升府,即恭州升為重慶府,又暗含着皇帝怎樣的考慮呢?
七、“重慶”解謎
周玥在《傳承、紀念與寄托——宋代府名淺析》一文中對宋代建府取名方式進行了梳理,歸結為三種情況:一是在原來的州名、郡名、軍額或所轄縣名等基礎上取新名,突出地名文化的傳承;二是直接以皇帝的年号命名,紀念新的紀元;三是以更有深意的名詞替代原名,寄托皇帝的良好意願。總的來看,新府名要麼與當地曆史文化關聯,要麼與皇帝關聯,絕不是随意為之。而恭州找不到與“重慶”或“重”字有關的地名淵源(恭州時領巴縣、江津和壁山三縣),再排除年号方式,隻剩下皇帝的“寄托”之義。
前已述及,重慶府的“重慶”應是一個固定詞語,按照《漢語大詞典》的解釋,“重慶”有兩個定義。其中“再度慶祝”之義,與“雙重喜慶”一樣,都是根據字面意義作出的解讀。然而,重慶府的“重慶”不可能是“再度慶祝”或“雙重喜慶”之義,這不是因為找不到兩件可以慶祝之事,而是此時的光宗并不想向天下表達“喜慶”之義。淳熙十四年(1187)高宗去世,淳熙十六年(1189)孝宗讓位給光宗,理由是為了給高宗服喪,三年為期,當時隻過了兩年。服喪期間,皇家所有的慶祝活動都被暫停或從簡。比如,《宋會要輯稿 禮四五 宴享》記載:淳熙十二年,泗州報來歲正旦、生辰,彼此權止一年。淳熙十五年、十六年,以高宗服制罷。而光宗當年過生日,一開始也打算一切從簡。《宋會要輯稿 禮五七 節》記載:(淳熙十六年)五月十二日,诏今年重明聖節,并乞依會慶節禮例,諸路州軍止開啟滿散道場,不許排宴,亦未合用樂。自來年以後用樂。除去“再度慶祝”之義,餘下的就是“祖父俱存”之義。
綜合上述觀點,重慶府的“重慶”是取“祖父俱存”之義,選用此名“寄托”了皇帝的某種良好願望。以下将深入論證。
《宋史 卷三十六》記載:八月甲午,升恭州為重慶府。恭州是宋光宗的潛藩。潛藩與皇子隻有名義上的聯系,皇子不會真的去藩地任職或居住,皇帝即位前真正的住所被稱為潛邸(或藩邸)。光宗為皇子時,先在皇城外的恭王府居住,立皇太子後,搬到大内東宮居住。潛藩與潛邸都與皇帝關系密切,有時這兩個名詞還可以混用。比如,《宋史 理宗紀》記載:丁卯,以皇帝潛邸,升黔州為紹慶府,成州為同慶府。
潛藩升府是宋代的慣例,然而為什麼光宗放棄年号而以“重慶”為恭州更名?光宗與“重慶”一詞有着怎樣的聯系?筆者通過史料查詢發現,“重慶”一詞的确與光宗關系緊密,甚至可以說如影環繞。
如前所述,“重慶”一詞本身的含義是“祖父母與父母俱存”,延伸為“三世同堂”或“四世同堂”。三世同堂已經令人羨慕,四世同堂就更加罕見了。明·楊榮《重慶堂為禦史崔仲玉賦》記載:君家積善肇慶源,雲礽奕葉森相傳。一門四世總無恙,自是五福能兼全……嗟哉重慶世罕有,偉矣君家德深厚。勉旃忠孝兩無虧,歲歲高堂介眉壽。
四世同堂已是民間罕有,如果放在皇家,就更加罕有了。光宗于乾道七年(1171年)立為皇太子,此時的皇家堪稱最為輝煌矚目之時。
高宗禅位給孝宗,獲得朝廷上下的好評,也博得了“中興之主”的美稱。孝宗即位後,平反嶽飛冤案,整頓史治、重視生産,銳意收複中原,百姓生活安康,史稱“乾淳之治”。想象一下,光宗被立為皇太子的儀式上,高宗與壽聖皇太後吳氏,孝宗與壽成皇後,光宗與妻李氏,兒子趙擴(即甯宗)與妻韓氏齊聚一堂,“中興”的國家與“四世重慶”的皇家皆達至鼎盛之時。
光宗為皇太子居東宮時,大臣範成大曾獻上兩首《東宮壽詩》:
其一:甲觀秋彌月,前星蚤麗天。君親重慶日,家國中興年……
其二:有赫題期盛,無疆嗣曆昌。中興歸濬哲,重慶啟元良……
這兩首詩對仗公正,具有一個共同特點,都以“中興”對“重慶”,也就是把國家的繁榮興盛與皇家的四世同堂兩件事并排在一起看待,強調了國事與家事關系緊密、難以分開。“中興歸濬哲,重慶啟元良”的意思是:國家中興歸功于有智慧的君主,皇室的福澤延綿啟發開導了賢德的太子。“君親重慶日,家國中興年”的意思是:皇家四世同堂的日子,也是國家興盛的年代。
淳熙十四年(即1187年)高宗去世,享年八十一歲,他是中國曆史上少有的長壽帝王。而壽聖皇太後吳氏更加長壽,慶元三年(1197年)病逝,享年八十三歲,曆經高、孝、光、甯四朝,是曆史上在位(含太後)最長的皇後之一。吳氏絕非普通女流,在政治上極有影響力。孝宗幼時入宮,吳太後是他的養母,孝宗的皇後謝氏曾是吳太後的侍女,光宗的皇後李氏也是高宗和吳太後保的媒,吳太後曾幫助光宗勸說孝宗禅位,光宗登基後又向吳太後求教用人之道,光宗因不主持孝宗喪禮而引起朝野恐慌時,又是吳太後出面主持大局,并扶持甯宗即位。壽聖皇太後吳氏“母儀四朝”,發揮了舉足輕重,甚至扭轉乾坤的作用。
由于吳太後還在世,所以對光宗來說,這個至尊皇家仍然可以稱為“重慶”。淳熙十六年(1189年)光宗即位之後,陸遊替丞相周必大起草了一個賀表。《陸遊全集 南宮表箋 丞相率文武百僚上皇帝賀三殿受冊表》:重慶有光,仰東朝之慈愛;雙親并奉,極北内之尊榮……
賀表第一句第一個詞,就強調了“重慶”。這句話的大意是:祖宗福澤的綿延光大,仰賴于皇太後(東朝)的慈愛;精心奉養雙親(指孝宗和壽成皇後),讓他們享受重華宮裡(皇帝居大内,孝宗居重華宮在大内之北,也稱北内)最極緻的尊榮。雖然這一句是從丞相口裡說出,但表達的卻是光宗對吳太後和孝宗夫婦極緻的感激和尊敬。
紹熙三年(1192年),起居舍人陳傅良向光宗進言:……今陛下上有重慶之親,以慈儉聞四海,下有盛年之子,以孝敬聞兩宮,三朝累世、曠古所無……
紹熙五年(1194年),吳太後即将迎來八十大壽,這是邦家之大慶。為慶祝吳太後壽辰,紹熙四年(1193年)十一月二十日,光宗為吳太後送上尊号“壽聖隆慈備福皇太後”,冊文曰:皇帝臣惇,身見三世,再逢揖遜,舉褥儀,于以侈大慶而章盛德,其可已乎……今者申輯闳休,增崇丕号,又孰有大于此者乎伏願殿下對越嘉會,昭迪令猷,協海宇之歡心,襲宮闱之重慶,永膺壽嘏,綏于聖父,以施于孫子,同垂萬世無疆之休,豈不韪欤!臣誠歡誠忭、稽首再拜,謹言。
以上可見,圍繞光宗立皇太子到即位前後,官方文書、大臣奏議和相關詩詞中多次出現“重慶”一詞,足可見其對國家、對皇室、對光宗皆意義重大。沒有祖宗的福澤,沒有兩位先帝建立的大業,沒有吳太後的扶持,光宗就不可能當上皇帝,所接手的也不會是一個“中興”的國家。然而僅靠這一點,還不足以解釋光宗把恭州更名為重慶府的原因,還需要一個更為直接的動因,促使光宗做出了這一重大決定。
中國人常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家庭、家族的觀念深深地植入中國人的價值觀裡。“具慶”“重慶”表達了一種家族的幸福和樂,正是中國人所追求的目标,父母雙全的家庭會把廳堂取名為“具慶堂”,三世或四世同堂的家庭則會把廳堂命名為“重慶堂”。
比如宋·釋德洪在《吳子薪重慶堂》裡寫道:……堂中二老鬥康強,夫婦承顔薦壽觞。朅來兒侄俱登第,舉族請名重慶堂……這句話的大意是:家裡兩個老人身體很健康,夫妻倆很孝順,給他們獻上了壽酒。兒侄輩很争氣,都考取了進士,族裡的人都希望他們把自己的廳堂改名為重慶堂。
清代王學權著有醫論著作《重慶堂随筆》。為什麼取名重慶堂,其後人在書中有一段解釋:逾年,其祖古稀,其父知非稱觞日,适餘姐舉一男,重闱大悅,爰名其堂曰“重慶”。大意是:第二年,祖父(王學權)已七十,父親(王永嘉)五十歲生日舉辦宴席的時候,正好我姐姐生了一男丁,祖父大喜,把家裡的廳堂更名為“重慶堂”。
以上案例讓我們認識到,古代有一種民間傳統,三世或四世同堂的家庭,會把自己的宅第改名叫“重慶堂”,而這種改名通常發生在祝壽或添孫的家族喜慶時刻。筆者由此聯想到,恭州是光宗皇帝的潛藩,相對于潛邸,潛藩就象是皇帝的另外一個“家”。“重慶”既然對光宗如此重要,光宗是否可能效法民間改名“重慶堂”的習俗,把自己的另一個“家”改名為“重慶府”?更何況,“府”這個字既是行政區劃的建制名,也表示貴族所居住的府第。從“重慶堂”到“重慶府”,這是民間文化習俗與朝廷地方管理之間的一種有趣互動,“重慶府”無疑是一個絕妙的雙關語。
然而還有個重要問題,即前文提出的疑問,為什麼光宗要在年号産生之前急于把恭州改名為“重慶府”?是什麼事件促使他這樣去做?剛才提到民間改名的一個觸發動機是祝壽或添孫,那麼在“重慶”改名的1189年,這個至尊皇家是否經曆了這樣兩件事?史料顯示,光宗有兩個兒子。長子趙挺生于1165年,後早亡。次子趙擴(即宋甯宗)生于1168年,1185年娶妻韓氏,1193年才得到第一個兒子,不幸的是,他共生了9個兒子,都在未成年時夭折了。
淳熙十六年(1189年),皇家沒有添子添孫或婚配的喜事,然而,每一年都會有人過生日。1189年8月,就在重慶府得名的同一月,家族中最受尊崇的老人,壽聖皇太後吳氏迎來了74歲壽辰。《宋會要輯稿 皇後皇太後雜錄淳熙雜錄》:八月二十一日,壽聖皇太後生辰,皇帝詣慈福宮上壽。每歲如之。
雖然重慶升府是在八月甲午(初七),還沒到吳太後生辰,但是慶祝吳太後生日的工作早在一個月前已經開始了籌備。《宋會要輯稿 皇後皇太後雜錄淳熙雜錄》:淳熙十六年(1189年)七月三日,诏皇太後生辰奉銀三萬兩、金五百兩,令左藏西上庫依例排辦投進。
由于此時仍在高宗服喪期,一切慶祝活動從簡,而前述“皇帝詣慈福宮上壽每歲如之”記錄于“紹熙元年”(即1190年),筆者判斷,光宗每年到慈福宮向吳太後行上壽禮,是從紹熙元年才開始并形成慣例的。但是,不行上壽禮并不代表不過生日,生日費仍然要奉上,而且還可以其他方式表達祝賀,畢竟吳太後對光宗來說甚為重要,這還是光宗即位後吳太後所過的第一個生日。
不行上壽禮儀,又要表達賀壽之意,于是光宗決意不使用年号名,趕在吳太後生日前,依照民間習俗,把視同自己另一個“家”的潛藩改名為“重慶府”以示慶賀,把群臣經常稱頌的“四世重慶”落在與皇帝息息相關的一個地名上,讓萬世永遠記得這個輝煌的皇族之家,也提醒自己不忘“中興”的使命。
現在回看光宗在位時的兩次潛藩升府,一次是在吳太後生日之際,以自己的潛藩用“重慶”命名,表達對吳太後的孝敬;另一次是在自己生日之際,追升孝宗的潛藩,以表達對父親的孝敬。對宋光宗來說,吳太後和孝宗是他最重要的兩位家人,這樣的解釋,符合他在曆史上這段時期的形象,所以“重慶”之謎由此解開,也就欣然可以理解了。
八、重慶由來
“重慶”這個詞究竟是怎麼來的?筆者分析,重慶的“重”可能來自于“重(zhòng)闱”。按詞典解釋,重闱意為重重宮門,指深宮,也指代父母或祖父母。
舊時有祝壽用語:令祖華誕,堂開重慶,三代聯歡,喜氣盈庭。“重慶”本指“三世同堂”或“四世同堂”,這個詞出現在衆多的詩文典籍中,表明古時已形成了一種特有的家庭倫理文化。如果一個南宋時期的民間百姓,聽說朝廷把恭州升為重慶府,聯想到臨安城内的皇室家庭,一定會會心一笑,因為這是不言自明的。然而,“重慶”這個詞在經曆宋代和明代的盛行之後,已逐漸淡化直至佚失。
當我們回答了“重慶”是什麼的問題,就是找回了一種丢失的文化傳統。可以說,正是“重慶市”的名稱,把“重慶”所包含的深刻文化内涵永遠留在了世上。重慶的“慶”字,不是喜慶,也不是慶祝之義,而是福澤、福氣之義。家裡有老人,特别是祖輩和曾祖輩的老人,不僅是值得慶祝的樂事,更是家庭的福氣和幸福,這是一種人間的天倫。從根本上說,“重慶”一詞是中國家文化和孝文化的體現,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最主要、最核心的内容之一。本文僅對此作了粗淺的挖掘,更深層次的内涵,還有待專門的曆史文化學者深入研究。如果要用四個字對“重慶”的内涵進行概括,筆者認為,可以用“天倫之福”。
最後,對本文的主要觀點小結如下:
1.“重慶”指祖父母和父母俱存,延伸為祖輩和父輩“三世”以上家庭同居一堂的情形。這一詞義盛行于宋、明時期,今已不用。
2.“重慶府”之名來自于宋光宗為賀壽聖皇太後吳氏壽辰,依照民間将廳堂更名為“重慶堂”的習俗,将自己的潛藩恭州更名為“重慶府”。
3.“重慶市”将“重慶”這個詞的文化内涵永遠留在世上,可以将其概括為“天倫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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