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陝西呆得有點久了。
起點麼,應該是發射裝置的底座,就位之後,立刻彈出。但我在起點彷徨一周了,仍然沒走出陝西。東邊裝貨,西邊裝貨,一直沒能啟程。這畢竟是一個想象中的旅程。沒進沙漠,就像沒上絲綢之路。
今年春節,我在西安。除夕夜在街上,看到有人賣燒紙。我問多少錢。男人說三塊。一張麼?——曾經在西安丢過手機、也聽過各種吓人傳聞的我,有點疑心。男人搓起一刀,遞給我。這麼便宜?跟我一起散步的表妹說,其實陝西本地人還是老實呢。她又說,當然比起甘肅人,陝西人還算是尖的。尖,也可能是“奸”,機敏、有心眼的意思。我有一個挺尖的表妹。
三月策劃這次自駕活動時,我們想找個贊助,入以敷出。看過方案之後,客戶提出,希望在每條線路上補充一個長壽村,沿路拜訪,将“健康理念”植入行程。在這五條線路中,隻有我認真地搜索(原來真的各地都有長壽村)、修改了方案。于是,幸或不幸地,我要走的“絲綢之路”被冠名了。我真是太不尖了,在這一路上,這是熟悉的氣質。
從西安出發,到達寶雞,然後翻過秦嶺,地道的南方景象。
清晨上山,太陽已起來,山尖亮了。月亮薄薄的,仍在山尖上藍色的天空。山的大部仍在陰影中,郁郁的綠色。鳥的聲音在山谷裡,總聽見人在說話,卻也看不見人在哪裡。很近的地方有腳步聲,回頭卻是露水滴落在樹葉上。
永生村在秦嶺的兩臂之間,一條鐵路從山谷裡經過,夾成了一個三角形。
永生村原名長橋村,六十年代嘉陵江發洪水時,一個軍人救出村裡兩個溺水的孩子,自己卻犧牲了。于是村子改名永生村,紀念這個軍人。現在很少人真的知道村名的來曆,它字面上的含義,意外地成了旅遊的賣點。
永生村裡最長壽的老人叫張芝桂,辛亥革命那年出生,今年106歲了。她的小兒子告訴我們,前幾年,老人身體還好得很,能割十幾畝地的草,院子裡的一棵小草,她也要拔幹淨。但是這兩年,她耳朵聽不見,眼睛也看不見了。要說話,就得在她耳朵旁邊大喊。同事說,她可能腦子也有點糊塗了。
老奶奶黑瘦,牙齒掉光了,白發卻硬硬的都在,左眼似乎總閉着,右眼裡有些渾濁的水。
我在她耳朵邊喊:您老家哪裡的?
扶風!
您怎麼來的這裡?
要飯着麼,沒有吃的,要飯着麼。坐在一邊的小兒子補充說,要飯來的這裡。
您知道您有多少孩子嗎?
哎呀知不道咧,有兩個來看俄,認不清咧。
您喜歡吃啥?
啥都行,有啥吃啥。
那早上起來都幹嘛啊?
啥也不幹,混日子麼。
問到這裡,我覺得老人并不糊塗,還有點朋克。對這些誘導性的問題,她一個也沒有上鈎。
您還記得老家的什麼親戚麼?
啥?老奶奶沒聽見,左右望望。小兒子在她耳朵邊大叫了一遍,你說說我二舅!
老奶奶突然轉頭看着他,你二舅還在呢?
在呢!
哦,那俄就不知道了。
小兒子張國保,也是一位老人了,他同樣矮小黑瘦,穿上了深藍色中山裝,戴着深藍色的帽子。我記得我爺爺也有這樣一身衣服。
我問他,您多少歲了?
七十…他伸出三個手指。
七十三?
他點點頭。
您身體挺好的?
不好。老人搖頭。我有氣管炎。
我很意外,别的病也罷了,這麼好的空氣,有氣管炎?
老人說,前些年在鐵路上打工,住棚子裡,生爐子的時候一屋子煙,“七年下來,就這麼個”。出去打工的時候,他已經五十六歲了。
老人又說,化得着麼?他看着我,輕輕地搖頭,化不着。他把五個手指捏起來,說,七年。
這個尖銳的問題,讓我有點觸動。
去打工之前,老人種着十幾畝的地。現在這些地都被征收了,每年每畝補償五百塊,可是原來種苞谷、菜花、辣子,每畝最少也能收入七八百塊。土地征收之後,不好好種,隻為了拿國家的補貼。“那邊有七八分地,肥料灑了,地膜鋪了,種的什麼呢?草。”老人說,他們沒有能力做這樣的事情。
我說,您都看得很透啊。
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有點得意,說,我就是命不好。
的确,出生在農村……
農村隻有空氣好,别的什麼都不好。
村裡的空氣的确很好。一條小溪穿過村子,兩邊都用石頭砌了起來,河床也是,用磚砌起,造成一疊一疊的效果,自從旁邊的部隊開了隧道,水變薄了。河中間放着一盆一盆浮萍,秋天時,這裡可看“荷塘月色”——旅遊攻略上這麼說。溪邊欄杆是水泥做的,卻故意塗上很多疤痕,造成樹皮的感覺,顔色泛着粉色。新修的房子都是徽派建築,白牆塗灰了,兩邊豎起防火牆。如果不是天生有山水,那這些拙劣的裝修也太可怕了。
即使村子開始發展旅遊,做飯、開賓館的,也還是老人。年輕人在外面打工、讀書,不願回來。再往山上走,一家破舊的瓦屋,隻有三個老人,和一條狗。山裡的路,是以前放牛時踩出來的,現在沒有牛可放,路漸漸不見,山要變成荒野了。
老人的院子旁邊,是一顆很大的核桃樹,據說一百多年了。老人坐在樹下,一條腿疊在另一條上,坐得很端正。他開始關心我了:你成家了沒有?
……沒有。
本單位沒有合适的?
呃……
找對象,我跟你說,有一條道理,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比如你是100分,你不要也找100分的,你找個90分。為什麼呢?你看那武林高手,兩個人武功都很高,能分出個勝負來嗎?
一定要分出個勝負來?
要分出個勝負啊,不然日子怎麼過?天天打架?
我無言以對了。
老人又說,還比如,一朵鮮花,插在這水泥地上,是好看了,能活嗎?不能活。插在牛糞上,是不好看,但它能活啊!
我點點頭,覺得老人說得有道理——就鮮花而言。
老人又說,在本單位考慮一下吧,看看有沒有合适的,如果你不嫌棄,你帶着男朋友路過這個地方,隻要路過就行,我幫你看一下,隻要看一下,我就知道他這個人好不好。
我不确定自己還會不會路過這裡——不過這好像也不是重點。
我說,假如一朵花,本來長得挺好的,也不需要拔出來,再插到别的地方去啊。
老人想了一下,說,如果你要這麼想,也是可以的。
我們兩個坐在核桃樹下,好像爺孫。
—— 完 ——
所有圖片都由郝奕桦(界面制片人)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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