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武宗正德三年(1508),陽明三十七歲
王陽明在路上,辛苦數月,到得貴州,自處逐臣地位,所有上司,一概不敢拜見,徑去尋訪龍場地方。那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之中,滿地荊棘,是個蛇蟲、魍魉、蠱毒、瘴疠的世界,山谷洞溪裡面住的都是苗民,面上雕着花,言語和鳥鳴一般,身披獸皮,俗稱鬼巫。間或有些中土人氏,卻多是亡命之徒。莫說那衣冠、宮室、文儀、揖讓,種種文化,一點沒有,連草屋都不見一所,依舊像個洪荒世界、太古時代。那劉瑾斷送陽明到此死第,料他萬無生還的了。
從前漢官看待苗民,常把他當做野獸,因此苗、漢兩族,意見很深,有時苗民反抗,漢官就帶兵入去,不知撫化,一味放火收捕,肆行殺傷,所以苗民一見漢官,如同仇敵;新官到任,讓大家到蠱神面前,虔誠占蔔,兆象不好,便放出蠱來,害他性命。當日陽明到得龍場,苗民聞信,又去叩問蠱神,虧得陽明僥幸,蠱神不協,苗民才慢慢走來親附。苗民見陽明帶着仆從、行李,休息在草樹之中,還沒有安身所在,便到山的東峰,找個石洞,請陽明安頓在内,老的、少的,常常閑着走來玩耍,見陽明待他們和愛溫恭,個個歡喜。陽明本來是個研究“心學”的大家,就趁此觀察苗民的性情,知他們同是人類,同具至性,而且那種質樸誠實的态度,斷不是機械變詐的文明人類能夠學到!因此住在蠻鄉,反較比在京城還快活起來,便興了個開發文化的念頭。
石洞裡面,陰濕異常,陽明居住不得,遂親自率同苗民,尋些黏土,教他們做成土坯,燒窯制磚,伐木架屋,造成一所房子,外面種些松竹卉藥,裡面分起堂階奧室,把帶來的琴編圖史,陳列得整整齊齊,起個名兒叫做“何陋軒”。這樣一來,不但苗民看得有趣,連遠方的學者也都走來瞻仰。後來苗民歡喜,益發逐漸興工,在附近建築了許多屋宇,叫什麼“君子亭”啦、“賓陽堂”啦、“玩易窩”啦,陽明一一祥記其事。龍場地方,得有文化,自此為始。
那時劉瑾在京,看見貴州長官,奏陽明已經到驿,心中恨恨不已。陽明也料定他放心不下,自思得失榮辱,都能超脫,隻有生死一念,還覺不能化除。就尋塊大石,琢成石棺,發誓道:“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坐,誠心默想,深究“靜一”功夫。如此好久,覺得胸中快活自然。随身三個仆從,哪裡有主人的功夫,辛苦數月,到此蠻荒,風土不合,個個卧病不起。陽明親自斬柴、取水、煮粥、燒湯,服侍仆從;又怕他們胸中憂悶不快,便在旁邊唱歌、詠詩,無奈他們懂不得詩歌,依然不悅;就改唱浙江的小調、雜曲,說些古今笑話,逗他們歡樂忘憂,果然疾病逝去,憂思念消。陽明因此歎道:這等境地,叫聖人處此,也就沒得說了!
陽明在這患難之中,依舊靜默思道,一心要參透那大學士上“格物”之說,不但日裡思索,連睡夢中都在那裡着想。一天,睡到半夜,忽然大呼大叫起來,把左右仆從,一齊驚醒。原來陽明經過好騎射、好任俠、好辭章、好神仙、好佛氏等變遷,到此居夷處困,胸中完全大中至正,才能夠把這“格物”之說,悟個徹底。陽明終于悟到:“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
“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這句話有其深刻的曆史背景。之前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說隻要“格物緻知”就能成為聖賢,但是并沒有通俗易懂地揭示如何成為聖賢的途徑;或者說他所提供的實踐方法在現實中并不可行,仍缺少一些重要的輔助環節和階梯。由于曆代讀書人在自我實踐中無法取得實效,但又不得不對先賢的教誨盲聽盲從,因而對于“格物緻知”一語究竟是什麼意思,令人十分迷茫,實踐無門。
也就是說,原本讀書明理本是一條修身成人的途徑,但是因為不得法,越是讀書越是構築起限制自己本性的牢籠,越是脫離社會現實,正所謂“作蠶自縛”和“劃地為牢”,以書本知識替代和掩蓋了人本身具有的與天地相通的靈明。因此,越是從字面上理解“格物緻知”,越是無法獲得真知,越是與現實社會的需求相脫節。事實上,能夠限制自己的隻有自己,而這種限制是觀念上的限制,是對于概念理解的固化所造成的限制。因此通過深入的本原思考,來破除這種限制,與天地合為一體。而“天人合一”這才是聖人之道的初衷。這就是說,對于“格物緻知”的解釋并不隻限于朱熹的解釋,還有另一種更加貼近儒家初衷,也更加符合事實的解釋。這就是說,當“吾性”被定義在“身體”這一較小的範疇内,那麼其局限性就已顯現,顯然是物我兩隔。假如将“吾性”放在“天人合一”的宏大空間内,那麼這種限制就不存在了。以各種知識填補自我的“靈明”,就意味着放大了知的空間。而對本體認知的不同,也注定了王陽明與朱熹的不同。
“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這短短一句話中包含了曆代向往聖賢之道人士的無奈與心酸。但是,直到現代,許多人還一直對這句話望文生義,人雲亦雲,并沒有從陽明心學的本原去理解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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