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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如秋色塗山坳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2-19 07:20:24

所有想象因落空而滿足。新小說取名《潮汐圖》,寫作緣起林棹曾偶遇的一幅19世紀中葉的水彩花蝶。曆史學家西蒙·沙瑪那句“對傳統文化的挖掘者總會被突起于日常生活表面的那些東西絆住……引他前往曆史的更深處”是對林棹一系列遭遇最貼切的描述。随後,林棹遇到一部粵英詞典,一系列中國貿易畫,動身遊曆珠江。雙腳丈量的現實和曆史不夠真确的殘片在小說家這裡同時交彙,是作品雛形的發端。

所謂“潮汐圖”,既是兩種時空交彙的結果,也是化身潮汐的虛構之物反複沖抵陸地般堅固的記憶淤層,在其真空處植入的一段奇幻之旅——亦是小說要講述的:19世紀初的清朝,一頭誕生在珠江邊的巨蛙一路遊曆,先後落腳廣州城、蚝鏡(澳門)、遊增(歐陸帝國),沿途吞食萬物與見聞,得到數種身份,抵達一個早已明晰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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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圖》,作者: 林棹,版本: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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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之物不刻意掩飾自身的來曆,小說開篇第一句“我是虛構之物”便幹淨利落地攤了牌。“我的萬能創世主——我的母親,一九八一年生在省城建設四馬路某工人新村”(林棹于一九八四年出生在廣東深圳),這是小說造物與造物主在紙上初逢,即将對視的時刻。“母親睜開巨眼”,虛構之物從紙上跌落水下,踏上虛構的命運。它被撈至船面,收獲第一個名字“大頭怪胎”,尚無性别。

此後,“大頭怪胎”的每個新名字都将它扣進命運的“每個暗扣”。它被船民契家姐收養,改叫“蛙仔”,被醒婆當作“靈蟾大仙”綁上船桅,保珠江漁民風調雨順。它偶遇H——來自蘇格蘭的博物學家(他的身份之一),被捉去廣州城判定為“乸”(雌性),第一次擁有性别。它住進澳門的好景花園,被調教成“寵物”,被H編入他的收藏譜系,學名polypedates giganteus。它最後的落腳點在歐陸帝國,先被取名“巨蛙太極”關進帝國動物園,後成為“灣鎮巨蛙”,與一名博物學教授、一隻雪達犬度過餘生。

當巨蛙的屍體冰封後寄出,随冰塊一同消失,巨蛙結束飄零的一生變得自由,再也無法被命名和占有。林棹對巨蛙命運的書寫帶有哀憐的成分,哀憐一個獨特的物種在各色人物手中如何降格為财産、奇觀、活标本等等。但這份哀憐并不能覆蓋巨蛙命運的全部,人試着從巨蛙的脊背上識别一張藏寶圖或一部自然史,巨蛙也沒放過用雙眼“捉住”人,“我被夢着,我也夢着,一如我被看着,我也看着”。巨蛙看一種“浸潤南北、通潤東西”且“熔化萬物又晶化萬物”的時間,巨蛙既在時間之中,也在時間之外,它的存在成為永恒去見證周圍的人與物出現再消逝。這樣來講,原本的虛構之物反而擁有了堅固的肉身,從曆史虛無的浪潮中吞食并保存不複存在的事物。

讀林棹的小說會想起J.A.貝克的《遊隼》,作者在英格蘭的土地上追蹤遊隼,幻想成為遊隼用超越人類經驗的眼光觀看世界。《潮汐圖》自然可以當作林棹對這種眼光的想象和再現,萬物也都在巨蛙的眼光中倒轉。于是,不再隻是“他舔泥”,“泥也舔他”。風不再吹過,“風又咬旗,咬緊了甩,甩出獵獵聲響”。珠江“年紀尚幼,它的憤懑就未受重視。珠江遊,一味向東”。奶牛看剛出生的孩子,“親吻他們,看他們如何向世界投去好奇、探問的第一眼”。諸如此類對萬物視角的書寫,未嘗不是織就一張視線纏繞的密網,引我們低頭、附身,随每一條不同的路徑向世界投去“好奇、探問的第一眼”,以物的眼光重新“捉住”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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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隼》,作者: [英] J.A.貝克,譯者: 李斯本,版本: 全本書店|浙江教育出版社 201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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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流溪》裡,林棹寫一種“彎彎繞繞”的叙事,主人公張棗兒口述的前半生變得虛實難辨,分不清哪部分是她親身經曆的,哪部分是她臆想的。《潮汐圖》也要經曆一番關于虛實的揣度,尤其小說寫到博物學家、夜的主人H面向衆人講一段自己創作的巨蛙的來曆,聽衆裡的“你”開始懷疑眼下的一切并非現實,“你開始懷疑你和他們、它們一樣,隻是主人即興虛構、日出即化的角色。你被這個念頭吓破膽,扔下早就喝空的杯子不辭而别”。

聽故事的人,講故事的人和故事裡的人都在故事與現實的夾縫間搖擺不定,那麼,所有巨蛙講述的經曆也就不再能經受目光真摯的一瞥。既然H可以憑空創造巨蛙的來曆,巨蛙講述H在蘇格蘭的童年、研究博物學的經曆,以及他與一頭大象的遭遇,未必不是巨蛙創作的。

意識到這點,林棹的小說表露更複雜和迷人的質地。有金紅巨眼的母親在天空的一角俯瞰巨蛙和它的世界,巨蛙習得母親虛構的能力,在它的世界俯瞰另一個世界,世界與世界交錯,投下變幻的影子便長出新的故事——并非唯一也并非最後的故事。

小說裡,巨蛙與畫家好友馮喜去黃埔望大船,讨論海的那邊是什麼。再次見面時,巨蛙與馮喜在澳門夜遊,馮喜告别巨蛙,搭一艘大船出海。海的那邊是什麼,馮喜心裡有答案,要親自去看一看,“實情他是知道,一切故事終要脫離大地、落出去變做大海的。所以他不顧一切舂入大海,與故事彙合;他是要活作一個故事,要做千萬故事一分子、永恒流傳”。

故事成為人物最長久和可靠的歸宿,恰如林棹将巨蛙放進《潮汐圖》。明白了肉眼在彼此逼視時的受限,巨蛙甘願任由馮喜脫離陸地(現實)的命運,走進故事的大海,因為未知,他的存在就有了無數種可能。他的歸來最近可以“相距一小時”,最遠可以“相距一次日出和一次日落”,這樣新的風景、新的世界,是巨蛙為他預備好的。而在巨蛙的大海上,“我親愛的遠航人不會遇見更壞的事了”。

從《流溪》到《潮汐圖》,林棹看待世界的信條之一似乎都借《潮汐圖》裡那個給巨蛙講故事的女孩點出:“在這人世間,除了故事,我們一無所有。”聯想某次對話裡林棹提到的一個基本觀點,“一切都是虛構的”,再回到她作為小說家的身份——如果存在一種求真的極限,在林棹這裡或許能找到虛構的極限。故事身穿層層虛構的外衣,故事生出更多故事,這樣的故事存在,難以被講述——至少難以被一次性完整地講述,于是故事就也是自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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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溪》,作者: 林棹,版本: 理想國 | 上海三聯書店,202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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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存在“小說家的自覺”這類說法?

小說《流溪》裡,林棹首先讓讀者驚異、驚喜的是她礦石般的語言。林棹極少限定一件事物出現在讀者眼前的面貌,那幕奇異底片便是“玫瑰色沁着溫柔的綠、愁慘的藍、雌性的酒醉的黃,夢遊的雲絮貼着海平線走鋼絲”。這并非林棹出于對語言的迷戀,沒有節制地将其纏繞在事物身上,一如植物塑造了《流溪》現實以外的維度,語言在此形成另一種維度。所謂“小說家的自覺”,或許是意識到事物無法被語言單一地描述和占有,主動回避精确、果斷的觀看需要,嘗試了解并想象它們存在的多種面貌。

來到《潮汐圖》,林棹延續了這份“自覺”。巷道“極窄的,回環的,令人安樂,令人厭倦”。明娜出現時,“她是蠻石山、大泥河、燙的沙、深深林薮。她是四種顔色。她的眼睛是埃及的,下巴是印度的,她有歐羅巴的、牝牛的肩線。她是四面八方。是一丸珍珠,被厚厚的棕油含住”。巨蛙自述的語言随地域的改變而改變,從珠江兩岸的粵語方言到澳門的國語官話,再到歐陸帝國的翻譯腔,在此,語言的流變也再現了江水與故土中滋養的感官和筋脈如何消退。

另外來講,這份“自覺”或許可以等同于“自省”。在寫到巨蛙和衆多異域動物被關進帝國動物園,巨蛙看自己周遭的“新獄友”,“雪下着,世界簌簌發響。丹頂鶴長頸打死結,細腿幾乎拗斷,痛苦地啄尾羽,徹底發狂”。對痛苦的觀看随即引發巨蛙内心的自省:“我是否有罪,假如此刻我被他人的大雪感動、在異域新知中嘗出歡愉,我是否有罪,假如我以囚徒之身嘗過并承認,這确是人間歡愉之一種?”

巨蛙的自省是否可以看作林棹的自省?進而是否可以視為林棹對寫作倫理的疑慮?在親曆一種現實,叩問模糊的過去,落在紙上的虛構世界還能否心安理得地安放歡愉?——來自寫作的歡愉。由此,我想到《潮汐圖》裡最真摯也最危險的一幕,巨蛙為了幫它的船家養母,沉入海底尋找貨物——

海底更暗。我向大船屍骸去。它不再是大船屍骸,而是變亂的簽文,永失解簽人;是所有被母親剔除的定語的漩渦,是折斷的腐爛的段落的淵薮。我命運的線索發着噗噜聲一串串升起,我不複存在的注腳浮遊,廢稿碎成粉末,錯謬的标點擺蕩似魚群,詞條被海沙深埋。我浮上水面換過一次氣。我再次下沉,向母親幽暗的髓海,向打死結的經緯線、彎成穹隆的甲闆和死神的旌旗,向藍霭霭幽靈宮殿。

這樣的海底,藏着巨蛙虛構的來路,也有母親、造物主、小說家林棹與自覺、自省周旋過後的折損與消耗。縱使《潮汐圖》有如此多的維度供讀者打開、進入,但隻有一種維度——大海的維度,隻有一種方式——下沉的方式,允許讀者短短看一眼小說家的殘影。

至于“遠方搭紙而來”,也就變得可以想象。遠方絕非輕易地搭紙而來,遠方經曆揣摩,想要盡好地搭紙而來。《潮汐圖》盡力實現了盡好。

文|Dzolan

編輯|走走

校對|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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