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林倫倫 來源:林倫倫方言茶話,版權歸林校長所有,特此鳴謝
關于方言俗字,以前有過不同的名稱。饒宗頤教授曾叫做“方文”,他說:《劉龍圖戲文》中的俗字“皆字書所無者,不特可推究方音,且保存在‘方文’(此謂local script,與方言實同樣重要),可為俗字譜增添不少資料,言小學者不應以其鄙俚而輕視之也。”(饒宗頤《抄本<劉龍圖戲文>跋》,原發表于《歐洲漢學研究協會不定期報》,法國巴黎,1979;收入《饒宗頤史學論著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饒宗頤潮汕地方史論集》,汕頭大學出版社,1996)
饒公講的這個“方文”,是與“方言”相對而言的:“文”指文字,而“言”指有聲的語言。此外,還有叫“方字”、“土字”、“俗字”、“方域文字”的别名。 本文采用“方言俗字”的叫法。
關于潮汕方言俗字的研究,以往的成果多數是以民間文學、文藝作品資料為對象的。其實,地名中也有一些方言俗字值得研究,因為它們也是比較穩定的、可以采信的資料。例如:
粟埕。看看背景老屋牆上的标語,就知道這個粟埕有一定年份了。
“埕”,意為庭院、廣場,以它為地名的如汕頭市金平區的“鹽埕”“高埕”,潮陽區的“古埕”,惠來縣的“新厝埕”,饒平縣的“高埕、東埕”,南澳縣的“前埔埕”等。“埕”的本字是“庭”,指四合院中的露天庭院,引申指廣場,乃是古義。《玉篇·廣韻》:“堂階前也。”這就是潮汕話所說的“外庭”。引申為室外的廣場,如曬谷場叫“粟庭”,曬鹽場叫“鹽庭”等。但“庭”字群衆多知其文讀têng5,少知其有白讀音dian5,所以,造了個方言字“埕”。
“墘”字,潮音讀gin5,指邊沿。據有關資料統計,“福建省帶‘墘’字的地名有951處,廣東省 116處。”(李如龍《漢語地名學論稿》第75頁,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 “墘”是閩方言字,所以,廣東省帶此字的地名主要集中在粵東閩語區,如澄海區東裡鎮的“溪墘街”、龍湖區的“合仔墘”等。其實,它的本字是“船舷”的“舷”,潮汕話把船舷叫做“船坡舷”,引申泛指邊沿。古音“曉匣歸見溪群”,故聲母讀為g-;韻母讀-in,則是鼻化後的變化使然,以“玄”為聲旁的字如“弦絃”等字也讀-in韻母。潮汕的大人們常對孩子說:食飽穿燒,水墘勿去(吃飽了穿暖和了,水邊等危險的地方别去)。
澄海區東裡鎮溪墘街的老碼頭之一:元帥爺宮渡碼頭。(資料來源: 陳為峰 《東裡河畔古渡口——催生溪墘街的形成繁榮》)
刣,潮音 tai5(台),宰殺的意思,如“刣豬”“刣鵝”“刣人放火”“刣雞教猴”等,地名有“刣豬澳”等。“刣”是方言字,本字是“治”。《說文解字·刀部》:“魚刂,楚人謂治魚也。”《齊民要術·炙法》第八十“作炙餅法”:“取好白魚,淨治,除骨取肉。”又第八十“銜炙法”:“取極肥子鵝一隻,淨治,煮令半熟……。”這裡的“治魚”“治鵝”,就是潮汕的“刣魚”“刣鵝”。“治”字今潮汕話讀去聲di7(地),如“政治”“治理”等,與《廣韻》去聲志韻“丈之切”一脈相承。但《廣韻》中還有平聲之韻“直之切”一音,則與潮音之tai5(台)相合。客家方言也稱宰殺為陽平聲的“治”,可做佐證。有些街道原先的名字就叫“刣豬巷”“刣牛巷”等,但後來此類街道名稱多數都被雅化了。
蟲習 堆。 鄉下人起厝—— cue7 (找)沙 cue7(找) 蟲習。
蟲習,潮音sab4,成堆的貝殼,可以用來燒成貝灰作建築材料。堆蟲習的地方叫“蟲習堆”“蟲習墩”,有的地方也用作地名,如“蟲習墩腳”等。蟲習字《廣韻》《集韻》已經出現,但解釋為“蟲名”,或者“蟲貌”,與貝殼無關,音也不對。蟲習應該是潮人自造的俗字。找某人的茬,潮汕話成語叫“cue7 沙 cue7 蟲習”。
蛴(蠘)。此為“三目蛴”。食蛴試身份。生腌的“鹹蛴”非海墘人請勿輕試。
蛴,潮音cih8(齊8),梭子蟹的一種,地名有“蛴仔坪(澎)”等。多數專家認為“蛴”是借字,本字是“蠘”,宋·洪邁《容齋四筆》卷六:“閩廣……所識蟹屬多矣,而所謂黃甲、白蟹、蟳蠘諸種,呂圖(呂亢《蟹圖》)不載。”《漢語大字典》解釋為梭子蟹。潮汕俗語有“食蛴試身份”,說的是“蛴”太鮮利(lai3),身體(對海鮮的消化功能)不行者一吃就瀉肚子。
槟榔果、荖葉、貝灰(小鐵桶裡)——三件齊。看看這圖你就知道潮汕人家至今還把裝青橄榄或者糖果的盒子叫“槟榔盒”。
荖,潮音lao2,學名蒌藤,又名浮留藤,宋·姚寬《西溪叢語》卷上“閩、廣人食槟榔,每切作片,蘸蛎灰以荖葉裹嚼之。”由此可知,“荖”的本名是“蒌”,閩人不識而造“荖”字代表之。清·黃叔璥《台海使槎錄》卷三雲:“蒌藤,一作浮留藤,土人誤做為‘荖’,字釋無‘荖’字。” 潮人種植荖葉、以荖葉蘸貝灰吃槟榔的習俗最遲宋代已經有了。南澳縣雲澳鎮有“荖園村”,據說村中過去有一塊較大的園地種植“荖葉樹”,叫“荖園”,後以“荖園”命村名。順便說一下,潮汕俗語還有“愛你哩就荖,勿你哩就草”,意思是用你時你就是個人才,不用你時你就什麼都不是。還有一種著名的潮汕小吃叫做“荖花”(戲稱“啑奅”,sah4 pan3),就是因為其形狀像極了“荖”的花。
荖葉。愛你哩就荖,勿你哩就草。原來如此!
堀,潮音kug4(屈),普通話正字寫作“窟”,澄海區的月窟也寫作“窟”,但汕頭地名中多使用方言字“堀”,如澄海區的大埔堀、潮陽區的大堀洋、龍湖區的港堀等。其實,“堀”“窟”是異體字,“堀”字《詩經》時代就存在了,後來的古代文獻兩字并用。《現代漢語詞典》把“窟”當正字,“堀”當古文古字處理。但我相信,潮汕人用“堀”字是自己的創造。“堀(窟)”用作地名,還有一些俗語,以前講去印尼“過番”的艱苦,俗語講“日裡堀,會得入,不會得出。”也有說是“日裡”這個地方好,容易謀生,去了就想在那裡安家立業了,有點樂不思蜀的意思。日裡,潮音rig8 lai6,位于印度尼西亞 蘇門答臘島北岸的一個地方,大概是現在的棉蘭一帶的地方。請教了潮州市的東南亞通楊錫銘兄,說是“堀”有可能是“區”的變讀。揭西一帶還有“踏入棉湖堀, 會得入, 不會 得出”之說,講的是過去的棉湖鎮道路彎曲,進去了,容易迷路,不容易走出來。這條俗語的資料來源于網絡,未知真假。我去棉湖調查過棉湖僻語,因為有熟人帶路,無此體會哦。
《鮀島》,汕頭市文聯主編。
鮀,古代已有此字,《說文解字·魚部》解釋為鲇魚,《爾雅·釋魚》說是:“鲨,鮀。”晉·郭璞注雲:“今吹沙小魚。圓體而有點文。”但作為汕頭地名的“鮀”字,我認為是鳄魚,1995年我曾經寫了篇叫做《說“鮀”》的小文章,認為 “鮀”是“鼍”的異體字(或者假借字),即揚子鳄,也叫“豬婆龍”、“鼍龍”。(載《汕頭特區晚報》1995年4月9日“潮汕文化”版。後收入潮汕曆史文化研究中心、汕頭特區晚報《潮汕文化百期選》270-271頁,1997年)
《說文解字·黽部》:“鼍,水蟲,似蜥蜴,長大。”《廣韻》平聲歌韻音“徒河切”,正與“鮀”字同音。鼍,《詩經》裡就有記載了,《詩·大雅·靈台》:“鼍鼓逢逢,矇瞍奏公。”毛傳:“鼍,魚屬。”孔穎達疏:引陸璣疏雲:“鼍似水蜥蜴,四足,長丈餘,生卵如鵝卵,甲如铠甲……其皮堅可以冒鼓。”由此可見,詩經時代已經人們已經懂得用鳄魚皮蒙鼓了。金·元好問《湧金亭示同遊諸君》:“雲雷涵鬼物,窟宅深蛟鼍。”宋·嶽珂《桯史》卷六:“蛟蜃、鼋鮀、魚鼈、蛙蛤,俯首聽命。”明·楊基《感秋》:“八陣雲開屯虎豹,大江潮落見鼋鼍。”鮀,鼍的異體字(或謂同音假借字)無疑。《重修政和證類本草》卷二十一:“《圖經》曰:‘鮀,生南海池澤,今江湖極多,即鼍也。形似守宮鲮鯉輩而長一二丈,背尾皆有鱗甲。’ ” 其實,唐代劉恂的《嶺表錄異》就直接把惡溪的鳄魚與“鼍”聯系上了:“鳄魚身上黃色,有四足,修尾,形如鼍,口森鋸齒,往往害人。”
《鮀島文藝》,汕頭市文化館主編,此冊是1957年第4期,與我同齡。
明白了“鮀”就是“鼍”的異體字、指的就是鳄魚之後,再看看與“鮀”有關的地名就知道,其實都與鳄魚有關,“鮀浦”“鮀江”“鳄浦”其實都是指有鳄魚的江河,韓江古名鳄溪,也同理。韓江古名“惡溪”,而且跟鳄魚有關,唐代就有文獻證明了。韓愈《泷史》詩雲:“惡溪瘴毒聚,雷電常洶洶。鳄魚大于船,牙眼佈殺侬。”《太平寰宇記》卷一百六十《嶺南道》:“梅州程鄉惡水,即州大江,東流至潮州出海。……舟中鳄魚,遇江水泛漲之時,随水至州前。”饒宗頤先生《惡溪考》以為:“以地産鳄魚,或稱為鳄溪。”并引用《輿地紀勝》卷一百《潮州·景物》等史料做了充分的論證:“鳄溪以鳄魚得名,舊傳為惡溪。”(原載《禹貢》半月刊第七卷6-7期,1937年;收錄于黃挺編《饒宗頤潮汕地方史論集》第172-183頁,汕頭大學出版社,1996年)從語音上看,“鳄”與“惡”官話相同,潮州話也相近。韓山師範學院吳榕青教授《鮀浦地名考釋》還進一步考證:“同隸揭陽縣的龍溪都(原注:今為潮安縣庵埠鎮地),其地在鮀江、鳄浦背面,三都地域連成一片,‘龍溪’之名也極可能源于鳄溪。鼍,一名鼍龍,又名豬婆龍,或稱揚子鳄。……‘龍溪’即‘鳄溪’,這也符合地名命名中避俗就雅的慣例。”(載《汕頭》1998年第2期第6-8頁)
綜上所述,“鮀島、鮀城、鮀江、鮀浦、鮀東、鮀西、鮀濟河”等地名中的“鮀”,都是鳄魚的意思,記載的是韓江及其支流曾經有鳄魚出沒的曆史。“鮀”字雖然古已有之,但由于别的地方幾乎都不用這個字、電腦、手機字庫也不容易打出這個字來了,我就暫且把它也看做方言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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