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翻閱2011年7月的報紙,你将看到兩條有關高空墜落的新聞。一條是,2歲的妞妞從10樓墜落,鄰居張開雙臂接住,她就是後來被譽為“最美媽媽”的吳菊萍;另一條,闖禍的是一塊隐框玻璃幕牆,它從21樓墜落,砸中19歲江西女孩朱依依,切斷了她的左腿。
如果說前者是杭州這座城市的精神養分,那麼,朱依依這個名字,則像一道傷痕。盛夏又至,高空墜物頻發,她的事故作為過往教訓,再次見諸報章。
她現在的生活如何?她的人生因高空墜物發生怎樣的改變?近日,我們到依依的家鄉——江西省九江市永修縣易家河村看望了她。
依依當媽媽了
“可以把我拍瘦點嗎?”站在一條兩邊簇擁着桔子樹林的小路上,依依回眸,圓臉上一雙帶笑的眼睛。
她挑了一件水藍色、“顯瘦”的罩衫,黑色長褲,白色厚底運動鞋,步速很快。依依替我拉開近的一側車門,自己繞過車尾上車。我挺不好意思,她擺擺手,“我現在已經很正常了。”
她和那條假肢已經磨合得很好了。
她能駕駛自動擋的車子,安裝着假肢的左腿安安靜靜地擱在一旁,一點都不礙事;她自學美甲美睫手藝,常常騎着電動車,在鄉村裡颠簸,把那些焦糖色、漆黑色,直徑0.07到0.1毫米的假睫毛,用特制的膠水,貼在一雙雙愛美的眼睛上。她的家當還有水鑽、亮片、各種顔色的甲油膠,一路風風火火,叮叮當當。
去年,她還拖着假肢爬了普陀山,它是她聽話的、可靠的老夥計。
“這裡比城裡好吧,空氣好風景好。”她頗為自豪,又說起自己開了個網店,幫父親拍抖音、賣橘子。過一會,看到鄉親們圍在一起摸麻将,她又撇撇嘴,“這裡的人思想不行,一有錢都花掉了。”
27歲的依依,如今還是個母親。前年6月,孩子出生。為了孩子,依依吃了不少苦頭,孕期不斷增長的重量,讓假肢不堪重負。孩子夜裡啼哭,依依要在黑暗中摸到假肢、戴上,再起來給孩子沖奶粉。
自我救贖
依依的手機裡有個相冊,叫“真實的存在”。她翻給我看,8年前那段灰色的日子撲面而來:她躺在病床上,瘦弱、無助;左腿取出一托盤的玻璃碴,剩下的部分血肉模糊。
依依已經很少回想那段日子。讓她至今耿耿于懷的,一是一位不認識的病人家屬,一邊念叨着“你還這麼小,真可憐”,一邊冷不丁坐在她的病床前,掀起被單,殘肢暴露無遺;二是她的初戀男友去醫院看她,第一句話就是,“你是不是癱瘓了?”
在她回歸正常生活,到一家假肢公司上班後,有天登錄杭州的本地論壇,看到有人給她留了一條言。對方說,自己也是“杭漂”,工作不順心,女朋友跑了,差點不想活,但看到依依還能站起來,他覺得自己那點痛苦算不得什麼。依依笑笑,沒有被陌生人的“比慘”觸怒。
痛苦來源于比較。而有時,圍觀他人的痛苦,卻能從中獲得奇異的纾解。依依說起,輾轉上海住院時,同病房的還有兩個人,一個骨折的孩子、一個車禍後從膝蓋窩到大腿被扯掉一長條皮膚的中年婦女,哭聲、叫聲、呻吟聲,此起彼伏。有天依依忍不住了,敲了牆壁,大聲喊道:“這病房一個比一個慘,我一個截肢的都沒喊,你們别再鬧了!”從此,病房平靜了。
而依依,也意外地從比較中獲得救贖。和她同宿舍的,有個從大腿截肢的大姐。每天,大姐借助兩隻“洞洞鞋”慢慢挪動到浴室,再跪在鞋上洗澡,那個姿勢一直刻在依依的腦海裡。
她覺得,在那裡,她還算是幸運兒,甚至因為獲得不錯的賠付被人豔羨。她和同事去逛街,依然很省,衣服不會超過200元。有人調侃她,你現在有錢了,咋還這麼摳。她說,這錢是我拿命換來的。
接受父母的安排相親
出事近一年後,迷茫的依依萌生離開杭州之念,記者曾幫助依依找工作。一家廣告公司伸出援手,給依依一份清閑文職,待遇不錯,依依坐兩個小時公車去面試,卻在踏入公司的一刻,狠狠關上門,逃離了。那時,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回歸正常人的世界。
截肢後,依依擁有過愛情。那是假肢公司的同事,高大俊朗。男生回西北老家後,他們每晚都要打長時間的電話,有時聊到淩晨兩三點。男生說,他做家裡的工作,把依依接過去。但分開幾個月,男生就結婚了。
依依總覺得,這肯定與她的腿有關。她死了心,最終回到江西老家,接受父母的安排相親。母親說,你這樣的條件,拖下去更找不到對象。依依知道,在現實的婚戀市場,她并無太多的議價能力。這是那場橫禍給她帶來的,最直接而殘酷的影響。
那年,依依25歲,相親對象比依依大好幾歲,家裡條件不太好。一開始,男方家裡不同意,不過男孩挺喜歡依依,和家裡抗争;而依依看中他的老實,“以後能把家給我管”,他們結婚了。丈夫如今在縣城裡送外賣,早出晚歸。
人生無法重來
依依至今還會琢磨,如果不是表哥帶她走出鄉村,她也許能平靜度日;如果來到杭州,沒有遭遇橫禍,憑她的勤奮和心氣,是不是能夠闖出點名堂?她雖然隻讀到高中,但在第一家打工的鋼結構公司,很快升到設計師職位,同事贊她乖巧、懂事。
隻是,人生無法重來,亦無法假設。
8年前的7月8日,本來是個平凡日子。天氣不錯,晴朗無風,依依穿着一條綠白相間的裙子,點綴着蕾絲花邊。這是她咬牙花了200多元買的,那是她第二次穿。那時,她一個月工資隻有1200元。她曾無數次地去櫥窗看過那條裙子,終于在收到公司發放的提成後,咬咬牙買了下來。她想自己工作了,要打扮得成熟漂亮點。那天是周五,她本來要去請假,湊個周末,回老家待個幾天。
“砰”地一聲,走在三個同事最中間的朱依依被玻璃幕牆砸中,左腿鮮血直湧。送到醫院,護士剪掉她的花裙子。後來,她再也沒能穿短裙。眼下,她想着,弄些黑色的薄膜,把左腿包起來。這樣,她就不擔心假肢被打濕,可以去她心心念念的漂流了。她暢想着,好像已經坐在橙色的橡皮筏上,在陽光和樹影裡穿行,被水花親吻。
【記者手記】
城市頑疾幾時休?
詩人喜歡說,萬物皆有裂縫,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我看到如今的依依,沒有人們喜聞樂見的勵志,也沒有讓人痛心的沉淪,隻是一個平凡人,在遭遇橫禍後,試圖爬起來的掙紮。無論是否如意,生活總要繼續。
依依事件8年後,高空墜物傷人甚至奪人性命等悲劇從未停息。最近我省就有人因從7樓扔硬紙闆緻人死亡被判刑兩年。城市的頑疾,指向公德素質,也指向公共管理的缺位。就像心理學上的“瑞士奶酪模型”,一個一個小洞,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恰好堆疊在一起,最終危險穿過小洞,事故發生。
城市的可愛,是由一個一個個體的幸福感組成。像依依這樣被傷害的個體、被犧牲的幸福,但願不再有。
(原标題《8年了,朱依依,你還好嗎》,記者 黃小星。編輯:王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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