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各有各的顔色,《三國演義》的主題是權力和戰争,就像一場宏大的戰略遊戲。它的顔色是黃色,帝王的顔色。《西遊記》是藍色的,因為它是一本幻想之書,洋溢着孩童般的自由想象。《紅樓夢》則是紅色與白色。紅色是現實的萬丈紅塵,白色則是理想的永恒之境。它被困在現實之中,卻堅守着理想主義的超越精神。
而《水浒傳》的顔色是紅色與黑色。它就像叢林裡的一把刀,劈開了黑暗中的一腔血。中國小說裡,再沒有誰像它這樣殘酷,又這樣濃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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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傳》是一個宏大的人性博物館,書裡那些生活在極端環境裡的人物,展現給我們的不是一個“正确的世界”,而是一個豐富多樣的世界,有善,有惡,也有善與惡之間的種種不得已;有光明,有黑暗,也有光明與黑暗之間的灰暗幽深。
中國古典小說跟西方文學不一樣,它很少有大篇幅的心理描寫。人物的心理主要通過語言和行動來表現,而且語言和行動還不會寫得太滿,要有很大的“留白”。這就給讀者留下了巨大的解讀空間,而這種解讀需要一定的生活閱曆,需要對人情世故的體會。
年輕時候,我們多半隻會感受到快意恩仇、慷慨激昂。可是等我們在人生這個大染缸裡浸泡多年以後,就會從《水浒傳》裡讀出種種的無奈、掙紮、隐忍、妥協。幾條猩紅的血路,一地破碎的妄想,還有那消逝在風中的深深歎息。
偉大的文學,不是讓你變得單純,而是讓你變得複雜。而隻有在認識到世界的複雜之後,我們的道德也才有真正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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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智深:世間最難得的東西,還是善良 | 節選
魯智深也有世俗的一面。
比如說,他有虛榮心。魯智深見了林沖的時候,自我介紹說:“灑家是關西魯達的便是。隻為殺的人多,情願為僧。”這就是吹牛。他為什麼出家?不就是因為打死了一個鄭屠嗎,怎麼就“隻為殺的人多”呢?無非是因為這樣說,顯得自己很厲害。
他後來見楊志的時候,也有自我介紹。他不說自己“三拳打死了鄭屠”,而是說“ 三拳打死了鎮關西”。當初魯智深是怎麼說的?“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現在忽然追認人家是鎮關西了。
他問楊志的時候,卻是:“你不是在東京賣刀殺了破落戶牛二的?”你殺破落戶,我殺鎮關西。這就是咱倆境界的差别。而且魯智深也知道追求進步。他投奔大相國寺時,就非要做都寺、監寺這些高管,不肯去管菜園子。人家沒辦法,就給他畫大餅:“假如師兄你管了一年菜園,好,便升你做個塔頭;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個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監寺。”
魯智深覺得有職場上升空間,這才肯去管菜園子。但是魯智深有個好處,就是他不執着,用佛教的話來說,就是不“着相”。就像他要當都寺、監寺,并不見得真有多想當,感覺更像是随口一說。就像我們到小攤上買東西,就算沒覺得東西貴,也會随口砍個價,主要是怕自己顯得傻,多少得走這麼個流程。對方不肯降價,說幾句好聽的,也就付錢了。
魯智深也是這樣。人家随便畫個大餅,魯智深也就随便接了,并不執着。一旦出事,扭頭就走,毫無眷戀。這就是禅宗所說的“平常心”。
但是魯智深并非對什麼都不執着,他對情誼就很執着。在《水浒傳》裡,魯智深的感情可能是最熾烈的。從他對林沖的好,就能看出來。
我們還可以再舉一個例子。魯智深跟武松一起,到少華山去看望史進。結果到了地方,才知道史進被官府抓起來了。魯智深一聽就着急了。史進的搭檔朱武擺起酒來,慢條斯理地在那裡講。魯智深越來越焦躁,說明天就要去救人。武松堅決不同意,要回梁山搬救兵。魯智深大叫起來:“等俺們去山寨裡叫得人來,史家兄弟性命不知哪裡去了!”轉頭又罵朱武:“都是你這般性慢,直娘賊,送了俺史家兄弟!隻今性命在他人手裡,還要飲酒細商!”
别人不肯去,他自己也要去。第二天到了四更,魯智深就起床了。四更天就是現在的夜裡兩點多鐘,天還沒亮。魯智深拿着禅杖、戒刀,一個人摸着黑趕路去救史進。武松和朱武都覺得魯智深有點不可理喻,太魯莽了。其實這不是魯莽,而是關心則亂。他實在害怕史進死在牢房裡,所以一刻都舍不得耽擱。
他對誰好,那就真是實打實的好,豁出命的好。正因為這樣,征方臘這場戰争對魯智深打擊太大。
魯智深是梁山步兵十大頭領之首,一直沖殺在前,立過很多戰功。但他并沒有真實體會到戰争的殘酷。他是勝利者,他的朋友們也是勝利者,一直都是勝利者,永遠會從戰場上活着回來。
可是到了征方臘的時候,情形急轉直下,一場場死亡接踵而來。就拿魯智深老朋友圈裡的人來說,史進在昱嶺關中箭身死,張青在歙州城死于亂軍,孫二娘在清溪縣被飛刀射死,曹正在宣州城中箭身死,周通在獨松關被活活砍死。武松雖然沒死,但也斷了一臂。
在此之前,魯智深從沒有真正見過朋友死在眼前的慘劇,也從沒有過這樣的無力感。這一切對他的打擊太大了。
戰争結束了。魯智深立了最後一個大功,生擒方臘。宋江勸他做官。他對宋江說:“灑家心已成灰,不願為官,隻圖尋個淨了去處,安身立命足矣!”
宋江又勸他,既然不願做官,就到京城找個大寺廟當住持,也算光宗耀祖。魯智深的回答是:“都不要,要多也無用。隻得個囫囵屍首,便是強了。”宋江聽後,沉默不語。
隻有通過這場戰争,通過朋友接二連三的死亡,魯智深才理解了世界的殘酷。魯智深以前同情弱者,但他始終是站在強者的角度去同情弱者,現在他自己也成了弱者。這個世界跟他比起來,太龐大了,也太無情了。
征方臘之前,魯智深就像一個活在漫威英雄世界裡的人物。在那裡,汽車是可以被一腳踢飛的,懸崖是可以一躍而過的,朋友永遠是能被救出來的,一切永遠是有驚無險的。可到了征方臘的時候,他就像是忽然穿越到了現實世界。在這裡沒有奇迹,史進死了就是死了,武松殘了就是殘了,誰也無法抵禦殘酷的命運。
這個世界,讓魯智深心如死灰。
魯智深留在了杭州的六和寺。他在僧房裡睡覺,忽然聽到轟隆作響的錢塘江潮。他以為是敵人打來了,拿起禅杖,沖出去就要厮殺,結果看到的是洶湧澎湃的潮水。這一幕很有象征意義:一個人拿着禅杖要和潮水厮殺。可誰又能真的和潮水厮殺?
魯智深死了。臨死前,他念了一首頌子:“平生不修善果,隻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枷,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這個頌子帶有強烈的禅風。如果我們用禅宗的角度去看魯智深,那他的一生就像禅師解脫的故事。喝酒吃肉,醉打金剛,也無非呵佛罵祖,無礙得道;一點靈光,刹那頓悟,便足以明心見性,破除無明。這是一種宗教式的解讀思路。
但是我還是甯願從普通人的角度去理解這段話。在最後一刻,面對命運的怒潮,魯智深明白了自己是誰。他能倒拔垂楊柳,也能三拳打死鎮關西,他救過金翠蓮,救過劉太公的女兒,他是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但不管他是多麼有力量,終究還是這個殘酷世界裡的一片浮萍。
面對潮水,縱有禅杖在手,也無厮殺之處。腔子裡的血噴在地上,就是噴在地上,你沒法把它倒回腔子裡去;朋友死在你面前,也就是死在你面前,你也救不回轉他。
死亡就是這個樣子。無常就是這個樣子。什麼是強,什麼是弱?“隻得個囫囵屍首,便是強了。”
魯智深一輩子都用強者的眼光打量這個世界,最後一刻,他學會了使用弱者的眼光。能有這個轉換,說明骨子裡還是有情,還是善良。
寫完這段頌子後,魯智深坐在一把禅椅上,焚起一爐好香,盤起雙腳,左腳搭在右腳,就這麼安然去世。梁山所有人物裡,魯智深是死得最從容的一個。宋江拿出錢來,給他做了一場風光的後事。所有人都來焚香禮拜,瞻仰這位花和尚。就連書中的反面大奸賊童貫,也都來拈香緻意。大家都知道魯智深的好處。
附近的大惠禅師為他念了一段法語:“魯智深,魯智深!起身自綠林。兩隻放火眼,一片殺人心。忽地随潮歸去,果然無處跟尋。咄!解使滿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
“解使”就是“能使”的意思。能使空中飛滿白玉,能讓大地變為黃金,這是對魯智深最高的評價了。
作者終究還是偏愛魯智深,所以才給他安排這樣一個結局。
可是誰又能不偏愛這個和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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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沖:中産階級的歲月靜好 | 節選
林沖到了滄州以後,繼續奉行鴕鳥政策,假裝太平無事,盼着高太尉工作一忙,把自己給忘了。可是,人家并沒忘了他。很快,酒保李小二就跑來向他報告,說陸虞候到這裡來過,和滄州的管營、差撥交頭接耳,一會兒說“高太尉”,一會兒說“好歹要結果了他”。
面對這麼清晰的報警,林沖又是什麼反應呢?還是當年那一套。林沖大怒,拿着“解腕尖刀”尋陸虞候,尋了三五日沒尋着,就拉倒了,“也自心下慢了”。
這聽上去好像太愚蠢了。但實際上,這不是智力問題,而是心理問題。哪怕李逵攤上這樣的事情,也能猜到大事不妙,何況林沖呢。說到底,林沖在内心深處,就是不願意直面這件事。一旦直面,就沒有退路了。所以,林沖還是給自己找台階下:“我找陸虞候了呀!我找了三五天都沒找到。也許搞錯了吧!”林沖對“安穩日子”實在太眷戀了,隻要還有一絲一毫騙自己的餘地,他就會騙下去。
但是騙自己也沒用,該來的還是要來。
最後林沖被逼上了絕路。這是《水浒傳》中極為經典的一個段落。紛飛的大雪之下,草料場在熊熊燃燒。山神廟内,是手持花槍的林沖;山神廟外,是三個要謀害他的人。這個時候,猙獰的現實暴露無遺,再沒有一點僥幸的餘地了。林沖退無可退,避無可避,隻能挺槍而出,迎接自己的命運。他第一次施展武功,殺了陸虞候他們三個人。
林沖的表現非常兇狠,殺了還不算,還要把陸虞候的心剜出來。剜出心來還不算,還要把三個仇人的頭割下來,頭發結在一起,挽在手裡。原來那個溫文爾雅的林教頭消失了,如今站在大雪之中的是狂暴的複仇者。
“風雪山神廟”這段情節很像武松的“大鬧飛雲浦、血濺鴛鴦樓”。武松也是被逼到了絕路上,開始一路狂殺。
在此之前,武松也殺過人,可沒有濫殺。他殺的都是傷害過自己的人。“大鬧飛雲浦”之後,他站在橋頭,躊躇了片刻,然後,開始無差别地殺人。在鴛鴦樓,他殺了十五個人,其中有十二個人是無辜的。在蜈蚣嶺,武松更過分。人家道童沒招他沒惹他,他為了“試刀”,沖過去就把道童腦袋砍下來了。
“大鬧飛雲浦”之前,武松絕對幹不出這樣的事來。在橋頭上的瞬間“躊躇”,就是武松的黑化時刻。
武松在江湖底層混迹得太久,見慣了黑暗的事情,心腸本就比林沖要硬,所以一旦爆發就格外的殘酷。相比之下,林沖畢竟有中産階層的底子,性格要溫和得多。他的“山神廟時刻”就是武松的“飛雲浦時刻”。壓抑太久的憤懑瞬間爆發,殺人,剜心,割人頭。但是他沒有像武松那樣濫殺無辜,多少還是守住了一點道德底線。
剛開始逃亡的時候,他的脾氣确實變壞了,行為很粗野。他跑到人家草屋裡烤火,烤着烤着就非要喝人家的酒。人家不給,林沖拿起花槍,把點着的柴火往人臉上一挑,老莊客的胡子都燒着了。其他人跳起來阻止,林沖掄起槍杆一通打,把他們都打跑了。林沖說:“都走了!老爺快活吃酒!”以前林沖怎麼可能自稱“老爺”呢?這哪裡還是禁軍教頭,分明是流氓的口吻。
這說明林沖失控了。但是林沖再失控,也還有底線。他沒有像武松那樣,一槍戳死人家。他拿起花槍,還知道隻能用槍杆,不能用槍尖。而且事情過去以後,他很快就清醒過來,氣兒也消了,又變回低調溫和的樣子。
哪怕在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刻,林沖也沒有徹底淪陷。這是他比武松正派厚道的地方。
但是林沖對自己的道德底線守得也很勉強。他後來走投無路,隻能去梁山泊入夥。首領王倫不太想要他,非要讓他交納“投名狀”,就是下山殺個人。魯智深要是碰到這種要求,可能當時就破口大罵了。但是林沖連猶豫都沒猶豫,一口答應下來:“這事也不難,林沖便下山去等。”然後,提着樸刀就下山了,一門心思要殺個過路人。
林沖有道德底線。但這就像他的愛情或者友情一樣,說有肯定有,但不會太濃烈、太執着。有這個東西當然好,但如果妨礙他過安穩日子,那就算了。
林沖不光對道德不執着,對仇恨也不執着。
林沖最大的仇人就是高太尉。他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媳婦都上吊了。這種仇恨應該是刻骨銘心的。可是後來高太尉被捉上梁山過,林沖見了他,是什麼反應呢?“怒目而視,有欲要發作之色。”就像他當年對待高衙内一樣,用憤怒的目光對敵人進行嚴厲批判。然後呢,“欲要發作”,但是沒有發作。表情猙獰了一下,就沒了下文。
《水浒傳》拍成電視劇的時候,不是這麼演的。導演覺得仇人相見,肯定會分外眼紅,一定會有個大沖突。為了把故事編下去,他特意安排了一下劇情。宋江把林沖隔離開,不讓他見高太尉。事後高太尉下山,林沖撲了個空,氣得要吐血。
導演這就是想多了,林沖根本不是那樣的人。原著的描寫是對的。他見了高太尉,隻會“怒目而視,有欲要發作之色”,這是在表示:我很生氣!這就像他拿了“解腕尖刀”去太尉府門口尋陸虞候一樣,是個姿态,做給别人看,也做給自己看,如此而已。拉攏高太尉以求招安,這是宋江定下來的方針路線,是梁山的政治綱領。林沖如果跑上去喊打喊殺,怎麼跟宋江交代?梁山是他唯一的栖身之所,除此以外再無退路,按照林沖的性格,他不會去冒這個險。所以他隻能“怒目而視”,用目光表示一下自己的立場。
他當然恨高太尉。但是這種仇恨,就像林沖這個人一樣,也就是50% 的濃度。他愛也不會愛得太熱烈,恨也不會恨得太決絕。心頭再千回百轉,最後也不過是暗夜裡的一聲長歎:唉,算了吧!
林沖後來寫了一首詩:
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樸忠。江湖馳聞望,慷慨聚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
這首詩隻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林沖根本就沒搞明白自己是個什麼人。
他仗義嗎?可能有點兒。樸實嗎?好像也有點兒。忠誠嗎?說不定也有點兒。但也就是有點兒而已。至于“英雄”“威鎮”,那是一點影子都沒有的。林沖并不想當英雄,也不想威鎮什麼地方。他就想找個安穩地方,過個安穩日子,吃喝不愁,受人尊重,有份工作幹,有份薪水拿。
很中産階級的一份夢想。
我這麼說,并不是想指責林沖,說他,說他窩囊。
事實上,林沖就是無數普通人的影子。他們有道德,心眼不壞,對人厚道,也有愛别人的能力。但是面對壓力的時候,他們可以一步步後退。隻要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他們就會把自己珍貴的東西一點點都舍棄掉。這個世界隻要不把刀架到他脖子上,他就會假裝歲月靜好。
至于刀會不會架到他脖子上,那就是碰運氣的事情了。
王進不是這樣。世界剛剛向他露出一點刀的寒光時,他就斷然選擇了逃亡。而林沖則是默默地等着,假裝一切正常,能拖就拖,能騙自己就騙自己,眼睜睜看着對面的刀慢慢出了鞘,慢慢伸了過來,慢慢架到了脖子上。直到這個時候,他的第一反應還是哀求: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刀的回答是:說什麼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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