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上一篇寫到姚合的時候，發現姚合總會被與另一位詩人作對比。

這個人算是唐朝的第二流詩人，但是他卻有着第一流詩人的流量。我們能夠記住此人，除了他的作品以外，還有兩個交通意外的故事為人津津樂道。

這位著名的詩人是一個還俗的和尚，法名無本，無本姓賈名島字阆（讀láng）仙， 自号“碣石山人”。

賈島與好友姚合并稱“姚賈”，又與孟郊齊名，因詩風之異被蘇轼評價為“郊寒島瘦” 。

賈島因為騎驢走神釀成了兩起交通事故， 兩起事故不但沒有帶來什麼嚴重的後果，反而令他爆得大名。

一、 秋風吹渭水 落葉滿長安

《唐才子傳》中，記錄了賈島的兩次交通事故，一次被拘留了一夜，一次卻遇到了伯樂。可見千裡馬常有，伯樂不常有，讀書人雖多，知己難得。

他第一次交通事故，是冒犯了長安市長劉栖楚：

嵩丘有草廬，欲歸未得，逗留長安。雖行坐寝食，苦吟不辍。嘗跨蹇驢張蓋，橫截天衢，時秋風正厲，黃葉可掃，遂吟曰：“落葉滿長安。”方思屬聯，杳不可得，忽以“秋風吹渭水“為對，喜不自勝。因唐突大京兆劉栖楚，被系一夕，旦釋之。《唐才子傳》

唐才子傳中記載，賈島逗留長安時，雖然生活艱苦，但是每日裡沉迷于作詩。有一天賈島騎着自己的瘦驢在大道上行走，當時秋風寒冷，路上都是黃葉，于是得了一句下聯：落葉滿長安。

賈島苦思不得上聯，忽然得句“秋風吹渭水“，一時得意忘形，竟然冒犯了京兆尹劉栖楚。 據《新唐書·劉栖楚傳》中記載：

數月，改京兆尹，峻誅罰，不避權豪。先是，諸惡少竄名北軍，淩藉衣冠，有罪則逃軍中，無敢捕。栖楚一切窮治，不閱旬，宿奸老蠹為斂迹。

這個劉栖楚是"牛黨"代表人物宰相李逢吉的先鋒，在”罷裴度、逐李紳“的時候，都是沖在第一線的馬前卒。

劉栖楚擔任長安市長的時候，嚴格執法，不畏強權。因為善于鑽營、性格怪異，仗着權勢和受寵總想升官，後來被宰相韋處厚調出朝廷任桂管觀察使去了。

劉栖楚雖然執法嚴厲，但是對于賈島這樣的書呆子也沒有怎麼為難 ，關了一晚上，早晨就把他放了。

這一次交通事故的記載，早于《唐才子傳》有唐末五代王定保《唐摭言》 ：

元和中，元白尚輕淺，島獨變格入僻，以矯浮豔；雖行坐寝食，吟味不辍。嘗跨驢張蓋，橫截天衢，時秋風正厲，黃葉可帚。島忽吟曰：“落葉滿長安”，志重其沖口直緻，求之一聯，杳不可得，不知身之所従也。因之唐突大京兆劉栖楚，被系一夕而釋之。

賈島的這首詩是一首五律，《憶江上吳處士》：

閩國揚帆去，蟾蜍虧複圓。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蘭桡殊未返，消息海雲端。

閩國揚帆去，蟾蜍虧複圓。好友吳處士乘船去了南方，詩人不說時間過去了好久，而是用意象來表達：月亮幾度圓缺。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其意反用武則天時期唐朝宰相崔湜的“春還上林苑，花滿洛陽城”。原先寫春景，被賈島用來寫秋景。賈島這兩句詩曾被後人認為，可以比肩于盛唐之詩。

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這一句是今昔對比，物是人非，突出了題目中的”憶“字。頸聯兩句是律詩的拗體救拗，出句拗體：仄仄仄仄仄，對句救拗：平平平仄平。此類句式的名句如，李商隐的：向晚意不适，驅車登古原。

蘭桡殊未返，消息海雲端。尾聯充滿了失落，朋友一直未歸，消息遠隔萬裡。

二、鳥宿池中樹，僧推月下門

說到賈島，大家最先想到的就是”推敲“的故事，這是他第二次著名的交通事故，這次又冒犯了另一任長安市長：

後複乘閑策蹇訪李凝幽居，得句雲：“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又欲作“僧敲”，練之未定，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勢，傍觀亦訝。時韓退之尹京兆，車騎方出，不覺沖至第三節，左右擁到馬前，島具實對，未定推敲，神遊象外，不知回避。韓駐久之曰：“敲字佳。”遂并辔歸，共論詩道，結為布衣交，遂授以文法，去浮屠，舉進士。

賈島後來又在閑暇時期，騎着那頭跛腳驢去拜訪李凝，作了一首詩《題李凝幽居》：

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賈島對于颔聯中的一個字不太滿意，到底是推好呢，還是敲好，一走神又沖撞了另一任京兆尹的車隊。于是左右親兵把賈島抓起來擁到長官的馬前，賈島說明了情況，結果非但沒有被拘留一夜，反而得到了一個良師益友。這個京兆尹就是大名鼎鼎的詩人韓愈。

這個故事更早見于五代(後蜀)時期何光遠《鑒誡錄》：

島初赴名場日，常輕于先輩，以八百舉子所業悉不如己。自是往往獨語，傍若無人，或鬧市高吟，或長衢嘯傲。忽一日于驢上吟得“鳥宿池中樹，僧敲月下門”，初欲著“推”字，或欲著“敲”字。煉之未定，遂于驢上作推字手勢，又作敲字手勢，不覺行半坊，觀者訝之，島似不見。

時韓吏部權京尹，意氣清嚴，威振紫陌，經第三對呵唱，島但手勢未已，俄為宦者推下驢，擁至尹前，島方覺悟。顧問欲責之，島具對：“偶得一聯，吟安一字未定，神遊詩府，緻沖大官。非敢取尤，希垂至鑒。”韓立馬良久思之，謂島曰：“作敲字佳矣。”

韓愈對于賈島來說，是其一生的貴人。據說韓愈賈島因此事也相識，定下布衣之交。韓愈還為賈島寫了一首七言絕句《贈賈島》，令賈島頓時名揚天下，詩雲：

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風雲頓覺閑。天恐文章聲斷絕，再生賈島向人間。

韓愈作京兆尹是在823年，不久就被禦史中丞李紳彈劾（《憫農》作者），轉為吏部侍郎了。當時孟郊(751年-815年)已經去世8年，韓愈說孟郊去世以後，詩壇閑寂下來，但是老天爺又降臨了一個賈島在人間。得到文壇領袖的如此推崇，賈島一下了成了當時的大V詩人。

三、作詩得罪人的賈島

1、病蟬飛不得，向我掌中行

賈島仕途并不順利，多次名落孫山。有人認為賈島平時作詩有不當之處，可能因此被考官有意不錄取。這有點像宋朝奉旨填詞的柳永。

據說賈島的一首五言律《病蟬》，就很讓當朝的公卿貴人生氣：

賈又吟《病蟬》之句以刺公卿，公卿惡之，與禮闱議之，奏島與平曾等風狂，撓擾貢院。是時逐出關外，号為十惡。議者以浪仙自認病蟬，是無抟風之分。詩曰：

病蟬飛不得，向我掌中行。折翼猶能薄，酸吟尚極清。

露華疑在腹，塵點誤侵晴。黃雀并烏鳥，俱懷害爾情。”《鑒誡錄·卷八》

詠物詩常常有諷喻之意，賈島自比喻一隻病蟬，而且還有不安好心的黃雀烏鳥在後窺視 。作詩如此，難免不令人産生遐想。

2、得罪宰相裴度

裴度是唐朝名相。武元衡遇刺以後，裴度出任宰相，督統諸将平定淮西之亂，以功封晉國公 。他是韓愈的老領導，晚年在洛陽常和白居易、劉禹錫一幫退休老頭厮混 。

據說裴度曾經在長安建了一處園林，正好賈島落第，認為自己之所以沒有中進士，是因為權貴們讨厭自己，因此作詩諷刺裴度：

破卻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種薔薇。薔薇花落秋風起，荊棘滿庭君始知。

結果”皆惡其不遜“，大家都認為他出言不遜。可見賈島常年名落孫山是有原因的。

唐人的下第詩有很多，寫得好的話，甚至有助于得到賞識而來年中第。例如高蟾的《下第後上永崇高侍郎》：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芙蓉生在秋江上，獨（不）向東風怨未開。

結尾句是：獨（不）東風怨未開，我雖然沒有中第，但是我怨而不恨，訴訴委屈就可以了。結果”人頗憐其意。明年，李昭知舉，遂擢第。“

下第詩最牛的是黃巢的作品， 黃巢落第，寫了一首《不第後賦菊》：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黃巢落第後果很嚴重，直接給大唐王朝敲響了喪鐘。落第的賈島隻不過發發牢騷而已，得罪了人最後還是自己吃虧。

四、唐宣宗的寬宏大量

《鑒誡錄》還記載了一個故事，這回得罪的就不是長安市長了，而是當朝的皇帝唐宣宗：

漢賈誼昔在長沙為《鵩鳥賦》，史書稱之為屈矣。賈島忤旨，授長江主簿 ......

宣宗微行。值玄不在，上聆鐘樓上有秀才吟詠之聲，遂登樓，于島案上取吟次詩欲看。島不識帝，攘臂睨帝，遽于帝手奪之，曰：“郎君何會耶？”帝慚赧下樓。玄公尋亦歸院，島撫膺追悔，欲投鐘樓。帝惜其才，急诏釋罪，謂島曰：“方知卿薄命矣。”遂禦劄墨制，除島為遂州長江主簿。

帝意令島繼長沙故事。

賈島在長安住在悟達國師的寺廟中。這一天唐宣宗微行拜訪，恰巧悟達國師（釋知玄）不在，皇帝聽樓上有人吟詩，于是登樓取了賈島的試卷想欣賞一下。沒想到賈島不知輕重地把皇帝嘲諷了一通：你哪位呀？你也懂詩麼？皇帝羞愧下樓走了。

不久玄公（悟達國師）就回來了，賈島才知道剛才那位竟然是皇帝，後悔的想跳樓。

唐宣宗是一個愛才之人，剛即位想任命白居易為宰相，可惜白樂天恰好去世，皇帝還寫過一首詩《吊白居易》：

綴玉聯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浮雲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

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唐宣宗是個愛才之人，下令免罪，并告訴賈島說知道他懷才不遇，并任命他為長江主簿，永離貢籍，算是進士出身了。皇帝意思是，讓賈島效法長沙傅賈誼，将來會另有安排。

三年秩滿，朝廷任命賈島為普州司戶參軍，未受命而去世。

​ 結束語

賈島的這些故事常常時間線紊亂，不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一般認為賈島的生卒年是779~843年，但是唐宣宗即位是846年，如果是唐宣宗将賈島任命為長江主簿的話，那麼賈島至少要活到846年以後。

賈島去世以後，葬于普州嶽陽山（安嶽縣城南郊的安泉山）。多年以後，一個叫做安程锜的人來到普州作從事，寫了一首《題賈島墓》：

倚恃才難繼，昂藏貌不恭。騎驢沖大尹，奪卷忤宣宗。

馳譽超先輩，居官下我侬。司倉舊曹署，一見一心忡。

似乎騎驢造成事故，奪卷羞辱唐宣宗的事情，在唐朝就已經傳開了。

結束時，依照慣例作五律一首為習作，《讀賈島生平有感》：

缁塵京洛道，挂衲入長安 。嘯傲輕權貴，推敲知暖寒。

病蟬黃雀意，賈傅海雲端。枯寂禅詩苦，焚香把卷看。

@老街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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