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鴿是一隻灰色的鴿子。除了貪吃、慵懶、肥膩以外,似乎與别人的鴿子沒有什麼不同。
和平鴿小主人的外号也叫和平鴿。和平是本名,每天與鴿子同吃同睡同玩耍,于是,得此大名。
和平的爸爸是一位參加過珍寶島戰鬥的部隊轉業人員,戴紅花,做報告,在稻花鄉風光了好一陣子。
我們眼裡,更風光的是和平。從小到大,爺爺奶奶瞧這唯一的長孫從來都是一副月牙眼;父母就更不用說了,金貴得像個人參娃娃。烈日炎炎的雙搶時節,正午的稻田像被煮過一般,腿邁進去燙得生疼,我和妹妹揮汗如雨搶割搶插,和平倒好,十二歲時還沒下過一回田。
有一年暑假前,老師布置勤工儉學任務,每個人必須撿拾10斤以上稻穗,特别強調不許弄虛作假。那天,他打着小陽傘,肩上托着小鴿子,穿着白鞋白襪來到田邊,可是,小半天硬是沒下田。捆完稻穗,我問:“和平,有散穗不撿,等下耕田耘稻就被泥埋了!”他看看我,又瞥瞥田,居然撇着嘴說:“髒不拉叽,我下不了腳!”
揚長而去。
交谷子到學校時,和平媽給我們幾個小夥伴的書包裡塞滿了八月瓜——這是他家特有的水果,據說是和平爸戰友特地從遠方寄來的種子。這瓜真不賴,輕咬一口甜津津……我們毫不猶豫地淪陷了。果然,沒有一個人過問和平勤工儉學成果的來曆。和平交了全校最多的糧食,戴着大紅花,那模樣比他爸做報告時都神氣。
小學四年級後,村小已經滿足不了我們的需要了——五年級的孩子得翻山越嶺走七八裡山路去外村中心小學上學。
記得那時的我們學習了一篇叫《早》的課文。我們幾個孩子熱血沸騰,成為大作家不一定行,但每天不遲到一定可以。
後來,豈止是不遲到,大家越起越早。有一回,星月蒙蒙,到了學校,天居然還沒有亮。在校園裡溜達了半天,起夜的敲鐘大爺見了,大惑不解:“才四點多鐘,你們幾個小崽子幹嗎?”
我們面面相觑,轟然大笑。
和平呢,可以肯定地說,小學階段沒有起過一個大早。我們向他媽告狀:“和平媽媽,老師今天又批評和平了,第一節都快上完了,和平才揉着眼睛來學校,來得晚不說,上課還睡覺,老師說他是千年睡獅。”
和平媽媽歎了一口氣,笑着說:“我家和平天生瞌睡大,讀書慢慢來,急不得。”
三毛又添火:“和平睡醒了還偷偷給桌子裡的鴿子喂食,作業全是抄的。”
和平媽媽無可奈何地說:“鴿子是他的命根子,到哪兒都忘不了,和平太善良太有愛心了……”
農村裡的孩子想出人頭地,除了讀書就是當兵。我家裡條件一般,還有妹妹要讀書,中考成績居全縣前列的我選擇了不交學費還每月發生活費畢業後還能由國家分配工作的師範學校。和平爸爸的部隊接受了他。那時,農村兵可不是想當就能當的,要知道,如果在部隊提了幹,轉業就能吃皇糧。即使隻能幹個班長,回到農村,也有機會當村長——和平爸爸的村長就是這麼來的。
不過,後來聽人說,和平吃不了部隊的苦,沒滿服役年限,居然逃了。很長一段時間,和平爸爸都有些元氣不足,那洪鐘一樣的嗓門兒總是憋着一股痰沒吐似的,不爽利,不清澈,讓人聽着喉頭發癢。
再後來,又聽說和平成天在家躺平。父母看他老大不小,一不成家,二不務正業,隻會逗鴿子學鳥語,情急之下動了手。沒想和平并不買賬,脾氣上來,一扁擔下去,老父親的胳膊就折了。
後來,我在省城一所學校當校長。一天,給學校維修垃圾轉運站的師傅到我辦公室簽字結賬。擡頭,一張又黑又瘦印滿滄桑的臉出現在我眼前。居然是他!
和平十分欣喜,客氣地說:“你是校長啊!以後維修的活兒必須叫我啊,随叫随到!”
晚上,我請他下館子。酒過三巡,他突然失控大哭:“老媽得癌症,拖了半年過世,我沒本事,一萬元都拿不出來……勞碌了一輩子,臨死連像樣的醫院都沒進去過……癌症是絕症,但怎麼也得進醫院治治吧!我這個唯一的兒子,能做的,就是給辛苦了一輩子的她炖了碗鴿子湯喝……”
一條悲傷的河流倏然而至。
我這兒時的夥伴,不再叫和平鴿了。(作者 辛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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