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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遼闊大海的水都不算水

圖文 更新时间:2024-11-24 22:02:51

見過遼闊大海的水都不算水?七月的天色,哪怕黃昏都是清透的,脆藍泛起火燒雲,空氣平滑地進入胸腔,呼吸帶着天空的餘味小鎮的街道狹長,十字岔路正中間有口井,偶爾來人打水,圖一些涼爽路過電影院,劉十三駐足了一會兒,七八級淺淺的石頭台階,一面斑駁的海報牆,貼着越劇團演出的布告這一切唯獨小鎮有,它站在劉十三的童年,既不徜徉,也不漂流,包裹幾代人的炊煙,走得比劉十三慢很多,我來為大家科普一下關于見過遼闊大海的水都不算水?以下内容希望對你有幫助!

見過遼闊大海的水都不算水(未曾見過的山和海)1

見過遼闊大海的水都不算水

七月的天色,哪怕黃昏都是清透的,脆藍泛起火燒雲,空氣平滑地進入胸腔,呼吸帶着天空的餘味。小鎮的街道狹長,十字岔路正中間有口井,偶爾來人打水,圖一些涼爽。路過電影院,劉十三駐足了一會兒,七八級淺淺的石頭台階,一面斑駁的海報牆,貼着越劇團演出的布告。這一切唯獨小鎮有,它站在劉十三的童年,既不徜徉,也不漂流,包裹幾代人的炊煙,走得比劉十三慢很多。

智哥曾經對劉十三講解過流行文化,他說一線城市活在當下,二線城市落伍三年,其他的再落伍三年,至于縣城小鎮起碼再落伍三年。潮流剛剛興起,傳播到山坳坳裡,早就過氣。智哥憂郁地說,正如浩瀚宇宙,你望見璀璨星光,滿心沉醉,其實它穿越無數光年,你望見之際,說不定這枚星辰毀滅已久。

智哥堅定地說,我要逆光而上,追溯無數光年,去一線城市發展。

今天風有些大,劉十三心想,吹得陽光都開始晃。程霜拽着他,走進賭場,場内放着陳小春的《情流感菌》,裝修風格恍惚間很熟悉,應該是牛大田直接從陳年港片獲得的靈感。

牌桌明顯不是統一購買,排列雜亂,滿屋人頭,擠來擠去,帶路的光頭保安問:“你們找牛總?”

劉十三說:“對,我倆小學同學,感情深厚……”他準備詳細解釋,光頭保安卻一下子相信了,熱情地攬住他:“牛總兄弟,就是我哥!這位……嫂子呗!哥哥嫂嫂,走親戚的吧?有地方住嗎?别去賓館,來我家,寬敞!”

劉十三斟酌斟酌,想打聽賭場訊息,還沒開口,光頭竹筒倒豆子全說完了:“這兒糧油站改的,又高又平,冬暖夏涼。牛總本來做的是棋牌室,後來他發現這兒離派出所比較遠,立刻起了邪念,允許大夥賭點錢。被掃蕩過幾次,牛總大力改革,直接發零食當籌碼,一顆花生五十,一顆蠶豆一百,警察一來,就說桌上的是小吃,哈哈哈哈,這麼好的地方,這麼好的創意,牛總真是我們鎮的風流人物。”

光頭又說,牛總發達之後沒有忘本,收留全鎮無業青年做保安,他們感激不盡,準備給牛總建個牌坊。他眉飛色舞:“廣場那邊有塊現成的石頭,我們連夜搬進來了,你們看!”

角落果然矗立着石碑,上面工整地刻着:“節約用水。”右下方歪歪扭扭刻着:“牛總萬歲。”

程霜嚴肅地問:“這是偷的吧?”

光頭莊重地答:“應該算撿的,擺在外面肯定是人家不要的東西。”

旁邊一桌熱火朝天鬥地主,程霜啪地一拍桌子:“牛大田在不在?”鬥地主群衆憤怒地瞪她,她毫無愧色:“大胡子偷牌!”

群衆唰地回頭,大胡子讪讪捏張黑桃A,藏也不是,扔也不是,略尴尬。群衆正要掀桌,程霜又喊:“牛大田究竟在不在!”

群衆頓時混亂,不知道先掀桌子好,還是先回答她好。程霜重重歎口氣:“賭博的人腦子都不好使嗎?”

程霜侮辱全場,劉十三惴惴不安,一瞬間思索了許多,憑什麼啊?長得好看就可以沒素質嗎?雖然的确可以,但别人在賭博,帶着錢來的,有錢的人更沒素質,她不怕被打嗎?

看樣子她不怕。

劉十三溫和地說:“你看,我們來做客,安安靜靜跟着保安去找牛大田,攪了人家的局多不好。”

程霜小聲說:“可我就是去攪局的啊。那個老頭已經輸得快中風,他右邊男人拿着女式錢包,估計偷了老婆的。還有你沒聽見,那位大嫂打電話,明顯在罵自己家小孩,晚上沒飯吃讓他們趕緊睡覺。我知道根本阻止不了,每天這些場景都會重複發生,但今天我來了,我樂意,我要去做。”

劉十三說:“我也樂意,我也想報警把他們抓起來,可我并不沖動。為什麼?因為成年人做事要考慮後果。”

程霜說:“你不用慚愧,不用給自己找借口。我跟你不一樣,我沒時間去想太多。如果每件事情都算來算去,那麼等到想明白,可能就來不及做了。”

被她這麼一講,搗亂變得很偉大。

2

光頭保安把他們帶到經理室,推開門彙報:“牛總,你小學同學到了。”

面前是放大版的小學同桌,襯衣西服撐得鼓鼓囊囊,臉大嘴大,手短腳短,盤腿坐在沙發上啃玉米。牛大田一愣神,丢下玉米,西服衣襟擦擦手,一腳踩進塑料拖鞋。

劉十三張開懷抱,牛大田張開懷抱,兩位發小歡笑着迎向對方。望着圓頭圓腦的牛大田,往事激蕩心頭,劉十三幾乎流出熱淚。兩人互相走了幾步,劉十三剛要說話,牛大田筆直地穿過他身側,緊緊抱住程霜,嗚咽着說:“是你嗎……我……”

他話沒說完,圓滾滾的身軀嗖地飛起來,被程霜一個完整的過肩摔,砸平在地面。

劉十三連忙按住殺氣四溢的程霜,牛大田仰面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爬不起來。

光頭保安訓練有素,掏出對講機:“洞三洞三,我是洞七,卡布奇諾灑了,招呼兄弟們都過來馬殺雞。”

劉十三聽懂了暗号,賭場出現狀況叫“卡布奇諾灑了”,至于“馬殺雞”可能是要動手的意思。

牛大田喊:“不用不用,誤會誤會。”說完搖搖欲墜地站起身,臉上還帶着笑意。劉十三有點震驚,牛大田要有一顆多深沉的心靈,才能在被打之後還露出色眯眯的微笑。

牛大田說:“程霜啊,你力氣真大,這都多久沒見了,哦,旁邊這位是你表叔嗎?”

劉十三再次震驚,自己發育得太英俊了嗎?牛大田認出了程霜,然而認不出他。他隻好指着臉說:“是我啊,劉十三。”他的指點引發牛大田的記憶,做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劉十三想到一首詩,若再見你,時隔經年,我将以何緻你,以眼淚,以沉默。

牛大田選擇以我了個去!

“我了個去,劉十三,你不是在西班牙發大财買海島了嗎?飛回來多久?”

“我了個去,王莺莺說的話你都信!”

“這麼說你沒錢?”

“當然很窮了!”

牛大田哈哈大笑,氣氛轉眼親熱起來,劉十三忍不住猛拍牛大田的肩膀。他以為這是情感的表達方式,猶如往昔。結果牛大田冷笑看着他的手,掏出對講機:“洞三洞三,我是洞八,卡布奇諾灑了……”

劉十三立刻舉手投降,牛大田冷笑着收回對講機。

程霜說:“劉十三,他知道你窮之後,氣勢都變了。”

“怎麼個變法?”

“本來看你像朋友,現在看都不看你。”

劉十三記起以前智哥的理論,一下子明白了。牛大田現在是成功人士,劉十三現在是失足青年,即便血濃于水,也會被這個差距拉開。

“牛總真會開玩笑,牛總坐,我今天過來有事拜托你。”他盡量自然地拿出保險合同,盡量忽略身邊程霜的目光。那目光太疑惑,看了會心酸。

牛大田翻翻紙:“程霜,你倆怎麼在一塊兒?”

劉十三說:“你看的那份,叫重大财産保險,最适合家大業大的人。”

牛大田說:“前幾天聽說你回鎮上小學,當代課老師,本來想去看你,太忙了,一起吃飯?”

劉十三說:“下面那份,叫員工保險,你洞三洞七那麼多員工,肯定需要。”

牛大田說:“要不就現在吧?”

劉十三終于發現,牛大田對程霜的興趣遠遠超過保險,隻能最後一搏。

他把合同交到程霜手上,真誠地說:“搭檔,你來跟客戶溝通比較好。”

程霜沒接,震驚地打了個嗝:“你看不出來他在調戲我?”

“看得出啊,這有什麼呢?要不是怕你打我,我也調戲你。”

“我不願意出賣美色。”

“你除了美色還有什麼可出賣的?”

程霜想了想,可能真的覺得有道理,拿保單遞過去:“牛總,你要是簽了保單,我陪你吃飯。”

“多少錢?”

“三千一份。”

牛大田一聽,掏出了對講機:“洞三洞三,這裡是洞八,卡布奇諾灑了……”

程霜見勢不妙,趕緊按下對講機:“你不買可以,為什麼喊人?”

牛大田氣憤地說:“我本來隻想請你吃個串,你卻要我三千塊。以為你還是趙雅芝嗎?呸!我已經不喜歡趙雅芝了!”

程霜後退一步,快速小聲對劉十三說:“糟糕,沒想到我隻有烤串程度的美,賣不掉保單。”

劉十三說:“問問自己,盡力了嗎?”

劉十三下半句是,盡力就沒有遺憾,誰知道程霜雙眼一亮,猛站起來:“對!我還有辦法!牛大田!你不簽保單,我報警抓你,掃了你的賭場!”

牛大田操起對講機,大吼:“洞三洞四洞五洞六洞七!鐵觀音灑了!”

門轟然打開,賭場保安争先恐後擁入,劉十三一眼掃過去,發現基本認識,小學班級倒數幾名,沒想到成年後還不離不散。

他們也認出劉十三,雙方生硬地打起招呼。

“十三,回來啦?”

“回來了回來了,吳益你長胖了。超哥!哎呀,超哥!現在不方便,不然我真想抱抱你!”

“不方便不方便,你别過來,就這樣挺好。”

小學聚會被牛大田破壞,他揮動雙手:“抓住這兩個!他們要報警!”

保安們紛紛猶豫,腳步挪動得很碎很遲疑。劉十三有點感動,這幫人比牛大田懂得感情,可能因為也很窮的緣故。他緩緩收拾保單,捋齊,說:“不記得我,沒關系,不認我這個兄弟,也沒關系。算了,說這些沒意思,大家都挺失敗的,我連個保險也賣不掉,夠失敗了吧?以為你比我強點,結果你就在鎮上騙騙父老鄉親的錢,不覺得可憐嗎?”保安們上來勸:“少說兩句,牛總生氣了,萬一真打起來怎麼辦?”

劉十三整理好文件,拉拉程霜:“走吧。”接着望了眼小學同桌,說:“牛大田,你真沒勁。”

牛大田猛地跳腳,吼:“别喊我牛大田,我叫牛浩南!我爹沒文化,他媽的我自己不能改名字嗎?就他媽老覺得我沒文化是吧?上過大學有多了不起!别他媽的再喊我牛大田,我叫牛浩南!”

劉十三說:“好的好的,牛大田。”

牛大田額頭青筋凸起,拳頭握得咯吱咯吱響:“你再喊一遍。”

劉十三說:“好的好的,牛大田。”

牛大田一個箭步,揪劉十三的衣領。程霜抓他手腕,過肩摔沒摔成,保安們全部撲上來,屋子裡雞飛狗跳,亂成一團。

劉十三後腦勺吃了一拳,頭暈眼花,跌跌撞撞滑倒,掙紮着想爬起來,保安們死死壓住他。

劉十三不能動彈,嘴裡還在喊:“牛大田!你偷校長家的鴨子!牛大田,你燒鎮長家的茅房!”

程霜去掰保安的胳膊,說:“松開,你們給我松開。”

牛大田說:“你再喊一遍。”

劉十三說:“牛大田。”

牛大田說:“揍他。”

程霜舉起一張紙,喊:“牛大田,你要不怕被抓,就老老實實放我們出去。”

牛大田氣得笑了:“我今年二十四歲,生平第一次看到有人用保險單來威脅我。”

那張紙四四方方,潔白纖薄,舉在程霜手裡微微晃動,她喊:“睜大你的牛眼,看看清楚,這是張病危通知書!”

聽到病危通知書五個字,全場集體沒了聲音,大家不知道和當下有什麼聯系,隻是覺得這五個字很可怕,似乎不能輕舉妄動。

場面安靜,隻有程霜發言。

“上面寫得很清楚,我這個病情緒不能激動,肢體不能遭受劇烈碰撞,萬一我内出血死在當場,你,你,你,你,還有你,你們都是殺人犯!”

牛大田張張嘴巴,說不出話,程霜指着他,氣勢逼人:“牛大田,你是主謀!關進去兩個月就槍斃!”

牛大田驚呆了,摸摸下巴,肚子上的襯衣扣子繃開一顆,他顧不上撿:“你不早說,這是怎麼了,真的假的……”

劉十三傻傻望向程霜,她臉蛋紅撲撲,努力保持莊嚴和鄭重,穿着王莺莺替她補好的裙子,針腳藏進内側,幾乎看不出來。一滴汗滴到眼角,程霜偷偷擦了擦,依然高舉自個的病危通知書,跟革命鬥士一樣壯懷激烈,全場被她唬住。

劉十三心裡一陣疼,空空蕩蕩地疼,茫然起身,推開保安,從程霜手裡拿過去那張紙,看得清楚,醫生蓋章,簽名,醫院蓋章,嚴謹真實。

原來她從來沒有撒謊。

程霜随時會死的。

牛大田說:“那啥,你們願意喊我啥,就喊我啥吧。對了,肚子餓不餓?洞三洞三,去買點烤串回來……”

3

那年暑假,所有植物的枝葉,在風中唰唰地響,它們春生秋死,永不停歇。

田野邊的小道,少年騎一輛自行車,載着女孩。

女孩說:“我生了很重的病,會死的那種。我偷偷溜過來找小姨的,小姨說這裡空氣好。”

女孩還說:“我可能明天就死了,我媽哭着說的,我爸抱着她,我躲在門口偷聽,自己也哭了。”

女孩聲音很低很低地說:“所以你不要喜歡我,因為我死了你就會變成寡婦,被人家罵。”

劉十三沒有回應,因為背上一陣濕答答。那麼熱的夏天,少年的後背被女孩的悲傷燙出一個洞,一直貫穿到心髒,無數個季節的風穿越這條通道,有一隻螢火蟲在風裡飛舞,忽明忽暗。

4

電影院小小的,程霜坐在門前台階上,路燈打亮水泥地,牆角滿滿簇簇的月季花,她說:“小鎮太溫柔了。”

劉十三和她并排坐,撓撓頭:“怎麼會溫柔,剛剛還打架。”

程霜仰起臉,月亮挂在半空,小鎮背倚起起伏伏的峰巒,山形邊緣浮動銀白色。附近幾戶人家菜香飄過來,她聞了聞,陶醉地說:“土豆炒雞塊嗎,還有青椒味兒。”

“明天讓王莺莺給你做。”

程霜回過頭,眨巴眨巴眼睛:“所以說,小鎮多溫柔啊。”

看程霜那麼輕松,劉十三接不住。他面對一個随時可能消逝的女孩,不知道該怎麼聊天。生命這個話題,對劉十三來說過于宏大,無從聊起,最多聊一些衆所周知的哲理。他是有困惑的,四年級開始,到昨天到今天,面對面了,可以問什麼呢?你要死啦?還能活多久?醫生怎麼說?他想,可笑,問什麼都無能為力,簡直可笑。

程霜伸個懶腰,說:“這玩意兒我多了去。”

“什麼?”

“病危通知書啊,從小時候到現在,我收到過很多次了。”

劉十三接不住,他甚至想不到應該怎麼反應,隻能死死盯着牆上露出的紅磚,腦子空白。程霜看他一直沉默,問:“明天繼續吧,一定要拿下第一單,有沒有信心?”

劉十三走神中,皺着眉頭,盯着紅磚。

程霜大怒,踹了他一腳:“你搞什麼鬼,不就是弄砸保單嗎?還給我臉色看!”

劉十三說:“我沒給你臉色看。”

程霜欣然說:“沒給就好。路口那家面館不錯,我們吃面去。”劉十三還沒解釋完,她已經往面館走了。猝不及防的劉十三跟在後頭,浮想聯翩,誰找程霜做女朋友,生活多麼輕松呵!比如,“你跟那個女孩什麼關系?”“朋友關系。”“朋友就好,我們吃面去。”

再比如,“你白天為什麼不理我?”“我要工作。”“工作就好,我們吃面去。”

5

面館的年紀,比劉十三大。能成為老店,說明它已經成為人們的生活習慣,每一道工序,都是為當地人的口味服務。機器軋的挂面,沸水中一攪,操進湯碗,加澆頭。紅燒大腸、蔥油大排、梅幹菜肉絲、香油荠菜、青菜牛肉,通通八塊一份,送煎蛋或水潽蛋任選。

兩人實在餓了,端着澆頭堆起來的面,屋裡幾張桌子客滿,等不到座位,找個角落蹲下來開吃。程霜紮緊馬尾辮,也不管穿的是裙子,蹲在那兒筷子舞得飛快,含混不清地說:“真好吃,哈哈哈哈,賺到了……你别拉我裙子!”

“你說什麼?”

“我說,别拉我裙子!”程霜怒火熊熊,一轉身,發現劉十三蹲在幾步外,并未動過,一臉無辜地吃面。

劉十三頭扭過來,目光逐漸驚恐,面卡在嘴裡,順着他的目光,程霜低頭,看見一隻小手,一雙含着淚光的大眼睛,委屈到噘起的小嘴,沖她弱弱地喊:“媽媽。”

整個面館突然沉寂,轟然爆發一陣叫好聲。劉十三聽到腦後傳來打擊樂,老闆用湯勺敲着鍋邊,為歡呼打起拍子。場面太詭異,程霜一手小心翼翼地扯回裙角,一手端着面碗,語無倫次:“嘎哈嘎哈你嘎哈?”

小女孩再次開口,帶着哭腔:“媽媽,我餓。”

劉十三倒吸一口冷氣。一切有了解釋,程霜為什麼東奔西跑,為什麼再回小鎮,原來她親生女兒在這裡。她逃避到天涯海角,還是逃不過自己的良心!母女相遇了,可悲啊,也不知道這孩子的父親在哪裡!

小女孩又怯生生對他喊:“爸爸。”

劉十三渾身一震。

小女孩繼續說:“爸爸,我餓。”

她渴望地看着劉十三的面碗,裡面躺着半塊大排。劉十三慢慢把碗遞給她:“孩子,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程霜,你負點責任,讓她叫我叔叔。”

小女孩甜甜一笑:“謝謝爸爸,爸爸最好了。”說完湊過來,在蹲着的劉十三臉上吧唧親了一下。

老闆“哐”地一敲湯勺:“恭喜你們,一家團圓!”

小女孩的戲十分飽滿,她踮着腳,夾起半塊大排放到程霜碗裡:“媽媽先吃。”

程霜手裡的碗抖得很厲害,說:“小朋友,我不是你媽媽。”

劉十三說:“她可能不是你的媽媽,但我一定不是你的爸爸!”

小女孩驚慌失措,嘴巴一扁,淚珠滾滾:“爸爸媽媽又不要我了!你們真的不認識球球了嗎?”人物連名字都出現,事情更加鄭重了。全體顧客和老闆唉聲歎氣,仿佛程霜和劉十三真的抛棄骨肉。

一桌中年男女加了份鹹菜,激情評論。

中年男說:“作孽啊。這兩個小年輕心腸真硬。”

中年女說:“你心腸軟,你去把小孩領回來。”

中年男說:“你看你看,他們認祖歸宗的大喜日子,你發什麼火,吃面吃面。”

劉十三冷笑,全部站着說話不腰疼,坐着說話更快樂,事到如今,趁大家都在關注程霜,自己躲遠點比較好,哪知程霜在輿論旋渦中,緊緊抓住了他:“現在不開玩笑,這真不是我孩子。”

劉十三問:“那你孩子在哪裡?”

程霜氣到打嗝:“我沒有孩子!”

劉十三說:“姑且相信你,你先拖住,我去買個單。”

陰險的劉十三奔向門口,褲管被人一拉,他朝下看,叫球球的小女孩無情地開口:“爸爸,不要走。”

程霜差點樂出聲,兩個受害者輪流幸災樂禍,一點解決的辦法都沒有。球球左手拉劉十三,右手抱程霜大腿,畢竟年幼,控制不好演技,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

劉十三明白了,這小女孩是個詐騙犯,而且是個慣犯,現場其他人顯然早就知道這點。他平複心情,絕地反擊,對球球說:“一起走一起走,該回家了。”說着抱起球球,大步流星。

圍觀群衆不由得擔心:“真帶走啊?”

“球球有危險。”

“咋這樣呢?平時給個十塊錢就完事了。”

中年男長歎:“造孽啊!”

中年女一摔筷子:“我看你今天是非常活躍了!”

6

街上行人不多,天光幽幽,可以聽見自己踩落青磚的腳步聲。程霜圍着劉十三轉,問:“真的接回家?”

劉十三把懷裡的小女孩托了托:“那當然,白送的小孩誰不要。”

球球慌了,掙紮着拳打腳踢:“我警告你們,拐賣兒童是要槍斃的,旁邊就是派出所,你們别亂來!”

劉十三徑直往派出所走,球球傻眼。

雲邊鎮派出所崗哨亮着燈,劉十三跟掃地大爺打個招呼,走進一樓。換成本地民警,大概很快能判斷情形,可惜今晚值班的是個外地新人,調職過來不到半年。

按照新人民警的初始判斷,這是一家三口,男人無知,女人幼稚,小孩眼圈紅紅受盡委屈,發生什麼比較明顯。他合上記錄本,決定開始調解家庭矛盾。

球球眼睛亮了,局面混亂,跟“狼人殺”很接近。原本屠邊局,兩個神一匹狼,狼穩輸,但突然出現村民,村民還是個白癡,事情就有轉機。

新人民警随便問問:“你們倆什麼關系?”

球球強勢發言:“爸爸媽媽的關系。”

新人民警了然:“夫妻關系是吧?”

劉十三試圖挽回:“你别聽這個小騙子的話,我跟她普通朋友。”

球球補充發言:“他們吵架了。”

新人民警同情地摸摸她的頭,說:“那就是有矛盾的夫妻關系對吧。”

劉十三心急如焚,神經病啊,查查戶籍水落石出,非要聊天談心。他摸出身份證,塞給民警:“道理講不清,不如看事實,我用身份證擔保,我說的是實話!”

程霜按住劉十三,他現在特别混亂,已經是個豬隊友了。

程霜條理清晰地分析:“警察同志,我倆關系問題不重要。這孩子拉着我們喊爸爸媽媽,可我們的确不認識她。要麼認錯了人,要麼在開玩笑,但她的真實父母,這會兒一定很着急。”劉十三拼命點頭。

新人民警沒被說服,還生氣了:“大人吵架,不要往孩子身上撒氣。你們先别說話,冷靜一下。”

本來很冷靜的,程霜手一抖,差點把劉十三的胳膊捏碎。

新人民警用最親和的語氣問:“小朋友,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球球說:“劉十三。”

劉十三瘋了,她什麼時候知道了自己名字?

新人民警換了副嚴肅的面孔:“那你呢,叫什麼名字?”

劉十三斷然說:“我叫劉阿平。”

新人民警一拍桌子:“你身份證上明明寫的是,劉十三!”

什麼身份證,對,自己剛剛硬塞給他的,劉十三呆若木雞。新人民警喝口茶,放下杯子:“情況嘛,我已經很清楚了。”

他真誠地抱起球球,說:“你們放下對各自的仇恨,打開父母的心,看看這孩子。”

兩人看球球,她咧嘴一笑,笑得飛揚跋扈。

新人民警動情了:“哪怕,我說哪怕,你們要抛棄她,她依然這麼懂事,連哭都不敢哭。你們這些年輕的父母,隻顧發洩情緒,會帶給孩子多大的童年陰影!我外地來的,老家經濟水平不高,小時候爸媽也經常吵架,吵得兇了,打起來,家裡東西都給砸了。我躲在陽台,捂着耳朵,一直哭一直哭,别看我現在沒事,晚上還會做噩夢,喊,媽媽别哭了,爸爸别打了!”

新人民警越講越酸楚,程霜和劉十三越聽越悲哀。

劉十三做最後的努力:“同志……”

新人民警噌地起立:“我夜夜驚醒啊!再看到一個孩子在重複我的悲劇!你說我能忍嗎?”

兩人趕緊搖頭。

新人民警說:“你們記住,我叫闫小文!再讓我看到你們遺棄兒童,我保證嚴格執法,法不容情,先扣你們!關押二十四小時!聽到沒有?”

兩人趕緊點頭:“聽到了聽到了!”

新人民警重重頓了茶杯,用手指點着兩人:“回去不準吵架!有空我去家訪,這孩子說你們一句不好,先扣你們!關押二十四小時!聽到沒有?”

“聽到了聽到了。”

“還不趕緊帶孩子回家!”

7

小鎮有院子的人家,都是矮牆,牆頭會裝幾盞燈,照亮路燈照不到的地方。高高的電線杆上段,用鋁圈箍着,也裝着白熾燈泡。電線的影子投在路面,各戶牆下都開着花,看家的狗懶洋洋地坐在門檻邊,偶爾叫幾聲。

球球趴在劉十三的後背,頭枕着他的肩膀,手拿程霜剛買的巧克力,志得意滿。

球球說:“媽媽,我想聽故事。”

程霜憋了一會兒,說:“從前啊,山裡有隻小熊,遇到一群小白兔。你猜怎麼着?”

球球的聲音含含混混:“怎麼着?”

程霜說:“全部都死了。”

劉十三吓了一跳:“你這麼說不太好吧?”

程霜努了努嘴,劉十三側頭一看,小朋友折騰累了,已經睡着,發出細細的呼聲。

劉十三搖搖頭:“現在怎麼辦?”

程霜打個哈欠:“這麼晚,你先帶回家,明天再說。”

劉十三當場反彈:“小孩先找的你,你是她媽,要帶你帶。”

程霜迅速拒絕:“明天上課,我沒時間,媽怎麼了?她還叫你爸呢!”

兩人聲音有點大,球球蒙眬醒來,揉着眼睛說:“爸爸媽媽不要吵架,球球害怕。”

兩人趕緊低聲下氣:“不吵不吵。”

球球的聲音越來越小:“爸爸媽媽都在,球球好幸福。”小到聽不見,又睡過去。

程霜說:“這小孩挺可憐的,也沒大人找,你帶回去問問外婆。”

“這會兒王莺莺應該睡了。”

“不能明天問啊?”

劉十三隻好認栽:“行。”

球球說夢話:“爸爸。”

劉十三颠了颠背,穩穩托住她,回答:“在呢。”

8

劉十三挑了件短衫,再将睡褲從膝蓋剪開,疊好放進浴室,給球球放水洗澡。他輕輕拍了下她的頭,球球睡眼惺忪地嘟囔:“大人的衣服太難看了。”

“少啰唆。”

劉十三帶上門,洗了她的小衣服,晾好,明早會幹。球球洗完澡,穿得極不合身,短衫都快拖到地上,她爬到劉十三的床上倒頭就睡。

桃樹下的竹椅,擱着王莺莺忘記收的煙盒。幾顆果子随風微微地擺,蛐蛐兒鳴叫,不知誰家放電視劇,聲音低低傳來,聽不清楚。廚房門開着,竈台上用盤子倒扣一碗紅燒肉,算留給他的晚飯。劉十三撕開保鮮膜,把碗包了包,放進冰箱。

找了頂蚊帳,四尖吊在桃樹枝,罩住竹椅。劉十三沖個涼,帶着拎包鑽進去,舒服地一坐一靠,捧起吳嫂送的保險教材,一盞小燈就夠,院子很亮。

他讀了一會兒,想尋支筆,卻翻到一張字條,大概是從他的人生目标計劃本裡掉出來的。

兩年前,字條掉落火車的鐵軌,他拼了命才追回,上面寫着一串數字,他背得滾瓜爛熟,但從來沒敢用手機撥通。

手機備忘錄有一頁,他修修改改了一段話,總覺得某天會發送到那個号碼。第一個月寫了很長,第二個月删掉了些,第三個月索性重寫,最長的時候他寫了三千多字。

兩年過去,删删減減,這頁備忘錄隻剩四個字。

你還好嗎?

不是想說的話越來越少,是劉十三發現,能說的話越來越少。甚至這四個字,也徹徹底底多餘。

二〇一二年冬至,深夜的KTV,同學們喝醉了,他一直望着牡丹,牡丹一直望着屏幕。他深呼吸,問:“是不是我不夠好?”

牡丹說:“你很好,用功,刻苦,你很好很好了。”

他說:“你不喜歡的,我可以改。”

牡丹說:“你真的很好,沒法改,時間不對吧。”

他說:“哪裡不對。”

牡丹說:“将來你會成功,拿到屬于你人生的第一次成功,那時候,你不僅僅是好,而且是對。”劉十三聽不懂。在他願意為愛情付出一切的年紀,卻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付出。等他明白這個道理,二〇一二年的冬至,早就遙不可及。KTV外,大雪紛飛,那麼深的夜,雪花應該把情侶們走過的腳印,坐過的台階,路過的草地,留在某條街的眼淚,都覆蓋了吧。

手機振動,劉十三收好字條,看了看微信群。

“小劉啊,是不是今兒一天就完成九百九十九單啦,好歹彙報一下。”

“這麼晚了,侯總還在關心員工業績。”

“絕對優秀,近乎偉大。”

“既然都沒睡,我給大家發個紅包吧,也作為對小劉的鼓勵。一年說長不長,共同努力,創造未來。”

“給侯總磕頭!”

劉十三攥着手機,原來屬于他人生的第一次成功,如此艱難,如此荒誕。

回複毫無意義,最多再被羞辱幾句,他拿起保險教材,認真讀了下去。

9

手機振動,迷糊的劉十三揉揉眼看,程霜發的:“萬事開頭難,别放棄啊,加油!作業批到半夜,明兒我一放學,就去找你,鐵定拿下第一單!”

劉十三打了一行:“我不是那麼容易放棄的人,不過你怎麼比我還拼……”

他打字的時候,微信上面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于是等了等,想等她說完。結果等了一會兒,收到幾個字:“困死我了,晚安。”

劉十三删掉已經寫好的,也回了條:“晚安。”

被外婆綁回故鄉的第二天,不知不覺結束了。

山下的小鎮好像被藏進了山裡,蓋着天,披着雲,安靜又溫柔。是的,溫柔。劉十三坐在竹椅上,睡着之前心想,程霜說的似乎有點道理,真的很溫柔。

山這邊是劉十三的童年,山那邊是外婆的海。山風微微,像月光下晃動的海浪,溫和而柔軟,停留在時光的背後,變成小時候聽過的故事。

這是他曾日夜相見的山和海。

在遙遠的城市,陌生的地方,有他未曾見過的山和海。

等待而已,

也叫努力?

是在等别人離開,

還是在等自己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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