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語文課本上,有一篇課文叫《冬夜的燈光》。作者是英國人莫裡斯·吉布森。他在文中寫道,一次,他要從加拿大西部一個名叫奧克斯的荒涼小鎮上,到十五公裡外的一個農場去診治一名正在發燒的孩子,但他卻不認識路。于是,沿途的住戶每一家都開亮了電燈,在漆黑的夜裡,燈光組成了一條指路的長鍊,使他很順利地找到了患家。返回的時候,作者寫道:“我的汽車每駛過一家,燈光随後就熄滅,而前面的燈光還閃亮着,在等待着我……”文章很短,但很感人。在那個夜晚,這燈光太重要了,就如海岸上的燈塔,引領着航船的方向,就像飛機跑道上的标燈,指示出着陸的路徑。
作者沒有具體去描寫那燈光,但我想,在那寒風呼嘯的冬夜,看見那一團團光暈,心裡一定非常溫暖。因為那一串暗夜中的光鍊,其實是由一顆顆愛心所組成,散發出來的,正是愛的光芒。
燈光帶給人光明,火光帶給人溫暖。光,給人類帶來了希望。
希臘神話中說,人間之所以能夠得到火,全靠普羅米修斯對人類的愛。因為在那時,我們弱小的人類,還沒有使用火的權力。普羅米修斯用天火,點燃了人間叢林中的第一堆枝葉。火光劃破了漫漫長夜,啟迪了人類的智慧。使用火的人類與不用火的人類發生了巨大變化。這惹怒了天神宙斯,他把普羅米修斯鎖在了高加索山的絕壁上,并派一隻鹫鷹,每天去啄食他的肝髒。
偉大的普羅米修斯,他一個人承受了整個人類的痛苦,卻把光明留給了凡間。
我們知道,沒有火,人類就不會有今天的生活方式,也不可能創造出如此燦爛的文明。據兩千多年以前的韓非子說,在茹毛飲血的那個年代,“民食果蓏蜯蛤,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有聖人作,鑽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說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韓非說的這個聖人,不是由天外飛來,而是來自于民間,出自于凡俗,是生活在華夏大地上的先民。他弄出火種,也隻是現實生活中的一項“發明”——鑽木取火。普羅米修斯取的,則是“天火”,說他拿了一根木本茴香的枝條,飛到太陽車上去引燃的。不管以什麼方式取得,人類總是離不開火的。火,不僅給人帶來了溫暖,也給世界帶來了光明,更重要的,它改變了人類的生存方式。火對于食物的“熟加工”,徹底改變了人類的飲食習慣;而那熠熠火光,則使人能夠辨認出隐沒于黑暗中的事物。它的這種照明作用,更加不可小觑。燒烤食物,改造的是“腹胃”,而照亮了天地,打開的則是眼界,啟發的便是心智。甚至我們可以說,從火堆到油燈、蠟燭,再到電燈,這本身就是人類智慧發展史的一個小小的縮影。
一說起燈來,讀書人總不免聯想到青燈古卷的場景,盡管人說“慣親燈火,儒生酸态”,但讀書人之樂,總不免于此。燈光照亮的是書上的字迹,而那,正是啟迪蒙昧的一把鑰匙,是點亮心智的聖火。古往今來,那些求學問道的人,都是從一次次的閱讀開始,踏上了一條上下求索之路。
在中國,在古代,燈下苦讀的故事太多了,實在不勝枚舉,例如匡衡“鑿壁偷光”,例如車胤囊螢,例如孫康映雪……而在《開元天寶遺事》中,更有一則“吹火照書”的記載,讀來耐人尋味。故事說“蘇頲少不得父意,常與仆夫雜處,而好學不倦。每欲讀書又患無燈燭,常于馬廄竈中旋吹火光照書誦焉,其苦學如此,後至相位。”蘇頲借助于爐中的餘火讀書,反而練出了一副好記性,就是過目不忘。《新唐書·蘇頲傳》上說他“一覽至千言,辄覆誦。”蘇頲後來文名頗盛,曾與張說齊名,時人号稱“燕許大手筆”。蘇頲的公文寫得尤其好,連皇帝也愛不釋手,要他把寫出來的公文一式兩份,以便留中反複欣賞。李德裕後來曾評論說:“近世诏诰,唯頲叙事外自為文章。”由此想見,最初,正是馬廄裡的那一點微弱的火亮,燃起了一個人才智的靈光。
史書上掌燈夜讀的逸聞趣事比比皆是,下面兩條就頗勘一讀。一是《北史》裡面有一篇《呂思禮傳》,說呂思禮“以迎魏孝武功,封汶陽縣子,加冠軍将軍,拜黃門侍郎。”魏文帝即位以後,又将他“進爵為侯”,一時寵秩隆重。但位高權重的他,“雖務兼軍國而手不釋卷。晝理政事,夜即讀書,令蒼頭執燭,燭燼夜有數升。”讀一個晚上的書,僅是“燭燼”就有數升,這究竟是誇大其詞,還是那些蠟燭質量太差,我們不得而知。但,說他勤奮,用功讀書,卻總是不差的。另一個是班固《漢書·刑法志》上的記載,說那個焚書坑儒的秦始皇,平日裡甚為勤勉:“躬操文墨,晝斷獄,夜理書,自程決事,日懸石之一”。服虔注之曰:“懸,稱也。石,百二十斤也。始皇省讀文書,日以百二十斤為程。”批閱公文論斤稱,恐怕也隻是他那個時代才有的事,後世不曾聞。不過,每晚在燈下要讀夠一百二十斤重的簡牍,就算是汗簡木牍,恐怕也并不輕松。
案牍勞形,總是不免,何況夤夜苦讀?試想,夜闌更深,萬籁俱寂,或是寒窗風冷,或是凄霜雨苦,别人早鑽進了暖被窩,步入了溫柔鄉,而這些學人,卻猶在獨伴孤燈,真是說不盡的寂寞冷清。大概也正緣于此吧,有人便虛拟了一個“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情境,給苦巴巴的讀書生活平添了一點顔色:一抹脂紅,兩筒翠袖,幾分香豔,幾分溫柔。但對此,我卻一直不以為然——果真弄個美女陪伴在側,一會侍茶奉湯,一會添香剪燭,而那些讀書人,多半都沒有柳下惠坐懷不亂的定力,也少董仲舒三年不窺園的專注,隻怕弄得心猿意馬,哪裡還讀得進書呢?當然,這隻是題外話了。其實,夜闌靜寂,塵嚣遠去,一盞燈燭,一函古卷,潛心究察墨中風雲,笃志體會聖哲思想,似這般安安靜靜,不就是人生樂事嗎?樂此者不疲,又何苦之有呢?
至此,我忽然想到:讀書人多是喜歡夜讀的,而夜讀,無論如何離不開燈燭。但對這個擡眼可及的用具,卻很少有人去描寫它。清代袁枚有一首題之曰《燈》的詩,共有八句,讀來隻覺文意平平,少有動人詞語,不過,其中還是寫到了書:“并無喜事花長報,為有黃昏色轉明……除将書卷雲鬓影,不領銀釭一點情”。宋人王質則有一首以《燈花》為題的詩:“造化管不得,要開時便開。洗天風雨夜,春色滿銀台。”他筆下的這盞燈,究竟是室内照明之用,還是案頭讀書所用,便很難臆測了。此詩雖然語句平白,但立意顯然要比袁枚的好。韓昌黎先生卻有一首詩,專門寫燈:“長檠八尺空自長,短檠二尺便且光……夜書細字綴語言,兩目眵昏頭雪白。此時提攜當案前,看書到曉哪能眠?一朝富貴還自恣,長檠高張照珠翠。籲歎世事無不然,牆角君看短檠棄。”富貴用長檠,貧窮使短檠。作者以短檠自拟,耐人尋味。故蘇子瞻說:“免使韓公悲世事,白頭還對《短燈檠》。”而提起趙師秀的那句“有約不來夜過半,閑敲棋子落燈花”,很清新,很閑逸,也極富情趣。這些,說的都是室内的燈燭,大野爝火,則另有一番滋味了。“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日月之光是天光,爝火雖微,卻是人迹。旅途上的匆匆行者,走在夜路上,最盼見到的,大概就是燈火了。但燈火雖能解人孤寂之感,卻也極易勾起人們的羁旅之愁。于是唐人張繼便有了“江楓漁火對愁眠”,而張九齡更是對月懷遠,輾轉反側,以緻“滅燭憐光滿”(《望月懷遠》),有些意不能止了。總而言之,燈下多思。在這些詩人眼中,無論是野外的漁火,還是室内的燈盞,雖然形色各自不同,卻總是讓人浮想聯翩,這一點,倒是古今并無二緻的。
讀書人夜讀固然離不開膏燭,但切莫以為,對燈火,隻讀書人情有獨鐘。其實,那熠熠生輝的光亮,在出家人的心裡,要比俗衆看得更加神聖。
無論中外,也不分何種教宗,僧侶、神父,甚至占蔔的巫師,無一例外的,都要借助燈光,來為他們舉行的儀式營造莊嚴、神秘的氣氛。我在國外的教堂裡就曾看到,耶稣聖像前的祭台上點着兩根很高很粗的蠟燭,而在側廂邊,還要擺放一些寸把高的祈禱蠟燭,供信徒們取用。教堂的窗子又高又窄,裝着彩色玻璃,廳堂裡的光線往往都很昏暗。燭光搖曳,把十字架上耶稣的身影投照在幽暗的牆壁上,更使教堂的氣氛顯得格外莊嚴肅穆,甚至讓人産生一種神秘之感。而在我國,道教的齋醮中,就有一種儀式叫作燈儀,行儀的道士手持光輝朗明的“燈”,象征上照諸天,下照地獄。據說,在現存的《道藏》中,僅記述的各種燈儀就有二十種之多。佛教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說無寺無燈。我們無論走進哪一座寶刹覺地,肯定都可以看到青燈古佛。那大殿上,香煙袅袅幽靜,木魚聲聲空靈,佛前供桌上的酥油燈,總是日夜不息的。那一盞盞燈火,映照着佛陀慈善的面容,而菩薩拯救衆生的法願,辄如靈光時雨,普濟天下。
燈對佛家,曆來具有特殊的意義。因此,即便是佛祖的名字,也常跟燈和光有着某種聯系。例如“燃燈佛”,又名錠光如來或普光如來、燈光如來,說他初生之日,四方皆明,超過了日月火珠。佛陀是如此,佛教典籍,也喜以燈名經。著名的佛教典籍《五燈會元》,在其序言中說:“自景德中,有《傳燈錄》行于世,繼而有《廣燈》、《聯燈》、《續燈》、《普燈》。燈燈相續,派别枝分,同歸一揆。是知燈者,破愚暗以明其道。”那一句“破愚暗以明其道”,正是佛家對救苦救難、普度衆生這一宏願最明白的诠釋。燈照事明,光啟心慧,隻要人人心中都有慈悲的慧覺,多一分愛,這個世界,便會成為美好的人間。
當然,你可以不信佛,也可以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但你不能否認,世界上所有正統的宗教,最初無不以愛作為教義的出發點。古今中外,根本不講愛的宗教,是不可能流布傳世的。也正基于此,在我心中,一直以來并沒有把佛教隻當作一種信仰看待。我眼中的宗教,更多的,是人類一個向善的宏望,是一種孜孜不倦、尋求生命終極答案的探索,它與我們讀書求知,其目的,難道不是一緻的嗎?而那些佛經,我覺得也不僅僅是可供信徒念誦的教義,它實際上更像是一個長者關愛和勸導晚生向善的箴言。這和人類博愛、仁愛等信念,不是一脈相承的嗎?這些思考,就是我瞻仰過的那些廟宇和佛陀所給予我的覺悟。而這個覺悟,也許正是耶稣的聖火、佛祖的慧光所照亮的呢!
這樣想着,便覺得自己仿佛已經沉浸在了法鼓木魚聲中,耳邊響起了一個輕柔的女子的歌聲,那歌的名字,就叫作《心燈》:
點燃一盞心燈照亮這世界,
看那人間淨土就在眼前。
一顆心,一個真,一個人,一畝田,
幸福的種子在一念間。
閉上眼在雙手合十間,
我感覺慈悲在蔓延。
當淚水洗淨容顔,
那是甘露的化現。
閉上眼在雙手合十間,
我感覺慈悲在蔓延。
一個願無量善緣,
菩提心永不褪變。
作者簡介:李漢君
李漢君,自幼喜書,但讀得多,寫得少。及長,不過數年知青,數年醫生,數年編輯,随波而逐流,漂忽兮不定。轉任文吏,縫裁嫁衣,方坐得幾年小吉普,轉眼又成田舍翁。于是複又埋首書堆,重操楮墨;煮字煉詞心缱绻,紙上談兵意沛然,無他,性本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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