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賢明(中國出版集團編輯委員會辦公室主任、編審)
公元421年(南朝宋永初二年),中國文學史上偉大詩人之一的陶淵明創作了《桃花源記》(并詩)。《桃花源記》是《桃花源詩》前面獨立成篇的序言,它以“漁人”的行蹤為線索,環環相扣地告訴讀者一個神奇故事:這個漁人意外找到并做客桃花源!要知道,近600年來沒有人發現。這怎不令人神往和驚歎!
《桃花源記》(并詩)問世迄今已經整整1600年。桃花源旖旎的風光、淳美的風俗以及桃源人的勤勞質樸、尚真崇實和沒有階級差别的人人平等、家家富足的田園生活,通過作者簡潔的詩意文字和形象逼真的描述,已永久地留在了中國文學史上,對後世産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千百年來,桃花源的故事仍廣泛地流傳于民間。
陶淵明詩意圖石濤繪資料圖片
陶淵明詩意圖石濤繪資料圖片
寫景抒情寄其意
陶淵明為寫好他心中的桃花源,竟采用了散文和詩歌兩種文體來描述同一個對象,這顯然經過了作者的深思熟慮。
還是先說說序文《桃花源記》。《桃花源記》僅以300餘字的篇幅,簡潔傳神地叙述了一個漁夫(文中的“漁人”)意外地進出桃花源的見聞故事。無論是叙述,還是描寫,皆文筆潔淨,桃花源故事清晰完整。與《桃花源詩》相比,《桃花源記》更顯得生動引人。全文依漁人的行蹤,即“尋‘桃林’——探‘桃源’——入‘桃源’(訪‘桃源’)——辭‘桃源’——再尋‘桃源’”的自然順序,逐漸展開。
序文中的桃源被詩人描述得撲朔迷離,卻又親切清晰,宛如一塊遠在天邊的神奇土地。當然,桃源人的淳美風俗是有現實基礎的,這從陶淵明的多首田園詩中可以得到印證,如《歸園田居》(其一)中的“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暧暧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颠。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讀讀陶淵明描寫田園生活的詩文,可以說,桃花源淳樸的鄉風民俗氛圍,桃源人的熱情好客均來源于陶淵明的鄉間生活。
接着再說《桃花源詩》。《桃花源詩》是以詩人的口吻高度贊美桃源人的自由、幸福與和平、安甯,詩人陶淵明是為桃源百姓抒情,也是為人類向往的田園理想生活抒情。全詩分三部分:“嬴氏亂天紀,……來徑遂蕪廢”為第一部分;詩人開門見山地叙述、說明桃花源中人的來曆。“相命肆農耕,……于何勞智慧”為第二部分;詩人為讀者介紹桃源人的生活情景。這裡的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共同勞動,應時耕作,沒有紀年曆,四時自成歲,春蠶收長絲,秋熟無賦稅,人人過着其樂融融的生活。“奇蹤隐五百,……高舉尋吾契”為第三部分,詩人對桃源人的生活發表感慨和議論。“願言蹑輕風,高舉尋吾契”,說的是詩人希望駕起清風,高高飛起,去追尋那些與自己志趣相投的人們。《桃花源詩》因為是詩篇,直接抒寫的是詩人自己的情懷,也是詩人所說的“寄其意”。
《桃花源記》是《桃花源詩》前面的序,它以漁人行蹤為線索,必然受漁人見聞所限,因而它隻是作為一個背景故事幫助讀者理解《桃花源詩》。《桃花源記》重在故事情節,訴諸讀者直感,文字生動活潑,步步引人入勝,現實畫面感強。《桃花源詩》重在抒情言志,訴諸讀者理性,史實高度概括,處處發人深思,曆史縱深感強。從文本上分析,《桃花源記》(并詩)盡管有清晰的時間、地點和人物、故事,但應歸入文學作品中的虛構一類,作者所寫的桃花源是綜合了他自己的生活經曆和奇特想象。總之,《桃花源記》寫的既非真人也非真事。
《桃花源記》卷朱耷行草書資料圖片
生活烙印字行間
陶淵明是東晉末、南朝宋之間最傑出的詩人,也是中國詩歌史上屈原之後,李白、杜甫之前出現的最著名詩人。他生逢易代之際,趕上動亂歲月,社會動蕩不安,百姓流離失所。身處戰亂環境,步入壯年的詩人縱有一腔抱負也根本無法實現。
從具體的詩文看,陶淵明的人生,大緻經曆了早年閑居、出仕和中年後隐居三個階段。通讀他的作品,感覺其詩文都是從其肺腑裡流出的。如“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五),寫詩人在“人境(非仙境)”——“南山(廬山)”——“南村”裡,過的是悠然自得的生活,獲得的是自由而恬靜的心境。在《飲酒》(其十九)“遂盡介然分,拂衣歸田裡”的詩文裡,更是證明了詩人29歲辭去州祭酒職務的那段時間,即有終老田野的打算。再說到“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其一),“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讀山海經》(其一),表達的是寒儒詩人陶淵明歸隐之後體驗到亦耕亦讀的田園耕讀之樂。而《飲酒》(其四)中的“失群鳥”和“孤生松”等意象,又可看出陶淵明壯年選擇辭官歸隐、離群索居,也不完全是他的主動選擇,這裡面更有社會對他的排斥。加之他性格耿直,清明廉正,不願卑躬屈膝攀附權貴,因而和污濁黑暗的現實社會發生了尖銳的矛盾,産生了格格不入的感情。“羁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其一),陶淵明在此極言自己不适應仕途生活,而是具有濃濃的田園情結。因此,入仕與歸隐的抉擇終成他最經常的思想矛盾。于是,獨善與隐逸就一直成了陶淵明深入骨子裡的思想。
陶淵明年輕時本有“大濟蒼生”之志。“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飲酒》(其十六)佐證陶淵明是在儒家文化的教育影響下長大,他相信儒家思想是可以救世的,也曾做過江州祭酒、彭澤縣令之類的小官,終因不願曲意奉承而仕途不暢。殘酷的現實導緻寒門子弟入世無門,其結果造成了陶淵明“世既棄我、我亦棄世”的個人與社會相互排斥的心态。而“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說的是詩人本應該是憂道的,可是道不可行,那就隻好躬耕自給了。41歲那年,陶淵明因“不願為五鬥米折腰”而辭去僅做了81天的彭澤縣令,徹底開始了隐居生活,自此長期隐居田園,躬耕僻野,與高門士族社會疏遠,轉而與基層百姓親近。陶淵明一生崇尚與緬懷上古社會淳樸之風,對存在階級剝削的社會沒有好感,對強權的秦帝國(秦朝)尤其如此,呼之為“狂秦”《飲酒》(其二十)“嬴氏亂天紀”《桃花源詩》。他認為,隻有在上古淳樸的社會,人們才會有自給自足、稱心如意的幸福人生。縱覽陶淵明的全部詩作,處處可見他對人生、對社會深入的哲學思考,于污濁的世界中,他從固有的儒家觀念出發,另辟天地,憧憬神遊于無懷氏、葛天氏等上古社會,反複詠歎的是儒家大同思想。這一點從創作《桃花源記》(并詩)的前一年,陶淵明寫就的《五柳先生傳》可以明顯地感受到。《五柳先生傳》是詩人自己撰寫的紀實小傳,陶淵明寫自己讀書重在“會意”,但不求甚解;著文重在“自娛”,又頗示己志;包括飲酒,也是“期在必醉,既醉而退”。從此可以看出,日常生活中的詩人是爽快之人,性情中人,也是一個表裡透着真實的人。當然,陶淵明中晚年的心态雖是“心遠地自偏”,但“猛志固常在”,他無法改變現實社會,隻好借助創作來抒寫情懷,終于塑造了一個與污濁黑暗社會相對立的美好境界,以寄托自己的生活理想與美好情趣。從陶淵明的詩文中可以明顯感受到,他在南山下過日子的心情相對愉悅,生活随遇而安。他一邊耕種、采菊、交遊,一邊與詩酒相伴。至今在南山腳下,仍遺留着陶淵明當年喝醉後經常倒卧其上的一個巨大的石塊(今人簡稱為“醉石”)。我國最早也是最有影響的田園詩人陶淵明因為始終關心農民命運,終日有所思,必然成一夢,從他心中幻化出一個世外桃源就是必然的事了。可以做這樣的判斷:陶淵明創作的全部詩文,尤其是《歸園田居五首》《飲酒二十首》和《桃花源詩》等著名詩篇,為《桃花源記》誕生打上了時代的背影和作者生活的烙印。
桃花源本詩意化
如前文所述,《桃花源記》是《桃花源詩》前面的一篇短序或小記,這篇小記是陶淵明晚年的作品,也是陶淵明全部創作中最具代表性的傑作。它調動了詩人的全部生活積累,無論是在思想上還是在藝術上,都達到了作者個人創作的最高成就。此時的陶淵明辭官歸隐多年,早已化身為普通勞動者,他的思想感情與勞動人民早已心心相印。對“夏日抱長饑,寒夜無被眠”(《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的辛酸生活,他有切身體會;對普通百姓饑寒交迫的痛苦境遇,他也見得真切。殘酷的現實生活促使他不滿現實進而探求光明的未來,《桃花源記》是這種思想發展的必然産物。
公元411年,陶淵明創作了《移居二首》(其二)。其中的“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兩句詩簡直就是為他十年後創作《桃花源記》(并詩)提前作了預告。在一個晴空萬裡、風和日麗、桃花盛開的春日裡,一位漁夫鬼使神差地向着他心中魂牽夢萦的桃花源進發了,他真的是在“登高”!他已攀緣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思想高度,他也真的描繪了一個新的生活境界,寫出了空前絕後的“新詩”——《桃花源記》(并詩)。
那麼,《桃花源記》和《桃花源詩》所要表達的作者的本意究竟是什麼?這裡,有兩個困惑了多少人又多少年的問題,需要認真分析。
首先,《桃花源記》中的這個漁人究竟是誰?
閱讀《桃花源記》時,讀者一定會關心貫穿全篇的漁人形象。從前文分析中不難看出,貫穿《桃花源詩》序文全篇的“五奇”飽有陶淵明的生平、經曆和人格、情感在其中,《桃花源詩》又是以詩人的口吻寫成,序文和詩歌正文不可能沒有一緻性。因此,序文中的“漁人”毫無疑問就是作者自己。聯想到作者的生活經曆,公元408年6月,陶淵明隐居鄉間時家中曾遭遇火災,一間房子都沒有留下來。陶淵明和家人曾在船上生活了不算短的一段時間。由此可以看出,在序文裡,作者以漁人建構故事,假托漁人發現了桃花源,這是有生活作依托的。之所以這樣寫,當然是為了讓所叙之事、所抒之情顯得更自然、更真實。
其次,人人向往的桃花源是理想社會或者是烏托邦嗎?
《桃花源記》所描繪的是一個質樸自然的化外世界。凡讀過《桃花源記》(并詩)的人,都驚奇那兒沒有戰亂,沒有賦稅,沒有充滿血腥的封建朝代更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那麼平和,那麼誠懇。生活是那麼美好,家家戶戶的日子過得富足而舒心。這對于生活在虛僞黑暗、戰亂頻繁、流血不斷的遭逢社會易代的人們來說,無疑是令人神往的。但要理性地看到,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是被高度理想化、集中化和詩意化的。遊國恩、王起、季鎮淮、費振剛教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有關章節認為:陶淵明“提出了‘桃花源’的社會理想”,它“生動地展現了理想社會的生活圖景”。孫康宜、宇文所安主編的《劍橋中國文學史》(三聯書店)認為:“《桃花源記》描述了一個烏托邦社會。”在筆者看來,作者所要表達的既非“社會理想”,也非“烏托邦社會”,而僅僅是對他心中的田園生活的一種構想,或者說是以藝術形式描繪了一幅美好田園生活的畫面。這在當時社會中是不存在的。因此,人為地拔高作者的本意或真意是不對的。
先看《桃花源記》有“村中聞有此人”的記述,已清楚地說明,作者所寫的對象隻是一個自然村莊而已。在古代偏遠的地方,也許會存在這樣的地方。可問題是,這隻是一個自然村,它一是沒有人類社會該有的組織結構,二是桃源人又長期不與外界接觸,過的是“有鹽同鹹,無鹽同淡”的平等生活,注定它的存在不會長久,三是陶淵明創作的桃花源明顯帶上了詩人自己的心靈烙印。篇中“有父子,無君臣”,有家庭,無村社組織,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隻存在血緣基礎上的淳樸的道德關系,遠沒有建立起基于階級(當然,桃花源裡并沒有階級)、國家之上的各種社會關系。這反映出作者對“家”的肯定和對“國”的否定。因此,桃花源固然是美的,但卻不是真的,因為它是詩人用“心”造的!桃源人叮囑漁人“不足為外人道也”,固然流露出桃源人對他們當下的生活十分滿意,不願讓外來人打擾其生活的甯靜,但這也分明是作者的自我表白。桃花源在序文中被稱為“與外人間隔”的“絕境”(這是理解全文的“文眼”),是說桃花源對外說不得,誰也找不到!因此,它絕不是什麼理想社會,而隻是作者心中的一幅想象圖景,描繪的是一個古老的村莊在自然經濟條件下,因為人人勞動而呈現出的自給自足的盛世美景。尋不着找不到,這緣于世上本無桃花源。
最後,《桃花源記》(并詩)的主題思想到底是什麼?
綜上所述,陶淵明所作的《桃花源記》(并詩)不是揭示出什麼“社會理想”,更不是描繪出了一個什麼“烏托邦”,所有衆說紛纭的解讀,多是學習者、研究者采用後代哲人的思想對這篇虛構的經典文學作品作了過度解讀。回到作者的本意上來,《桃花源記》(并詩)是以作者自己的經曆和生活,綜合幻化出的一個頗富神話色彩的傳奇。《桃花源記》(并詩)的主題思想是,陶淵明以“漁人”發現的眼光,通過對桃源人依靠勞動創造和諧、幸福生活的生動描繪,表達了作者對自由、平等、安甯、富足的田園理想生活的無比熱愛和真切向往。它完整體現了作者的平生追求,是作者田園理想生活的集中升華與形象展示,更是一曲田園理想生活的向往之歌。它為我們形象地提供了一個嶄新而和諧的田園生活境界,直接激發了後世人們對和諧富足的田園生活的無限憧憬和奮力追求。
《光明日報》( 2021年11月06日12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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