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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和烏鴉的故事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0-16 12:01:22

狐狸和烏鴉的故事?零 鬼燃燈“笃笃笃”,我來為大家科普一下關于狐狸和烏鴉的故事?以下内容希望對你有幫助!

狐狸和烏鴉的故事(狐狸燈)1

狐狸和烏鴉的故事

零 鬼燃燈

“笃笃笃。”

寂靜中響起了三下清晰的響聲。

淺睡中的老婦人陡然被驚醒,她微微顫顫地扭頭看去,見閉得緊實的窗戶外頭,有什麼東西沿着樹幹慢慢爬了上來,帶着微弱的光線,隔着窗紙,搖搖晃晃。

光是綠色的,陰氣森森,絕不是燭火的光線。

老婦人一個激靈,瞬時就清醒過來。“你是誰?”她顫抖着聲音問。

那頭的東西沒有回答,而是又敲了三下窗戶:“笃笃笃。”

時值初春,天氣早已轉暖,老婦人卻感覺一陣惡寒,她見外頭的東西舉着幽綠的燈火,那扭曲的影子投射在窗紙上——那根本就不是人的身影,而是一團小小的、蜷縮在枝幹上猶如小猴一般的奇怪東西。它張牙舞爪地纏着樹枝,行動十分遲緩而詭異。

“滾!”不知哪來的勇氣,老婦人站在黑漆漆的屋内,突然大聲喝道,“滾遠點!不許來打擾我的孫女!你要是敢把她怎樣,老婆子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給你好看!”

老婦人說這一番話時,手是止不住顫抖的。

許久一段叫人窒息的寂靜。

窗外的東西歪了一下腦袋,似乎在思考着什麼,爾後,它一手提着綠燈,一手攀爬着慢慢又靠近了窗戶。這一次,它不再敲窗了,而是狠狠地拉扯起窗棂來!

竹制的窗棂哪裡禁得起它這般拉扯,瞬時便四分五裂,竹片掉落,碎紙紛紛。

老婦人後退幾步,恐懼地睜大了眼睛——那個東西,馬上就要闖進來了!

…………

一 青水鎮

才走入青水鎮的地界,便下起了綿綿細雨。

陸離擡起頭,眯起眼睛,看着這萬裡染青的山林,微微笑起來,未帶傘的他沒有被這突然而至的雨給攪亂了心情。長身玉立的男子背着半舊的褡裢袋,行走于潮濕而靜谧的天地間。

前方那條由青石鋪就的官道便是通往青水鎮的唯一道路。想是這裡的人不喜歡與外頭人打交道,陸離看見,道路兩旁老樹盤虬,石闆的邊緣上竟還長有亮綠的青苔,前路不見一個路人,身後也未有一個來客,萬裡蕭索,周遭寂靜,那召喚他而來的世人,便就生活在這方閉塞的山嶺中。

“陸離來訪青水鎮,望諸位山嶺溪河府君,準行。”男子眼中含笑,對着前方那無盡的雨幕溫文說道。

忽的一陣微風拂過——仿佛有生命似的,環繞陸離三周,極盡溫柔, 仿佛山靈幽幽的呢喃聲。

“陸離在此謝過。”他雙手抱拳面相虛空說道。随後他拉了拉褡裢袋,信步走向那濃綠的官道深處……

青水鎮,是一片青色的。

鎮子的道路皆由圓潤的石子鋪就而成,石子的縫隙間生長着濕潤的苔藓,連兩旁的牆都是用青石壘成,遮上灰黑的瓦片,使得整個鎮子都陷入了濃濃的綠意之中。

初入鎮子時,不常見到外人的鎮民先是看着陸離有些微微吃驚,爾後具是揚起和善的笑來。行走在其中時,有光着腳的孩童笑嘻嘻地從他身邊追逐而過。他們戴着青色鬥笠,偶爾會扭過頭來,用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陸離。也有牽着耕牛的老農,嘴裡咬着一個稻稭,見到陸離吆喝一聲,“這位小郎君,麻煩先讓讓,這畜生的脾氣不好,可不要頂了你!”

——這鎮上的人,閉塞,卻又是極其淳樸的。

而那召喚他前來的人家,便住在青水鎮的盡頭。那是一棟孤零零的宅子,依舊是青牆灰瓦,與這鎮上幾乎要蔓延進眼眶中的綠意不同——這家門前有一方小小的庭院,庭院中種植着一棵海棠樹,那海棠樹想是有些年頭了,生得頗為高大,早已長到宅子的二樓。時值海棠花開得正豔,那豔粉的花朵祥雲一般開滿整個樹冠,挨挨擠擠,喧嚣熱鬧。

偶有一陣風吹來,粉色的巨大樹冠發出細碎的聲響,接着,那滿樹的粉色帶着雨露飛揚而下,猶如一陣粉色旋風,溫柔地朝樹下那一身白衣的男子灑去。

頃刻間,陸離的頭頂和肩上落滿了海棠花瓣。

這滿是青綠的青水鎮,因為有了這株海棠樹,竟顯得生動熱烈起來。

陸離拂去衣襟上的花瓣,對着那扇老舊的木門輕輕地敲了三下:“笃笃笃。”

門内随即傳來一個蒼老的婦人聲音,充滿了戒備,“誰呀?”

“在下陸離,老夫人昨夜曾召喚過在下,在下應約前來了。”

門内長久的一陣寂靜。

陸離便又溫文道,“老夫人,你還在麼?”

他話音剛落,那頭就激烈地咆哮起來,“滾!你這個騙人的妖精!老婆子我雖然老了,可腦子還沒糊塗,想裝神弄鬼地糊弄我,下輩子吧!我沒有其他認識的人,更沒請過誰!你這妖孽趁早滾遠點,否則别怪我不客氣!咳咳咳……”興許是說得太激烈了,那老人劇烈咳嗽起來。

陸離無奈地笑笑,他行走人世多年,哪個召喚他來的世人不是見到他來後欣喜若狂?更有甚者痛哭流涕,遇見了那麼多人,他唯獨沒見過召喚自己而來,卻又要趕自己走的。

陸離沒有生氣,抛卻嗔怒是修行的基本,他朗聲道,“老夫人,在下知道你心中有何種苦痛:你唯一的孫女兒如今疾病纏身,已是病入膏肓。你四處求醫,卻無一人可以救治好她,她現在就睡在這宅子二樓,那方糊着米色窗紙的房中吧?”說着他擡起頭來,看向那扇窗戶,“那個地方,想是一擡眼,便可看見這株海棠樹的,隻可惜……她連擡頭的力氣都沒有了。恕在下無禮,照你孫女如今的情況看來,她活不過這個春天,而在下,卻有法子救治她,她……”話未說完,面前的門被猛然推開,一個佝偻着背脊的老人兩眼灼灼,望向這異鄉來客,“你、你說什麼……你可以救小蒲?!”

門外,是一片靜默無聲的春雨,一個人影逆光立于花和雨中,一瀉純白的長衫幹淨得猶如月光,兩隻比平常衣裳要長許多的袖子垂墜下來,遮住了雙手。他顯然是異鄉人,背着一個半舊的褡裢袋,但從他臉上看不到半分倦色。

這個約莫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長發用布條草草束着,卻是一絲不亂。他的皮膚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眉目深邃,一雙眸子更是猶如深不見底的秋潭,卻含着柔軟的笑意,叫人如沐春風,竟不由自主地心生親近之感。

看着這目光殷切的老人,陸離含笑點頭,“小蒲的陽壽未盡,在下自然是有法子救助她了。”

老婦人突然用雙手捂住臉,哭得凄慘,“能治好便好……能治好,即便要我下地獄也行啊……”

聽出老婦人心中的擔心,陸離耐心解釋道,“老夫人不用擔心,在下不是妖魔,不會加害于小蒲,更不會加害于你。在下前來,隻為修行。若還不信,老夫人你看這裡。”說着陸離擡起手掌,隻見他掌心一道柔和的光暈閃過,一朵純白的千瓣蓮花緩緩在其中綻放開來,猶自帶着安定人心的佛光,熠熠生輝。

“妖魔變幻不出這白蓮。老夫人,你現在可是信任在下?”

二 惡疾

一切故事的起因,便是小蒲的惡疾。

老婦人取過滾沸了的藥罐,倒入一個幹淨的小碗中,疲憊道,“老婆子我姓嶽,排行第七,年輕時别人叫我七娘,如今老了,小郎君可叫我七婆。那小蒲是老婆子唯一的孫女,她爹娘早在她三歲時就死了……她是個可憐的孩子。”頓了頓,老人又道,“小蒲很聽話乖巧,她從來不會纏着我要她的爹娘,也不會責怪我窮沒有讓她能吃好穿好,反而時常來安慰我,說‘阿婆不要想爹爹了,小蒲會代替爹爹照顧你。’我們這青水鎮的人也都喜歡她,因為她,還時常送些果點糧食來接濟我們……”說到這裡,七婆看了陸離一眼,見陸離正安靜地看着自己,突然意識了什麼,連忙打住,“這位小郎君真是對不住啊,老婆子一說起從前的事情就打不住啦,讓你笑話了……後來呀,小蒲就病了,她是一天一天病起來的……初時,她隻是精神不好,不愛笑了,也不愛說話了,後來慢慢地她就不能起床了,連說話都費力了。我便到處給她找大夫,青水鎮的大夫治不好,我便去其他鎮子裡找,大家也尋思着救治小蒲的辦法,可是不管花了多少錢,還是吃了多少藥方偏方,她總不見好。最後我想啊,或許真是上天喜歡小蒲機靈,硬要收了她去做童子吧,便也就絕望了……可是後來有一天,我半夜去給小蒲蓋被子,才發現,小蒲的病不是上天安排的,而是讓那個妖孽給害的!”

“妖孽?”陸離聽聞皺起了眉頭。

——那天夜裡,害怕小蒲踢被子的七婆摸黑來到小蒲的寝屋前,才到門口,她便心生怪異:從那虛掩的門中,竟透出點點光來。

她明明為小蒲吹滅了燭火,哪來的光?難道是小蒲自己半夜點上的?

這樣想着,七婆彎下腰來,朝那縫隙中看去,一看之下,險些吓得暈倒過去!

——屋内哪裡有什麼燭光,分明是陰慘慘的綠光!

本是沉睡的小蒲竟一臉蒼白地靠在榻上,眉眼帶着笑意,滿是歡欣的樣子。而在她榻前,有一個不知是什麼的矮小東西,舉着一盞燈,扭動着畸形的四肢,上蹿下跳地舞動着。

那燈似乎是誰家丢棄的,又髒又舊,連遮光的琉璃罩子都破了一個大口子——裡頭的光,竟不似尋常燭火那般橙黃溫暖,而是散發着幽幽綠色……其中看不到燈芯,更是看不到燈油!

而那東西全身漆黑,連毛皮都沒有,那怪異的影子投射在牆壁上,一切都是無聲的,唯獨傳來小蒲幾聲虛弱的笑聲……

誰人在夜半見了這個情景能不毛骨悚然?!

七婆一個哆嗦,拉了門就沖進去,“你這怪物,敢迷惑我家小蒲,看我不打死你!”老婦人拿起牆角的掃帚,想也不想地就朝那怪物打去。

那怪物被突然闖進來的七婆給吓了一跳,它似乎不是很靈活,見七婆靠近,隻堪堪将那盞破燈收入懷中,爾後一背身,七婆的掃帚便狠狠地敲在了他瘦弱的脊背上!

“阿婆!阿婆你住手!别打它,我求你别打它!”小蒲立馬高聲叫喊起來,她四肢無力,奮力在榻上幾個起身後,一個重心不穩,從榻上狠狠摔了下來!那個單薄的小身闆卷着被子,在地上一個翻滾,竟是再也不能動彈了……然而即便如此,小蒲還是對着那怪物竭力喊出聲來,“快逃!”

七婆見孫女如此慘狀,也顧不得那怪物了,丢了掃帚,抱起小蒲來,又是擔心、又是憤怒道,“你這是在幹什麼?!莫不是被那妖怪蒙了心!竟替它說起話來!”

“阿婆,映之哥哥不是壞人,阿婆不要傷害他!他是小蒲的朋友,不是壞人!”

“它根本就不是人!”七婆氣急敗壞道。

言語間,那小怪物已經抱着燈三步兩步地爬上了窗台,佝身站在窗台上,末了它還回過頭來,不舍地望了小蒲一眼。

“滾!”七婆又是一吼。

小怪物又是被吓了一跳,縱身跳下了窗台,順着那株海棠樹,慢慢爬了下去。

充滿了整個房間的幽綠燈火忽然消失,黑暗重新籠罩了這間寝屋。

寂靜中傳來了小蒲時隐時現的啜泣聲。七婆緊緊抱着羸弱的孫女,周身顫抖,此刻才感覺後怕連連。

這一切,就發生在冬末春來的時節。

“後來我才知道,那小怪物已經來了有一段時間了。每天夜裡,它便提着它那妖物來迷惑小蒲,小蒲年歲尚小,不知被它使了什麼妖法,一個勁兒地為它求情着。呵,她說那怪物是人,會說話,還有名字……小郎君,你說,小蒲不是被妖孽寐住了還會是什麼?”此刻七婆已經倒好了藥湯,她招呼陸離,“小郎君,我們上樓去看看小蒲吧。”言罷也不等陸離答應,兀自上了台階,一邊走,一邊又回憶道,“小蒲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不能動,不能睜開眼睛……縱然她病得快要死了,那妖孽依舊會在深夜而來,點着燈,将小蒲的精氣一點、一點地吸食幹淨。”

七婆唯恐小蒲真會死去,在一天夜裡,将她移去了别處,自己則孤身待在那空蕩蕩的寝屋裡。

午夜時分,那怪物準時地來了,它順着那株茂盛的海棠樹緩慢地爬上來,猶如樹蜥,爾後它舉着那盞叫人膽寒的綠燈,輕輕敲擊了窗戶。

“笃笃笃。”

聲音小,卻無比清晰。

而身處黑暗中的七婆,則偷偷摸過身旁磨得鋒利的柴刀。

聽到此刻,陸離道,“老夫人,恕在下插嘴,精怪是因由某種機緣而成的,或是經曆了漫長的時間,或是得緣于某些精元,再或許,是自身頓悟成來……總而言之,精怪成形不易,因此,當某些世人要傷害它時,它或許會不顧一切地保護自己。老夫人身邊沒有術士,這樣做着實是危險了些。”

七婆笑了笑,“這青水鎮群山包圍,要找降妖伏魔的術士談何容易?小蒲若死了,老婆子也是生無可戀,同那妖怪同歸于盡也是好的。這倒是叫小郎君擔心了,其實那夜,那妖孽并沒有傷着我。”

因為七婆發出了聲音,窗子那頭的妖怪瞬時知道了裡頭是誰,猛然間開始奮力撕扯着脆弱的窗戶,平日看它行動遲緩,不料如今一旦發起狠來也是厲害,不消片刻,那窗子就被扯得粉碎。它一手提着燈籠,一瘸一拐地翻進來,卻沒有料到,早在一旁等候的七婆,高高舉起了柴刀……

白生生的月光從破窗外照進來,延伸下一道扭曲的痕迹。

隻聽撲哧一聲,猩紅的血濺在了那片光影上。

柴刀砍下去時偏了幾分,隻砍中了它的手臂,饒是如此,那小怪物還是發出了嘶啞難聽的慘叫,捂着手臂,一頭栽倒在地上。

借着光線,七婆終是看清了這怪物的模樣——世間上任何一個詞都不能形容它的醜陋:它周身焦黑褶皺,沒有皮毛,沒有筋肉,唯有道道縱橫的傷疤,仿若被火燎一般,坑坑窪窪。而它的四肢更是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形狀,仿佛所有的骨節都錯了位,它行動遲緩,想是這骨頭的緣故。

它有一個小小的、幾乎要萎縮成一團的腦袋,沒有耳朵,沒有鼻子,沒有嘴唇,就連眼睛也少了一隻。在它受傷時,它曾憤怒地擡起頭來,惡狠狠地看向她,它的嘴巴隻是一個空洞漆黑的豁口,沒有牙齒,也沒有舌頭,于是它就含糊地咕哝着、念叨着什麼。

身為世人的七婆,自然不知道它在說些什麼。

而正待她想要再砍下一刀了結它的性命時,她發現,這小怪物看自己的眼神突然變了一變。

它的獨眼是淺棕色的,好像流沙,瞳仁極大,甚至可以清晰地映出七婆的身影來——那或許是它身上唯一好看的地方了。方才它是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七婆的,而現在它好像突然領悟到了什麼一般,那顆晶亮的眸子中陡然盛滿了哀傷與不解。

那幾乎是一種類似于人的感情。

雖說為了保護自己孫女,七婆在此刻痛下殺手,但她畢竟是個内心善良的老人,見到這番情景,高舉的柴刀終究是沒有砍下去。

借着這個機會,那怪物用嘴叼着那盞大破燈,帶着滿身的鮮血,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又一瘸一拐地爬上窗台,倉皇逃去。

說到這裡,七婆又回身看一眼陸離,道,“小郎君方才所說的事情,并沒有發生,那妖孽逃走後,便就再也沒有回來……而小蒲的病,卻也沒有好起來的樣子。”

萬般無奈之下,她突然想起一個古老的巫術來——

傳說,用春雨浸濕過的筆、夏陽酷曬後的墨、秋風吹拂過的紙以及冬雪覆蓋過的硯,用這筆墨紙硯書寫心中的郁結,然後焚于火中,便可消解這個苦難。

若不是走投無路,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去試驗這麼一個虛無缥缈的法子,哪知當她将紙張投入火中時,那紙竟沒有被燒毀,直至火盆中的火燃燒殆盡,紙張依舊。老人見事态詭異,壯着膽子将紙拿出來,見到紙張下方竟赫然出現了幾個陌生的字:已見字,陸離緻上!

七婆念想着定是妖魔作祟,憤怒地将這張紙扯碎,扔得遠遠的!

令她沒想到的是,那個叫陸離的神秘人,竟真的在第二天出現在自己家門口。

這樣述說着緣由,七婆已經領着陸離走上了樓。

二樓甚是寬敞,七婆推開一扇糊着綠紗紙的木滑門,隻見裡頭陳設幹淨簡單,一櫃,一桌,一榻便已。

那榻上躺着一個小小的身影,裹着薄毯,似乎在沉睡,脆弱得宛如一團蠶繭。

“小蒲,來,喝藥啦。”七婆柔聲道,然而床榻那裡遲遲沒有發出回應來。

七婆好像習慣了似的,臉帶苦澀地端起那盛藥的黑瓷小碗,朝着裡頭輕輕吹着氣,爾後一隻手輕輕摟起沉睡中的孩子來,一邊喂着湯藥,一邊叨念着,“乖孩子,喝了藥病就好啦……病好了你就能到外頭玩了,你不是一直想去撿海棠花嗎?待你好了,就可以出去撿了……”

言語間,老人的眼角已經帶了淚光。

人的感情是那樣豐富,脆弱的世人經受不了的事情很多,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其中随便一件事情都能擊垮這種弱小的生靈。

陸離蹲在榻邊,他仔細地觀察着小蒲,這孩子臉色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青白,她瘦得吓人,紫色的血脈在她的皮下清晰可見,她閉着眼睛,緊抿着嘴唇,幾乎馬上就會枯萎衰亡了。而陸離看見,她胸口處那團象征着生命的白色火焰更加小了下去,已是星火般搖搖欲墜。

陸離伸出手來,摸向小蒲的額頭——他的袖子比普通衣裳的要長上許多,平素垂下手時,整個手臂乃至手掌都是不見的,如今擡起手來,那長袖自然滑落,七婆看見,他修長幹淨的手腕上,竟套着許多銀制圓環,不是镯子,隻因镯子的款式不會做得這樣細小精巧,那圓環上密密麻麻地雕刻着不知是什麼族群的文字,蝌蚪一般,每個圓環上各不相同。僅他一隻手上的銀環,粗略一看,竟有八九個之多!

陸離似乎很忌諱他人看見這些圓環,将手稍稍觸碰了小蒲的額頭後,便飛快收了回來,照舊用長袖遮蓋好。

“小郎君,她怎樣了?能救嗎?”七婆焦急地問。

陸離微微一笑,“不是難事……”但蓦然,他又皺起眉來,“隻是,這藥草着實難采了些……”

七婆心裡一急,道,“需要什麼藥草,老婆子傾家蕩産都買來!”

陸離搖頭,“這味藥草,世人是采摘不來的……隻有精怪和孩子的眼睛才能看到它。”

三 醜狐

入夜後,雨終究是停了下來,陸離叫忐忑的七婆先行睡下,自己守在小蒲的身邊。

男子打開了窗戶,探出身子去,仰頭看着近在咫尺的海棠樹。

微微發亮的粉色花瓣在虛空中打着旋兒,安靜地飄落地面,無風時是偶有的三四片,有風時便是細密的花雨。

據世人所傳,海棠寓意離别,在院中栽種這樹木,着實不大好……

心思再次回轉到小蒲的事情上,陸離伸出雙手來,抖開了長袖,他的目光停留在銀環上——如今有了這東西的束縛,自己的力量被封印了大半,親自尋找藥草是不可能的。

他有些苦惱将采摘藥草的事情交給誰去辦,小蒲的病情拖不得,腳力好又是機靈的精怪辦事不牢靠,辦事認真的又都是些老實又遲緩的精怪……腦中劃過幾個人選,都覺得不适合。幾位熟識的同僚中,擅長尋藥的杉靈同他一樣有事在外,灼光麼……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叫他去辦事還不如讓自己直接放棄救治小蒲。

正欲苦惱着,陸離隻感覺餘光處微光一閃,他突然扭過頭去,“誰?!”

青水鎮的邊緣處蓦然閃過一抹綠光,陸離定睛看去,見是一個黑小的身影,銜着一盞綠燈,蹲在雜草叢生處。

實質上,那小怪物在挨了七婆一刀後,并沒有徹底離開,而是在深夜中,叼着燈在遠遠處徘徊着,不敢發出聲音,亦不敢再去見一眼小蒲。這天深夜,它照舊前來,哪知微弱的燈光叫陸離看見了,見陸離扭頭看了過來,它吓得輕輕地嗚咽了一聲,本能地一扭頭,朝山中竄去!

見到七婆口中那害人的妖孽,陸離先是一愣,爾後腳一蹬,整個人輕盈地從二樓處躍起,爾後一陣旋風自他腳下呼嘯地湧出來,瞬間将他包裹其中!

“站住,吾且饒你性命!”

——天空中陡然傳來一個厚重而莊嚴的聲音,布滿整個天際,悶雷一般朝群山那裡襲去,順帶卷起一陣狂風,吹彎了周遭樹木,以絕對的速度,朝那小怪物追去。

小怪物走得不快,一瘸一打滑,待它怯生生地扭過頭來時,見自己已經被一個巨大的陰影覆蓋。

那陰影是一隻巨大的獸。

四爪踏火,肋生雙翅,威風凜凜,帶着睥睨衆生的氣度以及區别于其他靈獸的高貴氣息。

小怪物哪裡敢擡頭去看那隻獸到底是什麼,見自己跑不走了,便嗚咽一聲,抱着腦袋,原地停了下來。它的獨眼滿是祈求地看着那巨獸慢慢落下,離自己越來越近……奇怪的是,待可以見到那隻巨獸的真身時,落地的,卻是世人模樣——一襲飄然白衫的年輕男子,長發如墨,雙眸如潭,帶着仿佛能包容萬物的溫柔笑意。

陸離靠近瑟瑟發抖的怪物,蹲下來,聲音竟出奇地柔和,“你不要怕,我知道,小蒲生病并不是因為你。”

小怪物聞言怯怯擡起頭來,看着男子美麗無瑕的臉龐,再看看自己,低鳴了一聲。

“這隻是皮囊,精怪不會在意這個。”一邊安慰着它,陸離一邊伸手去撫它黑漆漆、皺巴巴的腦袋,問道,“是誰将你害成這個樣子的?”

那小怪物還是怯生生的,抱着大破燈,低垂着眉眼,受盡了無數委屈一般。

陸離的掌下發出一陣微亮的五彩光暈——那是小怪物的記憶,正一點一點地被陸離閱讀着。

勃勃生長着的海棠樹苗,那扇糊着米色窗紙的窗戶,綠藍不定的幽幽光線,女孩兒帶着笑意的甜甜面容……以及後來的咒罵聲,奪命符紙,巨大銅爐,灼熱火焰……

那些美好的,殘忍的記憶化作一幕幕鮮活的畫面,陸離看着這一切,半晌後,他緩緩睜開了眼睛,眼中卻再無往日的溫文,他略帶怒氣地喃喃了兩個字,“世人……”

掌下的小怪物不知陸離在幹什麼,疑惑地擡起頭來,用那棕色的眸子看着他。

“你走吧,”陸離突然對它淡淡道,“你尋錯人了……”

“咦?”小怪物歪了一下腦袋,發出單字疑問。

“你要尋的那個人,已經不在原處了。”陸離說着指了指遠方那掩映在海棠花後的窗子,“你忘了嗎?你認識那人時,海棠還是一株小小的樹苗,如今它已經長成大樹了。”

“精怪和人的時間是不一樣的。世人的生命很短,他們的感情也很脆弱,你以為時間隻是過去了一會兒,對他們來說卻是一輩子,那時他們不是已經死了,便是全全忘了。”

“快些回山嶺裡去吧,那裡有你的族群,精怪和人相識永遠不會有好結果的。”

然而,說了那麼多,小怪物卻沒有絲毫動搖的模樣,它擡起兩隻前爪,靠在陸離的膝蓋上,祈求一般嗚嗚叫着。

歎了一口氣,陸離又道,“即便那扇窗子後不是你當初認識的那人,你也要救她嗎?”

小怪物歡欣地點點頭。

陸離有些不忍。

精怪是一種有仇必報的生靈,亦是一種知情知恩的生靈。

“你可知返魂草?”

小怪物先是一愣,接着很認真地點頭。

“将它找來,小蒲便能得救了。”

小怪物一聽,便興奮地裂開嘴笑起來,它又從新叼起燈,一瘸一拐地朝山嶺深處走去。

“等等!”陸離像是想起什麼一樣,揚聲喚住它。

小怪物停下腳步,扭過頭來。

“我送一程。這尋返魂草的本事是你們族群最拿手的,但你現在行走得不快,我陪着你,可叫那些荊棘藤蔓擋不住你的去路。”說罷,陸離揚袖一揮,小怪物面前,那滿是叢草灌木的山嶺突然裂開一道小小的路來,路兩旁的植物仿佛有意識似的,皆是往道路兩旁倒去,陸離走上前來,朝那小道的深處走去,“小狐狸,我們走吧……”

四 竊憶

次日,在晨霧尚是濕潤的時候,一夜無眠的七婆已經急忙忙地起床去探望小蒲了。來到小蒲的房間時,七婆卻隻見小蒲一如既往地躺在榻上昏睡着,窗子打開着,昨夜的海棠花飄進來落了一地,陸離已經杳無蹤迹。

昨夜剛認識的那個年輕人來去猶如夢境。

七婆恐小蒲吹了風加重病情,便去關窗子,這才看見,遠方的山嶺的邊緣處,陸離正帶着一身露濕朝這裡走來,他手上握着幾個晶瑩明亮的東西。

七婆轉下樓去開門,待陸離走得近了,她才看見陸離手上捂着的是幾枚溜圓潔白的珍珠。

七婆道,“小郎君,你昨夜是去了哪裡?這山嶺多精怪,你可不要亂跑才好。”

陸離見狀微微一笑,答道,“老夫人,昨夜在下去托一位朋友幫助采集藥草,快的話,興許今夜它就會将藥草送來了。”

七婆一聽,頓時有些激動,“你、你說,小蒲會活過來了是麼?!”

“她會安平一生。”

聽罷,七婆已是老淚縱橫。

“不過,”陸離話鋒一轉,又道,“在下那朋友還有一事相求,至于這件事到底怎麼做,老夫人收下這幾粒珍珠,自然就會知道。”說着,陸離不給她拒絕的機會,将珍珠硬是塞進她的手裡。

那珍珠帶着陸離的體溫,入手細膩溫潤,七婆剛要詢問這是為何,就隻感覺這手中的珠子不同于普通的珍珠——那珍珠是承載着記憶的容器。

三顆珍珠,承載着三段記憶。全都是陸離從那小怪物的腦海中抽離出來的,不,從記憶中看,小怪物是有名字的,精怪以本相之名為姓,它姓胡,名映之。

映之。這個名字,是一個世人為它取的。

在皮膚接觸到珍珠的刹那,老人一陣恍惚,隻感覺一種熟悉的暖流流淌進她的腦海裡——腦海中閃過一幕幕畫面,陌生的,熟悉的……那記憶的主人并不是自己,她卻感覺無比熟悉,仿佛自己也曾經曆過似的。

記憶最初,是一個小女孩的念叨,“映之哥哥,我在院中種了一棵海棠花的樹苗,待過些年後,你就可以順着這棵樹爬上樓來看我了。雖然你是精怪,但是精怪要憑自己的力量爬上來是不是也很累?映之哥哥,你喜歡海棠花嗎?不喜歡的話我也可以種其他的樹,皂莢、香樟、合歡,或者是玉蘭?”

在小女孩那軟糯的聲音漸漸小下去,直至消失時,在視野的盡頭,出現了一扇糊着米色窗紙的竹制窗戶。

周遭是一片冰涼的星光,除了那星光之外,還有另一個光源,那好似一種幽幽的光線,時而幽綠,時而碧藍,着實是好看。那記憶的主人,就在窗外,身旁是那束藍綠的光線,他伸出手來,敲向那窗戶,“笃笃笃。”

笃笃笃。

這熟悉至極的聲音似乎同記憶深處某個恐怖的記憶不謀而合,明明是同一個聲音,為何那時與今時聽來,感覺如此不同?

“小七,你在不在?”說話的是那記憶的主人,聽來聲音是個少年郎,聲音低沉,卻是十分好聽的。

窗戶那頭,即刻有一個女孩用稚嫩的聲音歡欣應道,“是映之哥哥嗎?”然後不待少年回答,就聽窗戶嘩啦一聲被打開。屋裡赤腳站着一個小姑娘,梳着兩條細細的羊角辮,穿着一件棗紅色的褂子,不過七八歲的年齡,大眼睛水靈靈的幾乎要滴下水來,皮膚白皙如粉團似的,隻不過瘦得過分,似乎是在養病當中。

那少年提燈一躍而入。

漆黑的房間裡登時被光線染亮。

——或許是年代過于久遠,那段記憶遺忘了他們是怎樣相識的。一個是自山嶺而來的精靈,一個是久病的世人女孩,不知是怎樣的際遇讓他們認識了彼此。

七婆隻看見,那記憶中,小女孩病了很久很久,她的臉色一直是蒼白的,隻能長久地待在自己房中,她常常咳嗽,一咳,臉色便泛出可怖的青色。或許是病了許久,她顯得很安靜在家人面前,她就像是個隻會眨眼睛的布娃娃。

然而,在所有人都沉沉睡去的時候,她唯一的朋友會在此刻到訪,讓女孩臉上挂滿笑意。

在小女孩的眼裡,夜并不是漆黑的,而是充滿了瑰麗的色彩。

那自山嶺而來少年,每次都會提着不同的燈來見她,他有着溫柔的聲音,他法力不深,傷不了任何人,甚至與她的見面,都要避開其他世人。但他又是那樣厲害,隻要他指尖一撮,就會有萬千光華徐徐綻放開來,宛如煙花,卻比煙花更要幽靜。那些光亮落在身上觸感是冰涼的,好像初春時節的露水,帶着滿滿山野的味道。

這段屬于映之的記憶裡,滿滿都是女孩的笑臉。

他的族群離青水鎮頗遠,于是,每日他都要跋山涉水而來,被叢草割破了腳掌,露水沾濕了皮毛,隻為了那個病中的世人女孩能笑一笑。

他同她一起坐在窗台上,他向她講述好多關于狐族的事情,他說狐族愛喝酒,愛在午夜時開酒宴,酒宴上有許多五顔六色的果子和糕點,還有玉瓶裝着的果子酒,那果子酒味道醇香,世人喝了三天三夜都醒不過來。他還說,在宴會上,會有狐狸變化成世人的模樣,戴着古怪的面具,穿着華麗的衣裳,跳着世人的舞蹈……

最後,他說狐族雖說善良,卻不大喜歡和世人有來往,因為族中的長輩說,世人貪婪卑鄙,他們隻會将精怪視為魔鬼猛獸加以破壞,即便他們之中有善良的人,也會因為壽命過短而忘記他們曾經經曆的所有事情……

世人的感情,短得好比狐狸喝醉後沉睡的一夜。旖旎,而又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小七聽着映之講述的這一切,突然用那藕節似的小手緊緊拽住他的衣角,“映之哥哥,我永遠,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即使我變成了牙齒都掉光了的老婆婆,也不會忘記你。你可是對我最好的人,娘說,做人不能忘恩,我怎麼會忘記映之哥哥呢?”

映之摸了摸小七毛茸茸的腦袋,笑道,“傻瓜,等你長大了,便就看不見我了……”

當孩子漸漸脫去了稚氣,也卸去純明的時候,他們的眼睛便就再也看不見這神奇的世界了,曾經見過的人,經曆過的事,也會因為年歲尚小,而認為那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聽映之這麼說,小七突然生氣了,她報複似的一口咬住了映之的胳膊!

“小七,你這是幹什麼?!”映之吃痛,卻沒有收回手來。

“為什麼會看不見?隻要你不離開我,我怎麼會看不見你?!”小七沒有松開口,便含糊地嘟囔道,明明是她先傷人在先,卻哭得一塌糊塗,“你莫不是嫌我以後會長大,變老變醜了,你便嫌棄我不想和我玩了,不然我怎麼會忘了你!”

孩子哭得傷心,映之見狀趕緊安慰她,他将食指豎在唇上,“噓……小七不要胡鬧,你可不要引得你爹娘醒了,若是被你爹娘發現了我,我想來找你玩可都是不行了。”

這一招果然好用,小七登時止住了淚水,瞪着大眼睛看着映之。

她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一個少年的眉目,漆黑的長發,輪廓完美的臉龐,上挑的鳳眼,以及溫柔的笑意……

記憶的最後,是映之伸出胳膊來,将女孩一把摟進懷中,“小七,如果你需要我,即便我在天涯海角,我都會回來找你的……”

即便那時我已經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五 還憶

看到這裡,七婆像是手中握着一團火,将幾顆珍珠盡數甩了開去,尖聲叫道,“你這是什麼妖法制造的幻象?!為何裡面有我……我、我不相信,你迷惑我是為了什麼?!”

那三顆珍珠滴溜溜地滾落到陸離的腳下,陸離面無表情地撿起珍珠,緩緩道,“老夫人果然是将一切都忘了……”再擡起頭時,他目光冰冷。

“什麼叫忘了?!這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情!那幻象中我少說也有七歲,七歲的事情我會記不起來麼?我根本不記得認識過一個叫‘映之’的妖孽!說,你是不是那妖孽的同黨!”七婆後退幾步,已是歇斯底裡。

“‘映之’是你給他取的名字,你寫的本是‘映七’,意思是他會舉着狐狸火照亮你。那時你年歲尚小,字寫得胡亂,映之便将‘七’認成了‘之’。”陸離這樣說着,捏着珍珠走近七婆,不由分說地将剩下的兩顆珍珠硬是塞到她手中,“這是不是在下僞造的幻象,老夫人自己心裡應該清楚。在下僞造這份幻象有何好處?若是要奪人精魄,硬搶來就是,何需這樣麻煩?”

陸離這番話說得強硬,他的力氣大得駭人,迫使七婆又從新握住了那兩顆珍珠。

那是映之剩下的兩段記憶。

第一顆開頭,七婆隻聽見嘈雜的喊打聲并感到徹心的疼痛。

“道長,就是它!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在晚上跑來蠱惑我家七兒!害得七兒病一直不見得好轉!道長,您務必要除掉它以絕後患才好呐!”說話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咬牙切齒,似乎恨極。

而映之,則看見自己的四肢被桃木釘在了地上,那銳利的木刺上用雞血刻畫着繁雜的符咒,由上而下,刺穿了自己的四掌,透過骨頭,被釘死在地上。他動彈不得,鮮血直流,來自四肢的疼痛齧噬着他的神志,他強撐着擡起頭來,見自己眼前站着好多雙腳,透過腳看向遠處,隻見小七被繩子綁在柱子上,小小的孩子滿臉淚痕,大喊着“放開他!爹爹,娘,求你們放開他,映之哥哥不是壞人!求你們不要傷害他!”

她哭得凄慘,臉色鐵青,她尚且生着病,這樣叫喊下去,會要了她的命。

“道長,你看看,七兒現在還在被那妖孽蠱惑着呢!”又有一個婦人哭着撲在小七的身上,她一邊祈求着道長,一邊蓋住小七的臉,迫使她不再去看映之,“我家乖巧的女兒,怎麼到了這會子還是執迷不悟呢?這可叫怎麼才好呢……”

小七動彈不得,便用力甩着腦袋,向前挪着身子,繩子已經在她的脖子上勒出血痕,她好似沒有感覺一樣,盯着血泊中的映之,哭喊,“映之哥哥,你不要死……小七求你不要死,小七還要看你點的燈籠,小七說過要永遠和你在一起……求求你,映之哥哥,回我一句,不要死,不要死……”

映之奮力擡起頭來,他那被釘穿的爪子試着動了動,又是一汪鮮血湧了出來,“小七……”虛弱至極的他朝女孩勉強扯出一絲笑來,即便那時的他已經顯出了本相——方才為了逃出道士的陣法,他将自己的牙齒咬掉了,指甲也顆顆破落,剩下幾個血洞。

他隻一個法力低微的妖怪,世人不需要幾分法力,便能将他打得狼狽不堪。

“不要哭……會發病的。”他半阖起眼睛,從喉嚨深處咕哝出幾個字來。

嘈雜的環境下,沒有人聽得懂這隻傷痕累累的狐狸在說些什麼。

“它、它又在念咒了!”被吓成驚弓之鳥的中年男人見映之嘴巴一張一合,覺得它又在作怪,想也不想就擡起一腳,狠狠地踹在映之的腦袋上!

“嗡”的一聲,映之隻感覺腦袋上骨頭咔嚓一聲響,有血從他毛茸茸的耳朵裡流出來,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隻感覺有巨大的石頭從自己身上碾過一般,看不見,聽不清……

“啊啊啊啊啊!不要動他!!你們誰都不許動他!!!”迷糊中小七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她在瘋狂地蹬着雙腿,報複似的将腦袋用力撞在身後的柱子上。

“小七……不要哭,不要……哭。”他想出聲,卻再也不能發出半點聲音。他的臉埋在自己的鮮血裡,溫熱而膻腥。

他依稀聽到,那個男人問,“道長,現在該把這妖孽怎麼辦了?”

另一個男聲悠悠道,“貧道自會将這妖孽帶回,放心,這妖孽不會再來危害任何人了,你家盡可安心過日子了。”

男人急忙感謝道,“道長大恩大德,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才好啊!這錢财……”

道士一把制止,“嗳,斬妖除魔是貧道的天職,錢财是萬萬收不得的,你留着錢财好生照顧你那小女兒。這女娃子的病怕還是要小心調理。”

男人更是感激,“道長說的是,道長說的是……”

又過了片刻,那男人疑惑道,“道長既然要将這妖孽帶走,可這鎮魔針是釘死在地上的……要将妖孽帶走着實是難辦啊!”遲疑片刻後,男人恍然大悟,又道,“瞧我這笨腦袋!釘死了四肢,拿柴刀砍斷了便是!道長你不介意吧?”

他最後聽到的聲音是什麼呢?是柴刀斬斷自己四肢骨頭的脆響?還是小七最後妥協一般的求饒聲?

骨頭被斬斷的那刻,劇痛狠狠刺激着他的大腦,周身宛若墜入地獄,動彈不得,叫喊不出。

與此同時,小七哭喊着,“爹爹,小七今後會乖乖聽話,小七再也不見他!放了他,别再傷害他……小七沒有受他蠱惑,今後也不會再記得他了……放了他,砍了他的手,他會死的,别死,别讓他死……”哭到最後,她的聲音已經沙啞如夜枭。

意識的最後,聽到聲音應該都不是這些……是道長與那男人的對話。

——“道長,你看我家七兒忘不了這妖孽,該怎麼辦?有沒有法子讓七兒永遠忘了這段記憶?”

他與小七那些美好的記憶。

星夜,燭光,笑聲,彼此許下不要離開的諾言,将會在此刻灰飛煙滅。

道長沉吟了片刻,映之最後聽到是那叫他絕望的一個字:“好。”

——不要世事變遷,不需滄海桑田。隻是一個小小法訣,就能叫脆弱的世人忘卻曾經發誓要刻骨銘心的記憶。

那一刻,映之想着他還是喜歡世人的。

父母愛惜自己的孩子,道士以除魔衛道為己任,小七到最後都沒有背棄他……世人都是善良的吧?

錯的是自己,不應該妄自以一個精怪的身份接近世人。

六 丹爐

第二顆珍珠從掌中滑落,跌落在地上,啪的一聲,碎成萬千塵土。

老人低着頭,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握着最後一顆珍珠。

“我曾想去尋那奪走你記憶的道士,叫他還予你那段記憶。隻不過……”陸離說着望了一眼門外灼灼天光,黯然道,“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大概,早死了罷。”

那最後一顆珍珠裡,承載着映之在道士手中所受的苦難。

那段記憶,已沒了之前兩段的那般熱烈富有張力,七婆隻感到炙熱,單一的炙熱。除了這種感覺,感官似乎被關閉了一般,不見天日,不能呼吸,甚至連呼喊都沒有一絲力氣。

——他被投入了丹爐中。

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哪裡都是燙的,叫人坐立不安,他的皮毛起火了,漂亮的棕色皮毛燃燒殆盡後灼燒到皮膚,發出滋啦滋啦的焦味來。他被燒掉了耳朵和一隻眼睛。他被燒成一塊炭的模樣,蜷縮在烈火中,奄奄一息。

丹爐中其他的精怪知曉了他的遭遇後,全是哈哈大笑地嘲笑他。

衆精怪皆是同他一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但是在死之前,能得些樂子也是不錯的。他們遊蕩在映之的身旁,用陰森森的口吻對他說道,“你這個傻子,對世人怎麼能付出真情?世人是三界裡最薄情的生靈,他們自私,膽小,為了自己,他們可以無所不用其極!”

“這浮生中,唯有世人會堕入餓鬼道和畜生道,足可以見他們是多麼自私自利了!”

“你聽過戲文嗎?那裡頭可有許多說着精怪和人的故事呢……其中有哪個是得了善果的?!”

“他們遇見咱們精怪,隻會用桃木刺穿我們,然後投入這丹爐中,被火活活燒死,永世不得超生!”

那些帶着蔑意的話語在映之耳邊回蕩着,猶如鑽入心中的小蟲,撓得他痛苦不堪。他用斷肢無力地揮了揮,想要趕走他們,卻隻惹來他們更加肆意的嘲笑。

“不,小七不會背棄我……”他緊緊閉着眼睛,蜷縮在丹爐裡不是太熱的角落中,那隻尚且完好的眼睛流出一滴晶瑩的淚來,隻不過那淚水隻出現了一瞬,就被火給燒幹了,隻留下一道難看的淚痕。

他虛弱道,“即便她忘了我,我、我回去的時候,再認識她便是……”

精怪的生命那樣漫長,他完全有信心再讓她認識自己一次。她雖然忘卻了全部,但心性定是沒變,她肯定還是喜歡那些變幻無常的狐狸火。那時候,他隻需提着燈,再一次敲響她的窗戶便是——如果,他還能回去的話。

“小七一直生着病,她沒有朋友,若沒有我陪伴着她,她會孤單的……”

“她說過,她害怕黑漆的夜晚,隻要有我,她便不會再怕了……”

“她不是那些自私自利的世人,她很善良,很善良……”

在那等死的漫長時間裡,小狐狸在半睡半醒之間一直呢喃着什麼,沒有停歇,聲音卻也不大,不知過了多久,圍繞在他身邊的嘲笑聲漸漸小了下去……

小七在窗戶下種了海棠花樹,她說待樹長高了,他便可以順着樹輕松地爬上去見她。他還曾答應過小七,在她病好之後,帶她到山嶺中去見自己的族群,參加那徹夜不眠的狐族酒宴……他要看着小七安平地長大……

——“你逃出去吧。”

寂靜中,突然有一個聲音如此認真地說道。映之知道,這是之前嘲笑他的精怪之一。

“到時候我們會積攢最後一點力氣,将這丹爐沖開一個小縫,你便乘機逃出去。”

映之幾乎認為自己聽錯了,疑惑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呵,為什麼?”那個聲音一個蔑笑,“為了讓你證明世人并不是那樣無情的啊……”說到最後,這個聲音似乎有無限寂寞。

擁有漫長生命的精怪是一種如此奇怪的生靈,它們擁有比世人更堅持并且更長久的情感。

映之試着睜開獨眼,想看看那些拼盡最後一點生命幫助自己的精怪們。他看到,自己眼前缭繞着的除了明亮的火光外,還有許多白色的遊絲……那些象征着精怪精元的遊絲宛若殘雲一般,溫柔地環繞着他,盡量不讓他受到火焰的吞噬。

——原來,那些曾經嘲笑過他的精怪早就被焚燒得屍骨無存了,他們沒有了實體,一邊無情地嘲笑他,一邊卻默默化作屏障,保護着丹爐中唯一一個殘存本體的映之。

“我們快要失去意識了,你快些離去吧。”映之最後聽到的是衆精怪的一聲囑咐。

爾後,那些白色全全聚集過來,輕輕拂過他的額頭,似在告别。

離去吧,去尋你在乎的人,重新認識她,重新讓那孩子再喜歡你……

離去吧……

陡然一聲巨響——“嘭!”

炸裂聲驚得打盹中的小童子一個激靈,爾後他擡頭一望,眼中滿是慌張,“師父!丹爐炸開了一條縫!”

在守爐小童子六神無主時,一條白煙從丹爐的縫隙中滲出來,迅速逃了開去……

在此後無數個日日夜夜裡,映之用那早已不利索的斷肢奔跑着越過荒原湖泊,城池小鎮,他被世人喊打着鑽入潮濕的陰溝中,也曾被野獸驅趕着四處逃竄,他卻不曾有過一絲退卻與倦意。

躲在潮濕的雜草中時,他總是滿眼希冀地看着漫天繁星——小七還在等着他,他一定會找到回家的路。

這一晃,不知過了多少年。

精怪對時間的流逝總是那樣遲鈍,當映之再次站在青水鎮,那座眼熟的小樓前時,他不會思考,為何,當初那株小小的海棠花樹苗,如今已延展出華蓋一般的枝葉?

興奮的他隻是四處兜兜轉轉,從一堆垃圾中拖出一個破了個大口子的琉璃瓶子來,他用前肢将琉璃瓶子擦幹淨,爾後将這個撿來的寶貝叼在嘴裡,緩步走向那座屋舍。

“小七……”

依舊是萬籁俱靜的夜,星子明亮,周遭潮濕,海棠花因為搖動簌簌落下凄美的花雨來——一個四肢扭曲的小怪物慢慢順着樹幹爬上二樓,推開了那米色窗紙糊着的窗戶,他輕手輕腳地進入房裡,見榻上躺着一個病中的小女孩。

粉嫩的皮膚,濃長的睫毛,瘦得有些過分的小尖臉。

小怪物将前肢搭在榻上,盯着沉睡中的小女孩看了許久,突然眯起獨眼,笑得歡暢。

他柔聲道,“小七,我回來了……”

身旁那盞狐狸燈發出幽幽光線來,充滿了整個房間。

女孩被光線弄醒,她睜開眼睛來,看見床邊的來人。孩子不懂懼怕,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問,“你是誰?”

床邊的人揚起溫柔的笑來,他将燈提到女孩面前,低聲道,“我叫映之,是你的哥哥呀……”

“映之哥哥?”小女孩先是滿臉疑惑,她看了一眼那幻化出幽光的琉璃瓶子,繼而歡欣笑道,“呀,好漂亮!這是映之哥哥的燈嗎?”

那段記憶最後,七婆看見,女孩眼中印出的影像,竟是一個俊俏的少年郎:漆黑的長發,輪廓完美的臉龐,上挑的鳳眼……

原來,不管外表如何,内心純明的孩子總是能看到對方内心的模樣。

七 春之宴

“啊啊啊啊!!”老人陡然甩開那珍珠,抱着頭靠着牆,慢慢蹲了下去,“映之,映之……”她喃喃念着映之的名字,淚流滿面。

記憶瞬間洶湧而來,即便是他人的記憶,但這般真實而又慘痛的經曆足以在瞬間擊碎一個人的神志。她曾那般堅定地發誓不會忘了他,現如今,五十多年過去了,他沒有忘記當初諾言的一絲一毫,她卻将他忘得一幹二淨。

無以複加的内疚情緒湧上心頭,她再不能多說其他言語。

她長大了,成婚,生子,後來甚至有了孫子……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她早已同所有普通世人那般,以固有的一種生活方式勞作生存,那光怪陸離的彼岸世界早就忘得一幹二淨。

她終是成了她父母那樣的人,粗暴地否定一切有悖于世人規則的所有事物——她再一次惡狠狠地傷害了他。

陸離看着白發蒼蒼的老人,也蹲了下來,伸出一隻手搭在她肩上,“老夫人,映之他并沒有怪你。”

一股安人心神的暖流蔓延進老人的心房中。

老人擡起頭來,渾濁的灰色眼睛怔怔看着眼前的年輕人。

陸離淡淡道,“他去尋能救治小蒲的返魂草了——他的心中,并沒有半分怨恨。”

“我……”七婆遲疑了一下,然後才道,“我能再見見他麼?”

哪知陸離聽了卻搖搖頭,“他不願見你。”

七婆哽咽,“不願也是情理的,終究是我虧欠于他……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

“不,他道他如今的模樣太醜了,才不願見你的。老夫人也不用自責,映之說他已經放下了,待他為小蒲采回了返魂草,他便永遠離開,去山嶺中尋他的族群了。”

聽到這裡,七婆像是被抽了魂魄一般,再不說話,僵硬着身軀,隻是不停地流淚——這輩子她離别的場景見得太多了,父母的離去,丈夫的離去,兒子的離去……這些對她而言重要無比的人陸續抽離出她的生命軌迹。

她應該早就習慣了。

就連映之,她也應該想到,終有一天,這個在深夜中為她送來光亮的少年郎會離她而去,再也不出現了……

“小郎君,你之前有說,快的話,映之今晚就會帶着返魂草回來了是麼?”

陸離點點頭。

“這是他最後一次來看……”那個“我”字沒有說出來,老人話鋒一轉,“來看小蒲的吧?”

依舊是點頭。

聽罷七婆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摸索出身上的幾個銅闆來,爾後提過籃子便要走出門去。

“老夫人這是要去哪裡?”

“去集市,現在還早,應該是來得及的……我在竈上熬了粥,還請小郎君在小蒲醒後給她送上一碗。”

陸離會意,點了點頭。

七婆這一去,便就是整整一個上午。

小蒲醒來,看見端着熱粥在一旁等候着的陸離,第一句竟是問,“你……是映之哥哥的朋友嗎?”

陸離眯起眼睛來笑了——隻有孩子能感知到他與映之身上的氣息是相同的。

“你的映之哥哥托我給你送一句話,他說,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待你病好之後,見到的第一個太陽雨,便是他回來探望你的時候了。”

“他……他是生氣了嗎?”孩子難受地垂下眼睛來,“阿婆那樣對他,他定是恨我了,才會不理我的吧?”

“他來人世的日子太少,還沒有學會恨。”陸離說罷摸了摸小蒲亂糟糟的頭發,“你若不信,待你病好了,見着了第一個太陽雨,便知我是不是騙你了。”

“大哥哥!”小蒲突然直起身子來,拉住陸離的衣角,半晌後,才怯怯問道,“他、他的傷好些了嗎?我知道,阿婆打傷了他……如果你還能見着他,告訴他,小蒲一定會等着他回來,一直一直等下去的!”

陸離見孩子滿臉真誠,繼而柔聲答應,“好,隻要小蒲不忘初心,就能見到他。”

七婆回來時,竟帶了一大籃子的菜,有春蘿蔔、鮮筍、蕨菜、蘑菇、茼蒿等,這些菜都是清早進山剛剛采摘下來的,尚且帶着微涼的水汽。她将這些蔬菜細細洗幹淨了,又切下屋檐下懸挂着的臘肉,用水焯過後,切成細絲,煎得脆香。最後将那些春菜分别下鍋炒了,幾滴香油,幾粒粗鹽,簡單的幾個步驟,就香味四溢,陸離在一旁看着有趣,便問道,“老夫人做的這是什麼?”

七婆笑了笑,道,“小郎君竟不知道?”

陸離搖搖頭,他在人間遊走千百年,卻着實沒有注意到這些浸染着濃濃人情味的東西:吃食,節日,習俗……這些對他而言僅僅是生命短暫的世人的自娛自樂,每年中有那樣多的節慶,吃食也是數不勝數,對于長生的他來說,這些東西若每年甚至每天都要循環一次的話,着實是太累了。

“春天了,我做的這個自然是春餅了。”老人說着取出籃子裡用芋葉包着的東西,打開了,見裡頭竟是一沓白色、薄如紙張的米皮子。七婆将菜細細包進一層米皮子中,娴熟地三折兩折,做出一個漂亮的小白條來。

“小郎君要嘗嘗麼?”七婆将一個春餅遞給陸離。

陸離一怔,終是道謝接過,慎重地咬了一口,本是皺着的眉頭舒張開來。

不需問味道了,七婆笑笑,“我這山野人家拿不出什麼昂貴的吃食招待小郎君,唯有這小點心了,希望你不要嫌棄的好。”

陸離細細咀嚼着春餅,“唔……在下是第一次吃,應該先謝謝老夫人才是。”

不知何時,窗外又靜靜地下起了雨。這山坳中的青水鎮,春季往往是伴随着雨水度過的,雨總是不大,甚至沾濕不了衣角,卻仿佛能吸納天地間所有的聲音。

這樣柔美的天氣裡,會有家貧的年輕人上山采集藥材和野菜,或許在萬籁俱靜中,他會突然聽到枯枝被踩斷的聲響,那是身披女籮的美麗山鬼在大樹後偷偷觀望着他。

精怪的世界與人的世界,總是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交織在一起,釀出諸多凄苦的故事來。

吃掉最後一口春餅,嘴巴裡盡是臘肉的醇香與春菜的清甜,突然間,陸離心情很好,他道,“老夫人,為了答謝你的食物,在下送你一個小禮物吧。”

此刻七婆身側那抹了油的小圓箅子上,已經整整齊齊地碼滿了白胖的春餅,她包好最後一個,正欲放進圓箅中,便随口一問,“要送老婆子什麼東西啊?”

“一雙眼睛。”見七婆詫異地擡起頭來,陸離淡淡道,“用這雙眼睛能看見精怪的世界,隻不過,隻允許你用一晚。”

怔怔地看着這個俊美又溫柔的年輕人,七婆拿着春餅的手懸在半空中,竟遲遲沒有動彈一下。

孩子純明的眼睛,可以看見精怪世界。

隻需趁哪個孩子沉沉睡去時,将孩子的眼睛借給七婆一用便行。

“映之不想讓你見到他如今的模樣,但是我想,你換了眼睛後,他應該會同意的。”陸離如是說道。

八 換睛

夜深,萬物睡去,唯有稀疏的星光明滅。

待小蒲陷入沉睡時,陸離坐在她床前,用指尖在她的額前淩空畫了一個靜心咒,爾後五指在她眼前一抓,待他走出房間時,兩手卻是空空的。

“小蒲答應借眼睛呢。”陸離笑眯眯的。小蒲是個善良的孩子,心裡雖然疑惑,但是聽聞陸離需要一雙眼睛,竟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陸離逗小蒲,“不怕大哥哥是吃人眼睛的妖怪嗎?”

小蒲理所當然道,“大哥哥和映之哥哥是朋友,怎麼會借了眼睛不還呢?”

在小蒲的房間外,陸離對惴惴不安的七婆道,“老夫人,閉上眼睛。”

七婆依言,一隻溫暖的手覆上的她眼皮,輕輕一掠後,并無任何感覺。

“可以睜開了。”

七婆緩緩睜開眼睛,再看四周時,視線除了比之前要清晰許多外,竟也沒有什麼不同之處。她懷中抱着一個用大芋葉裹着的包袱,竟有些不知所措。

陸離将小蒲的房門拉開一條小縫,道,“老夫人從這裡看去,便可以看見映之了……”說罷,他陡然停住了聲音,爾後豎起耳朵細細聆聽,半晌後,才悄聲道,“聽啊,映之他回來了。”

這一聲“他回來了。”猶如投入湖中的一枚石子,七婆激動地朝那門縫中看去。

一陣微風悄然拂來。

爾後是那米色窗紙外,海棠花枝在微微搖晃着,簌簌的聲音不絕于耳,過了不久,一個身影順着那枝葉爬了上來……

“笃笃笃。”

三下輕輕的敲打聲。

過了一會兒,有一個清澈的聲音在窗外問道,“小七,你睡着了嗎?”

——他問的是“小七”而非“小蒲”。聽聞至此,七婆捂着嘴巴,壓着聲音哭泣起來。

原來,他一直将小蒲當作了小七。

他心中念想着一直是那個年幼的小七。

不見屋内的答應聲,那個影子歪了歪腦袋,爾後,推開了虛掩着的窗戶。

——刹那間,光華缭亂。

窗戶那邊繁茂的海棠花枝上,坐着一個紅衣少年。

他穿着鮮豔的象牙紅短衫,以及同樣顔色的蓬松燈籠褲子。他身量修長輕盈,半個身子都掩映在粉色的花枝後,一席流水般的長發同花朵糾纏在一起。

他在笑,輪廓完美,眉眼上挑,鼻子高挺,嘴角噙着溫柔的弧度。他有一雙極為精緻的棕色眸子,瞳仁比尋常人要大上幾分,晶瑩透徹,攝人魂魄。

這個俊美無雙的少年,以一種慵懶的姿态坐于樹上,頭發和肩頭上落滿了微微發亮的花朵,在他右手上還提着一盞散發着幽光的燈籠。燈籠上繪着五彩的靈怪圖案,四角垂墜着五彩的穗子。

幽光時綠時藍,不時還有明亮的遊絲從中緩緩竄出來,紅衣少年的臉被光照亮,在他周身包裹着微弱的白光,夾着燈籠中的藍綠光線,讓見者會誤以為,這絕美的少年,是海棠花幻化而來的妖精。

七婆吃驚地看着這個美麗無雙的少年,萬千光華灼傷了她的眼睛,她竟連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樹上的少年見屋中的女孩睡着了,先是無奈地搖頭,爾後赤腳在枝頭上一蹬,帶着紛飛的花雨,輕盈地躍進窗子裡來。

“小七……”他将燈放在身邊,俯下身去,溫柔而仔細地盯着榻上的女孩。

女孩不安分地顫了顫長長的睫毛。

映之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小蒲的額頭,他湊到女孩耳邊輕聲說道,“小七,你的病馬上就會好起來了……你看,映之哥哥給你帶了什麼來?”他摘下系在腰帶上的一把青青藥草。放在小蒲的耳畔。

那藥草有着寬大的葉子,居中開着一朵潔白的小花,花開五瓣,鵝黃花蕊。模樣簡單,任誰也不會相信,這樣一株春日裡随處可見的藥草,是可返魂的仙草。

“你要快快好起來,安平地長大……映之哥哥今後再也不能來看你了。”少年說到這裡竟是微微一笑,眸子裡卻盛着無限哀傷。

屋内閃着凄美的幽光,少年靠着床榻,捏過小蒲的小手,目不轉睛地看着小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年突然躬下身來,在女孩粉嫩的臉蛋上輕輕地印下一吻。

他長長的頭發掉落下來,落在小蒲的脖子上,癢癢的觸感叫小蒲在睡夢中笑了起來。

再無多言,紅衣少年直起身子來,再不多看小蒲一眼,轉身朝那窗子走去,躍上窗台,輕盈朝下一跳,隻見一抹漆黑的長發劃過,屋中除了那盞映之特意留下的燈之外,再不見那少年的身影。

“映之……映之!”七婆突然意識到什麼一樣,突然失去了理智,蹒跚的老人緊緊抱着包裹,跌跌撞撞地沖下樓去!

陸離看着她不顧一切地跑去下,沒有阻攔。

那邊映之順着樹幹剛剛落下地,拂去身上的花瓣,正欲離開,卻聽到身後一個稚嫩的聲音喊道,“映之哥哥!”

他全身一顫,瞬間回過身來,那大門被人猛地推開,一個小小的孩子從裡頭跑了出來。

穿着棗紅色的褂子,梳着兩個羊角辮,大大的眼睛,尖尖的小臉。

孩子抱着包裹,在沖出門後陡然定住,在看見樹下那身姿挺拔的少年還未走時,她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

映之看着突然出現的孩子,愣了一會兒,繼而眯起眼睛來,柔聲喚道,“小七?你是小七。”

小女孩用力點了點頭,拔腿走近了,揚起臉來,将手中那包裹遞上去,“拿着。”

那大芋葉在方才的奔跑中散了開來,孩子的手舉得高高的,映之看見裡面露出幾個白胖的春餅來。

“給我的?”

“嗯!我記得映之哥哥喜歡吃這個。我特意在裡頭包了你喜歡吃的菜,回山嶺的路那樣長,帶着它就不會餓着了……”話音一落,小七就感覺雙腳離地,一股溫暖的氣息瞬時撲面而來——華蓋似的花樹下,瘦高的少年抱起了她,雙臂緊緊環繞着孩子。他将頭靠在小七的肩膀上,閉起眼睛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忘了我,你一定不會忘了我的。”

他獨自承載了近六十年的寂寞,在浮生中流浪,他被世人厭惡,被精怪嘲笑,但他依舊堅定着,他所付出的一切,不是徒勞。

“怎麼敢把這些都忘了呢?”此刻孩子的眼中竟是一片滄桑,“我會一直記着你,帶進棺材中,乃至轉世。小七想,這輩子,以至今後無數次的輪回中,能在夜間給我帶來光明的,便隻有映之哥哥一人吧?”

少年無言,手臂卻是收得更緊了。

小七感覺自己肩頭一片潮濕——聽說,精怪無心,以至于無淚。倘若精怪流淚,那說明已修出人心,有了七情。

最後,紅衣少年一手懷抱着春餅,一手摸了摸小七的頭發,爾後轉身,走入那延綿的山嶺中去了。

“映之哥哥,小七這輩子過得很好,很順和,很安平!”看着少年漸行漸遠的身影,孩子突然将手攏到嘴邊,大聲喊道,“你也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再受傷,不要再……相信任何一個世人了!”

那背影已經模糊了的少年舉起手來,搖了搖,意思是他聽見了。

他終是沒有再回頭看一次。

夜幕下,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白衣男子靠在窗台上,默默地看着那一點殷紅消失于天地間,爾後他擡手打了一個響指。手上的動作牽連着腕上的銀環交擊,發出叮當脆響。

那個瞬間裡,天地萬物依舊,春雨無聲地滋潤着安靜的青水鎮,遠山呈現出一片水墨黛色,近處海棠粉紅米白擁擠熱鬧,一切如常,又确乎不太一樣了。

近處的門前,老人佝偻着身子,擡眸朝遙遙處張望着什麼。遠處,一個模樣醜陋的小怪物咬着一個包裹,帶着滿身傷痕緩緩朝密林深處走去……

——陸離使了一個小小的法訣,讓他們彼此都以最美好的模樣說了永别。

在最美好的時候遇見了彼此,以最美好的模樣道了不見,理應如此不是麼?

陸離擡頭看向那蒼青的天空,眯起眼睛,揚起微微笑意。

尾聲 安魂謠

“大哥哥,你說映之哥哥現在哪裡?”

下了一夜的春雨,在次日,天氣竟反常地放晴了,陽光正榮,照耀着頭頂的花朵熙熙攘攘,打下細碎的金光來。

小蒲咬了一口噴香的烤芋頭,仰頭問。

此刻女孩正窩在一個年輕男子的懷中,男子則靠在樹幹上,一手枕着腦袋,閉目打盹。

“大哥哥?你睡着了嗎?”小蒲眨巴着大眼睛,扭過頭來。

陸離此刻才懶洋洋地答道,“在一個叫作‘輪回’的地方。”

“輪回?是他家鄉的名字嗎?那是一個鎮子,還是一座城池?”

“是家鄉,所有精怪的家鄉。”斟酌了很久,陸離才下定義道。

返魂草,是精怪才能尋到的仙草,隻是此藥難得,饒是擅長尋藥的精怪,曆經千辛萬苦也不一定能尋到,道行稍低的精怪常常死于辛勞。這神秘的藥草,對于很多精怪來說,是一命償一命之草。

映之本就身受重傷,再去尋草,必死無疑。

“這麼說,映之哥哥在那裡便不會受苦了?”小蒲笑得見牙不見眼。

“嗯。”那樣善良的一個生靈,必然會得一個善果。

“大哥哥,自從你來了之後,阿婆好似也變了很多。她還幫我把映之哥哥留下的那個大琉璃燈給擦幹淨了。雖然映之哥哥走了,那燈也就不發光了,但阿婆說那是他留下的唯一東西,要好好收着才是呢!我還看見阿婆說這話時流了眼淚,不過她告訴我是眼睛裡進了沙子……大哥哥,你真是好厲害,可以讓阿婆接受映之哥哥,你是天上派下來的神仙嗎?”

沙沙沙……有風吹過,樹冠發出細碎聲響。

沉默良久,陸離才睜開眼睛來,他摘下落在孩子頭頂的一片花瓣,答非所問道,“小蒲,大哥哥教你一首歌好不好?”

“什麼歌?”

“安魂謠……”

天之墨,水之濁,命隕化灰撮。

水之濁,磷骨火,野墳荒千座。

磷骨火,無居所,傍風眠月落。

魂安去,往生處,汝之言,心尖握。

浮生世,陰陽隔,不提汝,笑靥過。

心底藏,相思諾,一棺葬,懷中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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