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别賀
雍正十三年(1735),雍正在圓明園去世,同年秋,弘曆繼位,為後世所稱道的康乾盛世在此時還僅僅是一個初生的苗頭。
那一年,二十一歲曹雪芹還未從被抄家的陰影中走出,《紅樓夢》的原型《風月寶鑒》還隻是青年心底一個模糊的大觀園。
他當然不會想到,有個活像他書裡走出的女子,那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高才女子,永遠留在了這一年。
這個女子,叫賀雙卿。
舊時貧苦人家的孩子,名字起得總是很随意,随随便便以家中排行稱呼。比如明太祖朱重八。
“雙卿”顧名思義,是家裡的第二個女孩。
像這樣家庭的普通女孩,人生就像被刻好了模闆:出生、在家勞作、出家、在婆家勞作、生子,然後老去。中規中矩地過完平淡的一生。
小雙卿本來應該按照這個模闆,按部就班地做好一個标準的姑娘。
可終日勞作的父母沒有精力把孩子時時帶在身邊管教,小姑娘頗有靈性地跟着在學館做雜役的舅舅,守在學館的窗下,偷聽塾師授課。
這本來是極不合規矩的,曹公筆下記錄的當時女子,即便是公府小姐,也不過“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奈何小姑娘好學,竟在塾師的默許下堅持了整整三年。
再大些,父母也漸漸上了心,教她女工針線,小雙卿漸漸地會用一些自己繡的小玩意兒跟書館裡的人換詩詞來讀,又練就了一手漂亮的小楷。
《金壇縣志》曾記載她“小楷亦端妍,能于一桂葉寫多心經。”
這個時期的賀雙卿,已然是一個詩詞書法皆小有所成的才女。縱觀曆史上叫的出名姓的才女,哪一個不是命途坎坷,身世浮沉?
賀雙卿的才女時光,斷送在她父親走的那年,那一年她十八歲。
一個才女價值幾何?
是卓文君當垆賣掉的一壺酒?還是李香君定情的一柄桃花扇?
或是,三石谷子。
金壇绡山村周家用三石谷子換來了一個年輕能幹的新媳婦。
縱然有驚絕一時的才情,在這個鄉野貧苦的家庭也隻是“不當飯吃的東西”。
賀雙卿在夫家的日子,過的并不算很好,從她的詞裡可見一斑:
暖雨無晴漏幾絲,牧童斜插嫩花枝。
小田新麥上場時。
汲水種瓜偏怒早,忍煙炊黍又嗔遲。
日長酸透軟腰肢。
“汲水種瓜偏怒早,忍煙炊黍又嗔遲。”可見他的夫家,并不怎麼好相處,畢竟三石谷子換來的勞動力,需物盡其用。
即使在這樣的條件下,賀雙卿也從未放棄過她的創作,條件簡陋,缺少紙筆,她索性不用,隻用樹枝蘸粉寫在樹葉上。
“西青散記,載绡山女子雙卿詞十二阕。雙卿負絕世才,秉絕代姿,為農家婦。姑惡夫暴,勞瘁以死。生平所為詩詞,不願留墨迹,每以粉筆書蘆葉上,以粉易脫,葉易敗也。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日用細故,信手拈來,都成異彩。”——《白雨齋詞話》
賀雙卿留給後人的詩詞不多,内容大多寫她嫁人後在夫家的生活,字裡行間帶着揮不去的凄楚。
其中隻有兩首,寫給她的同性好友。
喜初晴,晚霞西現,寒山煙外青淺。苔紋幹處容香履,尖印紫泥猶軟。
人語亂,忙去倚、柴扉空負深深願。相思一線,向新月搓圓;穿愁貫恨,珠淚總成串。
黃昏後,殘熱猶憐細喘。小窗風射如箭。春紅秋白無情豔,一朵似侬難選。
重見遠,聽說道,傷心已受殷勤餞。斜陽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隻是,幾片冷雲展。
——《摸魚兒·謝鄰女韓西饋食》
寫下這首詞的時候,賀雙卿正犯瘧疾,好友韓西歸甯,臨回夫家之前來探望她。
韓西不識字。
很難想象這個當世才女,在面對唯一女伴時本以為可以傾瀉滿腹才情,卻發現對方大字不識的心情。
但也正是這個不識字的鄰家女,成為了賀雙卿不幸婚姻生活的唯一寄托。
寸寸微雲,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從今後,酸酸楚楚,隻似今宵。
青遙,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袅袅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鳳凰台上憶吹箫·寸寸微雲》
《白雨齋詞話》中寫到” 其情哀,其詞苦。用雙字至二十餘疊,亦可謂廣大神通矣。易安見之,亦當避席。”
好一個“易安見之,亦當避席”。
擅用疊詞的女詞人不多,一個叫李清照,一個叫賀雙卿,兩個人整整相隔631年。
同樣受封建桎梏重重壓迫,和敢于狀告第二任丈夫的李清照不同,賀雙卿至死還做着她的賢婦夢。
她始終以做一個好媳婦為己任,即使是對待苛刻的婆婆,也盡量做到謹慎侍奉,可這并不能換來丈夫一家待她多些好。
《西青散記》中記載她“事舅姑愈謹,鄰裡稱其孝。夫性益暴,善承其喜怒,弗敢稍忤。”
不這樣,又能怎樣?
在女人隻值三石谷子的年代,她别無選擇。
離開枝頭的花,香歸香,卻避免不了枯萎的時候,或早或晚。
嫁人的第二個年頭,她身患瘧疾,纏綿病榻,在床上顫抖着寫下這首詞。
依依孤影,渾似夢、憑誰喚醒!受多少、蝶嗔蜂怒,有藥難醫花症。最忙時,那得功夫,凄涼自整紅爐等。總訴盡濃愁,滴幹清淚,冤煞娥眉不省。
去過酉、來先午,偏放卻、更深宵永。正千回萬轉,欲眠仍起,斷鴻叫破殘陽冷。晚山如鏡,小柴扉煙鎖,佳人翠袖恹恹病。春歸望早,隻恐東風未肯。
——《薄幸·詠瘧》
也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詞裡的哀怨愁思愈發濃烈。
她最終沒有熬過這場病,她把自己留在了最好的雙十年華。
飽蘸墨汁的筆頭離開硯台,總有幹涸的一天,她這一生寫過許多詩詞,僅留下一部薄薄的《雪壓軒集》。
無獨有偶,六百餘年前的李清照在晚年也遇到了相似的困境,空有一身才氣無人繼承。
李清照晚年有一孫姓友人,他家的小女兒聰明靈秀,李清照很喜歡,主動提出把自己一身才華傾囊相授,這個小女孩卻一口回絕掉,稱“才藻非女子事也。”
這位孫姓女孩死後,陸遊用贊許的語氣把這段轶事寫進她的墓志銘“夫人幼有淑質。故趙建康明誠之配李氏,以文辭名家,欲以其學傳夫人。時夫人始十餘歲,謝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
大抵千百年間的才女都是這樣的,錦心繡口,詠絮之才,平白受制于時代的枷鎖,空餘史書轶聞叫後人悲歎。
菊意梅魂兩自知,夕陽人去驚回時。
仙郎肯祭花神否,願配人間怨女祠。
雙卿,等等來世吧,若有來世,惟願天下女子皆可了無拘束,執筆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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