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報訊（記者 田傑雄）沒有人讓徐華發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去守村裡的“天聖庵”，但他還是去了。天聖庵是安徽潛山市餘井鎮的一座寺廟，離開這個鎮子以外，天聖庵沒什麼名氣，可在近處，卻有村莊以它而命名。在天聖庵不遠處便是天聖村，徐華發便是天聖村的書記。

有3200多村民的天聖村，距離武漢有二百多公裡。但即使再近，對于許多村民來說，疫情也是“村外事”。徐華發說要在村裡打響一場戰“疫”，起初不太容易，村裡“靠過菩薩”，尋求過“場外幫助”，不過，“好在，事兒辦成了”。

天聖村其中一個勸返點。受訪者供圖

“讓老百姓着上病，是對不起菩薩”

為什麼在三十晚上去守一座寺廟，徐華發說這與在當日下午在網上看到的一則通知有關，“上面說因為疫情的關系，潛山市的三祖寺在大年三十和初一将關門，不再接受進香。”徐華發說那是潛山市的大寺廟，往年每逢農曆新年，都是人山人海。

這讓徐華發想到了自己村裡的“天聖庵”。徐華發擔任書記的村子，是個靠近潛山市餘井鎮僅2公裡的村莊，“天聖庵”是村莊裡不可或缺的存在——天聖村就是因這座寺廟而得名。村莊裡的人，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天聖庵進香，過年的時候就更熱鬧了，村民攜家帶口前去進香，有的還是從隔壁村特地趕來的，“我們這裡，村民們都講究這個。”

打印了一份從網上看到的通知，大年三十的下午，徐華發直接進天聖庵找到主持，商量着也趕緊把寺廟關上。沒說幾句，徐華發發現主持有點猶豫，“我知道他不太想關門。”

徐華發心知是因為香火錢。每年大年三十和初一，是天聖庵香火最旺的時候，倒不是說住持愛财，而是這香火也是維系寺院不可或缺的。

“老百姓來拜佛是為了求平安健康，菩薩肯定也想保這一方平安。你要是為了這一點收入，讓老百姓着了病、擴大了疫情，可對不起菩薩。”徐華發對主持說。

住持當時也是聽勸的。對于手機裡有聯系方式的村民，住持答應去通知他們不要來了，“至于那些無法通知到位的大多數村民，隻能靠當天晚上再去門口攔。”

臨走前，徐華發囑咐了住持把寺廟的門都關好後，還是覺得心裡沒底，“我怕他又反悔”。

“這種時候，菩薩也不願你過來”

對于徐華發一家來說，這本該是個團圓年，至少本該有頓團圓的年夜飯。妻子是家裡的獨生女，徐華發不久前剛把同在本地的嶽母和老丈人接到家裡來，在外念書的閨女也早早放寒假就回了家。年夜飯剛擺好，徐華發扒拉了半碗飯，沒來得及陪老丈人喝上兩口，直接出了家門。閨女和同村的侄子不放心他一人去，也跟着急匆匆下了飯桌。

七點多一點，三個人走到天聖庵的時候發現這寺廟的門，确實沒關好——寺廟隻關上了前殿的大門，“表面上是關上了，但走後殿的門依然能進，經常來寺廟進香的村民都是熟悉的。”

吃完年夜飯的七八點鐘是天聖庵的人流高峰。來進香的村民攜家帶口，有的還抱着幾個月大的孩子。徐華發和女兒以及侄子分頭行動，“寺廟的空氣流通本來就不太好，反正不能讓這麼多人進到殿裡。”

大年三十，1月24日，距離村子二百多公裡外的武漢已經封城一日，關于疫情的消息傳得鋪天蓋地。徐華發說，能夠接收到這些信息的年輕人最好勸，“把情況一說，人家就都理解，都明白。”反而是年紀大的老奶奶，溝通起來要下不少工夫，“工作不好做”。

而又是這些年長的村民，最為虔誠。他們多提摟着早就準備好的香和紙，到了天聖庵跟前兒，就不想再退讓半步。根據農村燒香拜佛的風俗，這帶出門的供香和紙錢，要是再帶回家裡來，那就是不吉利。徐華發沒辦法，隻能勸老人家找個人少寬敞的地兒，對着寺廟的方向“點一下、燒一下，就行了。”

“這種時候，菩薩肯定也不願您過來，菩薩也知道您的心意。弄完了您可得馬上回家。”

守在門口的三人幾乎勸走了百餘号人，再次找到主持的徐華發态度堅硬，“這門你必須關上，要不回頭這人越來越多。”主持再次點了頭，答應了下來。

大年初一，來天聖庵拜佛的村民絡繹不絕，都被逐一勸返。受訪者供圖

天聖庵的第二個人流高峰在初一上午。徐華發和村裡的治安主任上午八點到了寺裡一看，那沒關的後殿門還是老樣子。大殿裡已經聚集了二三十人，徐華發到了大殿就開始把人往外請，主持也躲在柱子後面不肯出來，“看見我他不好意思。”徐華發當時想。

大年初一到了上午十一點半，見少有人再來，村書記和治安主任直接鎖了天聖庵的門，他們說下午還有更重要的事。

“正過年呢，送白紙入戶不好”

為什麼即使沒有接到任何直屬上級部門的安排，也一定要勸阻村民進香，徐華發還提到了1月22日，也就是臘月二十八鎮裡曾經開過工作會，要求摸排各村從武漢返鄉的人員數量，以及返鄉方式。這個會從中午十一點開到了下午一點左右，差不多兩個小時。

“那時候關于武漢的消息還不算特别多，也比不上現在。但當時鎮裡一說要排查這個事，其實是能感覺到事情的特殊性的。”徐華發說。

潛山市距離武漢不遠，如果從地圖上看，分别位于兩省的兩個地方幾乎在同一緯度，真算起直線距離，不過二百多公裡。當天從鎮裡回來，天聖村村委仔細排查後，發現從武漢返鄉的村民共有9戶，18人。

到了大年初一中午，徐華發說村裡收到了潛山市防疫指揮部的通知。通知除了要求基層政府排查有武漢接觸史的人員、停止公共聚集活動等工作外，同時禁止全市進行30人以上的公衆聚餐活動，也倡議市民取消走親訪友，改為線上拜年。

這是徐華發眼中的“更重要的事”。每年的大年初二是農村走親訪友的高峰，按照徐華發的想法，在初二前，天聖村需要把市裡的要求傳達到位。大年初一下午，天聖村的書記和村委全部回到了村委會，寫出一份告知書，提醒村民切勿走親訪友、減少外出、暫緩紅白喜事、返鄉需登記等七項注意事項。

大年初一下午寫好的村民告知書，當天就送到了村民家中。受訪者供圖

村委會最終決定必須要将告知書真真切切送入每家每戶。對于為什麼不能用微信線上通知，徐華發堅決地說，“不行，微信群裡的村民不全，我們村有41個村民組，895戶，微信群隻有三百多戶，這活偷不了懶。”

村裡平時打印東西，用的都是普通白色的A4紙。打印告知書時，村裡還特地聯系了外部單位拿到了大紅色的A4紙。徐華發說大過年的，如果幹部們拿着白紙去，老百姓們可能會不高興，“用紅紙吧，好在喜慶些。”

适逢大年初一，告知書特地選用了紅色紙張。受訪者供圖

“新通知下來了，隻有硬着頭皮再去勸”

大年初一下午除寫了告知書之外，重新摸排從湖北返鄉的村民數量、摸排計劃辦紅白喜事的家庭數量，也位列村委會部署的幾項工作中。

“直到初一下午，從武漢回來的村民共有9戶18人，從湖北其他市縣返鄉的，還有4戶12人。”徐華發說這30人經過村委會做工作，已經做好了隔離，當時的當務之急在于13戶涉及嫁娶定親的喜事，和1家白事。

涉及到白事的那一戶村民家的老人，年關去世，走的時候快九十歲。擱農村，這算是喜喪，在往日勢必要請上喪事樂隊，一路敲鑼打鼓。疫情期間，好在家人配合工作，喪事最終從簡。

老人過世是大事，孩子結婚也是大事。在農村，喜事的宴席擺得大，一般最低不少于十五六桌，算下來就是一百來号人。13戶村民中，最早辦喜事定親的一家選在了大年初四，整個初二和初三村委會都在做這家人的工作。喜事中的男方是天聖村的村民，男方的父親還找上村委會來理論，“講到家裡買來許多菜，都要被浪費掉。”

“可好在一家人也聽得進去勸說，答應一切從簡。”徐華發說，所謂一切從簡，就是喜事還是要辦，但大辦改小辦，一家人答應隻辦3桌。

在初三以前，按照村裡接到的上級通知，30人以下的聚餐是被允許的。徐華發心裡剛從戰戰兢兢的狀态稍稍松了一小口氣，新的通知就又來了。

“那是初三下午，我們接到的通知說是所有聚餐一律取消。”接到通知的那一刻，徐華發頭皮都緊了起來，本來好說歹說商量好的事情，這次又等着自己去跟村民推翻之前的約定。

“沒辦法，也隻能硬着頭皮再去。”

“都是一個鎮的，您幫我勸勸新娘子”

在旁人看來，趕上不可抗力，推遲婚期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可在當事者眼裡，在兩家人變一家人的褃節兒上，切勿說那早就準備好的宴請食材等不得時間、左挑右選才确認好的“良辰吉日”錯過難尋，單單是這句“推遲婚期”，也讓準新娘子、準新郎官，甚至是雙方的家裡人抹不開面子、張不開嘴。

去做工作的時候，13戶要辦喜事的村民家，很多人的态度都是模棱兩可。

什麼是模棱兩可？就是拿不定主意，是男女雙方都拿不定對方的主意。“特别是男孩子，他們有的能理解情況的特殊，但是特别害怕如果跟女方說取消掉酒席，對方會不高興，怕女方家有意見。所以這話他們沒法說出口。”

當事人不願說，到最後也隻有徐華發和村委會的人去說。13戶村民的嫁娶多是在潛山市範圍内，打聽到自己村的村民娶的是哪鎮哪村的姑娘，村委會的電話，也就直接打到了對方村書記那裡。

大年初六，村民汪健平家本計劃娶同一鎮上松嶺村的姑娘。“新娘子是嫁到我們這裡來，特殊時期，酒宴辦不了，你們能不能幫忙說說？”

“行，女方這邊，我幫你去說。”

一個婚事，在平日裡，涉及到的是兩家人，在防疫期間，涉及到的還可能是兩個村。徐華發說，因為都在同一個地區，有的還是同一個鄉鎮，就需兩邊同時做工作，這事才有辦成的可能。

“廣播全天候播放，生怕老百姓不知道”

疫情之前，天聖村的村間大喇叭用的少。“聲音太大，住在喇叭周圍的村民受不了。”可“今時不同往日”。自打大年初二，天聖村的喇叭再沒停過，從早上八點，到晚上月亮探出頭來，喇叭裡念叨的全是疫情的消息，和不出門、不訪友的倡議。徐華發說，從初二到初四，廣播全天候循環播放，是真的“生怕老百姓不知道”。

急茬兒的喜酒婚事終于徹底取消，徐華發又得開着從村内企業借來的簡易宣傳車，去走街串巷。有村民給村裡捐了600個口罩，徐華發總是随身帶着幾個，發給路上碰到的沒戴口罩的村民。

每天來回兩三趟，目的地卻總是固定在幾個偏僻的角落——有的村民住的偏，村裡的大喇叭“輻射”不到，村書記就要開着帶喇叭的小車，去人家家門口外播廣播。

雖然關閉棋牌室、清運垃圾的工作是放假前期就安排上了的，可每日去“送廣播”的一路上，徐華發也要捎帶手“抓”幾個打牌的。有時候徐華發能夠接到村民打來的“告狀”電話，有的是村民媳婦兒打來的，有的是村裡孩子打來的，家裡人又出去打牌了，自己勸不住，就讓徐華發趕緊去棋牌室瞅瞅。

“家裡面不放心，可又不敢報警，想着打110太嚴重了，怕處理得太嚴厲，隻好打到我這裡。”徐華發說有時候牌局不隻在棋牌室，也在村民家裡，他開着小車一路奔過去，村民聽到宣傳車的動靜，也就馬上散了場。

這些工作會起到作用嗎？

徐華發覺得之前春節這段時間，也正是村民們開始重視防疫的過程。初一的時候人們都趕着出門燒香拜佛，沒過兩天，村裡人也就都知道不出門才能保佑平安健康。“路上特别空，不隻比往年過年的時候人少，比平時的人也少多了。”

志願者和村委工作人員到村民家做防疫宣傳工作。受訪者供圖

徐華發始終擔心的一點是，從地圖上看，潛山距離武漢隻有二百多公裡，“可在村民心裡，這個距離，還是遠。”

2月2日，潛山市源潭鎮确診了一例新冠肺炎患者。源潭鎮和餘井鎮相鄰，确診患者的所在村子，距離天聖村隻有不到20公裡。徐華發說，或許就是從這一刻，村民們覺得曾經遙遠的疫情，離自己近了。

“和單位聯系好了嗎？别出去吃苦”

正月初三，1月27日，天聖村從這一天開始封路了。

通往村子的五個路口簡單布置了一下，多是用橫幅或者紅色的長帶，有的一頭固定在路邊的柱子上，一頭固定在一個垃圾桶上。比起很多“硬核”封路的村子用石方或者大型車輛擋住去路，天聖村的“陣仗”看似小了不少。

檢查點值守的志願者、黨員和村委每日的夥食是一桶方便面。受訪者供圖

徐華發說石方和土方村裡也考慮過，“但是怕要真用上它們，萬一村裡有個突發事件，要用到車輛進出村，這就麻煩了。”他說村裡老人多，有得糖尿病的、高血壓的，這些藥都要去鄉鎮的藥房才能買到。而除了這些，村裡的小超市、衛生室也需要補充供給。

但也有借機想去外面“放風”的。有村民被村委會值守的幹部攔下來過，“頭一天他說要出去賣菜，第二天又說要去，這還正常？”沒問幾句，村民老實坦白自己在家實在待不住，徐華發聽了直接說，“你自己待不住，可你還有家人，你可不能害了你一家子。”

可過完了年，半個月前返鄉的人，總會再次離家上路。在路口值守的村委、黨員幹部和志願者有時還要核對外出村民的單位是否已經複工。

徐華發說，“有村民是在行政單位上班的，他們要值班，所以前兩天就讓他們走了。”但更多的其他村民，要離開村莊，其實“并不容易”，徐華發自己“勸返”了很多個。

天聖村其中一個勸返點。受訪者供圖

“我就問，你是不是真的和單位銜接好了。要是你現在跑出去，單位沒複工，是不是就沒有地方住？租房子的話，人家願不願意租給你？回頭不要把路費浪費掉，還吃了苦。”徐華發在村裡的“勸返點”對村民說。

随着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年都過完了，徐華發還是沒敢松勁兒。被他“勸返”回去的不隻有想“偷溜”出去的村民，還有被阻擋在村外的疫情，截至正月二十，2月13日，天聖村還沒有出現疫情。

新京報記者 田傑雄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李世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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