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2日，塗們去世了。

很突然，塗老爺子雖然長相顯老，但實際年齡并不大，61歲正是一個演技派演員最有味道的年紀，卻倉促離世，令人傷感唏噓。

老爺子的知名度并不高，最著名的兩個故事都與金馬獎有關，一是2017年憑《老獸》斬獲第54屆金馬影帝，二是次年的金馬頒獎禮上當面回怼言論。這兩次金馬亮相讓很多人知道了一向默默無聞的塗們，知道了中國還有這麼一位“老骥伏枥、志在千裡”的好演員。

這是我去年寫的一篇關于《老獸》的影評。

除了《老獸》，塗們先生還有一系列精彩的演出作品，依然被埋沒在紛雜繁亂的時光裡。希望我們有機會像探寶一樣發現它們，抹去蒙在表面上的浮灰，呈現出它們閃耀的光澤，借以緬懷這位低調的、激揚的、專注的、一身正氣的前輩吧！

人老了，氣質不能丢

本文最初發表于公衆号“童眼無忌”，原文題

《老獸》：一個叫老楊的男人決定去死

導演周子陽說：“中國電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好人物了”，此話于我心有戚戚焉。

于是我們看到了這部以塑造人物為目标的好電影：《老獸》。

導演、編劇周子陽以這部作品斬獲第54屆金馬獎最佳原創劇本獎，主演塗們也憑借出色的演出獲得同屆金馬獎影帝。

01

内蒙古鄂爾多斯，中國北方一座充滿着後現代氛圍的城市——曾經的輝煌一時和今日的破敗凋敝形成了巨大的人間反諷，它是中國樓市瘋狂年代中被割去的腫瘤，人們厭棄地抛棄它，也偶然充滿向往地回憶起它。生活在這座城市中的老楊，和城市的命運一樣，曾經一度輝煌風光，而現在，他落魄、蒼老、難以翻身。

尿得太難

老獸，簡而言之就是“老混蛋”,老楊的表現不折不扣地當得起這個稱呼——

老婆癱瘓在家，他還整天在外面吃喝嫖賭；老婆病危時打電話給他，他接也不接直接挂掉；朋友交付給他一隻生病的駱駝，讓他照顧兩天，他拍着胸脯答應，但轉頭就把駱駝賣給了殺牛的，還跟老闆說：你摻在牛肉裡賣，誰能吃得出來？賣駱駝得了錢，第一時間不是回家，而是買了禮物去年輕的情人住處、玩溫存的愛的遊戲；連兒女們湊起來給母親做手術的錢，也被他偷走挪作他用；子女們忍無可忍把他綁起來，逼着他簽訂照顧母親的協議，轉頭就被他告上法庭，讓兒子、女婿面臨牢獄之災……

洩的太快

這個資深的老混蛋、深度直男癌患者、人見人嫌的老不死，偏偏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子女們隻能咬牙切齒地看他梳着大背頭、穿着皮夾克、帶着墨鏡、騎着愛瑪牌“哈雷”滿世界晃悠，給人生活添亂、心頭添堵。

02

可人性的魅力就在于它的複雜，當我們跨越老楊子女們的視角，會看到其它一些細節，這些細節足以證明：老楊并不是純粹的“老混蛋”。

回憶太稠

老婆癱瘓6年，他在家照顧6年；雖然身上隻有75元錢，但在街上遇見故人，還是打腫臉充胖子請人去喝酒、泡澡，第二天把“哈雷”押在店裡抵賬；牽着朋友的駱駝，第一時間跑去幼兒園找孫子，隻為讓孫子開心；去看望情人，不僅知道帶禮物，還懂得用背景音樂、“陽光手镯”等浪漫小伎倆讨美人歡心；賣駱駝、偷錢的真實目的實則是為了給朋友換頭奶牛，回報朋友曾經的情誼；把兒子、女婿告上法庭，氣頭過了又自己跑回去要求撤訴……

現實太操蛋

這樣看起來，老楊并不是那麼無可救藥。

他至少是個盡職盡責的父親、有情有義的朋友、浪漫多情的情人、和藹可親的爺爺……或許有些大男子主義，但這并不能掩蓋他身上随時閃爍着的人性的光輝。他隻是個習慣了大包大攬，多做少說的人。

盡管他自己已經像困在牆壁裡的烏鴉，需要别人來拯救。

03

老楊的身上，有着時代落伍者的憤怒與不甘、也有老無所依的無奈與悲哀。

老楊并不想承認自己已經過時。他身上的皮夾克、墨鏡、手表顯然是輝煌年代的遺存，雖然他再無替換的行頭、雖然衣袋之内早已空空如也、雖然座駕不知何時變成了一輛破爛的電動車，可這最後的體面必須維持，這是老楊區别于衆人的标簽，是他曾是時代佼佼者的身份證明。

像一隻老了的駱駝，隻有肉身還值點錢

當年，在老楊還沒有敗落的時候，大兒子娶老婆、二女婿找工作、小女兒買房子……他把自己該做的事都做了、把身邊能幫人的全幫了；當他敗落後，在明知道自己沒錢、而老婆做手術急需用錢的情況下，他依然要拆東牆補西牆為朋友弄頭奶牛。

這當中的邏輯是一脈相承的——老楊固執地堅持着俠義的信念和準則：有恩必報、有諾必踐，就算這超出了自己的能力、就算為此承受親人的誤解、不滿和攻擊，也絕不做一絲解釋。

是的，不解釋。

可時代的車輪呼嘯而去，從不以個人的意志而稍作停留，留給他的，隻剩下永遠讨不回來的欠款、永遠無法落成的爛尾樓、和永遠阻止不了的挪揄嘲笑。老楊縱有萬般不甘，也仿佛虎落平陽，一身的絕世武功和一腔的英雄氣概無處施展，隻能任由那些自己從心底鄙視的鬣狗，來蠶食自己的尊嚴和肉身。

隻有胯下的愛瑪，不會變心

老楊也不想承認自己老了。當早晨8、9點鐘的太陽升起，霞光萬丈、大地光明之時，誰考慮過下午4、5點的太陽餘溫尚存？年輕人理所當然的認為：老年人應該有老年人的樣子，平和溫順、含饴弄孫、身體健康、無欲無求……稍有越軌，就是不懂規矩、給子女添麻煩——

年輕人實在太自私了！他們難道忘記了：父母曾經年輕過，而他們也必将老去？

老楊的自尊，不允許他跟孩子們去掰扯這個道理，所以他像頑童一樣逆反，你越不讓我幹什麼，我越幹什麼！你們這些兔崽子，别覺得老子老了，老子的心比你們還年輕呢！

仿佛刑天舞幹戚一般，老楊向天空揮灑着最後的能量，卻無可奈何地、眼睜睜地、看着生命中所有珍貴的東西一件件離他而去——親情、友情、愛情、性欲、力氣，體面，他拼命地想留住，卻一個也留不住。

不甘

這個世界變了，老楊已經不适合這個江湖，因為他太念舊，因為他又老又窮。于是他變成了一隻“老獸”，在無形的牢籠中，做困獸之鬥。

04

整部影片，老獸的表情都極度克制，直到終場将至時，才用“一笑一哭”完成了角色的升華。

老獸被兩個房産銷售員拖到角落裡一頓暴捶之後，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走了兩步又倒下去，靠在牆上大口地喘氣，此時電話響了，是醫院通知他妻子的手術費已經交齊，馬上就可以進行手術了。老楊知道是小女兒補齊了手術費，欣慰這女兒終究沒白疼，而自己的一番曲折折騰，竟使親情、友情、愛情都得以安放，他從地上撿起被打斷的半根煙，點燃，深吸一口，傷痕累累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隐約的微笑。

笑

可當他委托侄子撤銷訴訟，釋放了兒子、女婿，在派出所門前希望和子女們“相逢一笑泯恩仇”時，卻悲哀地發現：無論他怎麼呼喚心愛的小孫子，孫子都不理會；從派出所走出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也對他視而不見、形同陌路。他才知道自己徹底失敗了，一直壓抑的情緒在此刻爆發，他顫抖着點起一根煙，悲從心來，哽咽失聲。

哭

05

這一笑一哭，使老獸決定了去死。

這個世界不再需要他，包括他的抗争。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一切都将回到原點，重新輪回。

死

深受進化論影響的我們或許認為人類一直在進步，可《老獸》告訴我們并不盡然。自古而今，多少閃耀着鑽石般光芒的人性，随着人的泯滅而消亡，取而代之的，是世風日下，小人當道。

眼前的苟且，還是詩和遠方，也許并不取決于我們身處的位置和離開的距離，而是取決于我們的人格和心靈。

本文寫作于2019.8.11

首次發表于202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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